【系列小说】梦回水乡 No. 6 易崽俚

天河奔骁

<p><i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图片来源:网络(致谢作者)</i></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amp;1.</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975年,立春刚过,清泠河岸的柳芽儿冒出了浅绿的尖头。凹凸错落的原野各处,绿仿佛一夜间汹涌起来,铺得满地。小洞大队部西角那颗碗口粗光秃秃的杏树,熬过苦冬,在春风里摇开一身雪白的花来。</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早饭过后,王队长从大队部领回两个少年,径直往自家大宅院走。他身后跟着一个中年汉子。汉子背上背着一床被子,用棕绳捆绑得很结实,被面白底青花,倒扣一只洋瓷脸盆,手拎一只尼龙网兜,兜里横七竖八装着搪瓷缸等日常用品。</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两个少年,一高一矮,大的十五六岁,小的约莫十岁。大的身材颀长,粗手大脚,高出同龄人一头,脸庞轮廓分明,漆黑的浓眉下嵌一双明亮的大眼,黑黢黢,炯炯有光。小的面色蜡黄,顺着眼,怯怯的不敢抬头看人;头发又长又乱,似秋冬荒野的枯草;高挑瘦削,显得营养不良,如生长在贫瘠泥地里一株瓜秧。那大的绿衣黑裤,穿得老气横秋,衣裤明显紧了。小的呢,也是粗布草绿衣裤,尺码却大了不少。</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随同王队长彳亍而来的两个少年是亲兄弟,大的叫建军,小的叫建民。中年汉子是哥俩的叔叔,姓易,几年前落户小洞,家住狗型窝,距大队部三里地。家里上头有老人,膝下有五个子女。兄弟俩,因父母意外亡故,成了孤儿,从湖南湘乡乡下投奔叔叔家。叔叔家也不宽敞,没得住的地方。</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安排兄弟俩搬进大宅院,是大队部的决定。这宅子,南厢住着一户姓蒋的老夫妇,几年前从萍乡来,落户于此。西厢原本住着本地一户李姓人家,一年前搬走了,正好空置。住东厢的王队长与老婆子相依为命,膝下无儿女,又是一村之主。两兄弟住在大宅子里,平日有王队长夫妇照应,这样一来,叔叔纵使有一百颗心也能安稳放进肚子里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房间和厨房现成有的,有了吃饭睡觉的地,就能活命。王队长和叔叔张罗着从大队知青库房里弄来一张旧床,搭好铺盖,东补西凑,添个盆儿桶儿,凑了碗儿筷儿。几个大人一番忙碌,兄弟俩就算安了家,西厢重新有了人气。</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amp;2.</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暗夜里突然落起雨来。那雨落在屋外檐头的麻石条上,滴滴答答响。建民挨着床铺盖便睡着了,建军却完全没睡意。漆黑的夜里,他枕着软塌塌的秕谷枕头,瞪着眼,痴痴地想着心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母葬礼上的唢呐声仿佛还在建军耳边响,弥漫着炮竹硝味的故乡好似就在离小洞不远的山的那边。想起这些,建军心里禁不住又悲凉起来。如今,逃离伤心的故乡,即将在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乡村开始生活,建军的心里没有底,眼角不知不觉滴出泪来。</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该怎么活?该怎么养活比自己还年幼的弟弟?将来会怎样?一连串的疑问塞满建军的脑子。他睁着眼望房顶,试图想出答案,脑子里什么答案也没有,房顶漆黑一片。他惶恐不安地闭了眼,内心一阵阵抽搐起来。迷迷糊糊醒来,天已是放亮。</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建军辍学了,他决定让建民继续小学三年级的学业。</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建军每天跟着队里老少上工。生产队的成年壮劳力一工算“足工”,计十分,建军年纪小,计“半工”。队部的几头耕牛让建军照看,不另外记工分。队里的安排建军一口应承下来。建民从未放过牛,跟哥哥说,他下午放学后能帮着放牛。建民心里,放牛是好玩的美差,又好奇又兴奋,脸上乐开了花。</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日子像藤蔓上的瓜果,刚开始总显得那么新鲜翠嫩,用不了多久就会显出它的皮糙色黄来。</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太阳升起一竿高,西厢仍不见动静——易家兄弟又没起床。仿佛永远睡不够。没有父母管教,生活散漫,没规没矩。王队长没少操心,每日照例喊破喉咙,将蒙头酣睡的兄弟俩从梦里唤醒,赶他们上学、出工。王队长每次都语重心长,不厌其烦。</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建军做工常常晚到场,村民嘟嘟啷啷的议论慢慢多起来。王队长说,易家崽俚真蛮可怜,小小年纪就做了冇爷冇娘的孤儿。要是崽俚的爹娘在洪水里冇帮邻舍抢救东西就好了,冇一起浸死就好了。唠叨的人听完,不再做声,敛了怒气。王队长又对众人说,崽俚正长身体呢,白天干活大人都累,蛤蟆子冇颈,小孩子冇腰,白天做事蛮累,半大不小哪个不想睡?不碍大事就好,以后我早点催他们起身就是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又是一年春天。建民依旧放学后赶着牛去河滩或山上。他对放牛早已没了乐趣。他发现同村许多孩子不用放牛,而他天天要放,哥哥叫他放牛,他的嘴巴就嘟得老高,能挂酱油瓶子。他想跟小伙伴多玩一会。放了学总是磨磨蹭蹭,眼看太阳快要落山,才把牛赶出去溜达一会。牛老是吃不饱,渐渐消瘦起来。</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天,有人向王队长反映,高草岭南面路边的春笋,不知被哪个手欠的人拦腰砍断不少,得查一查是谁干的。</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第二天午饭时分,王队长把建军叫到东厢,王队长在建军耳边嘀咕一阵,建军的脸突然就煞白,他二话不说,三两步蹿到西厢厅堂,抬手冲正吃午饭的建民脸上重重一巴掌,把建民连人带凳打翻在地,饭菜撒了一地。</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建民挨了打,眼睛瞪得比牛卵子大,眼珠子里似乎要喷出火焰来,对着建军大声吼道:你干什么?抡起拳头准备对打。王队长和队长婆婆慌忙来劝架,一个扯住哥哥,一个拉住弟弟。王队长责怪建军不该打弟弟。建民像得救星,从队长婆婆怀里挣脱出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壮胆指着建军说,你个狗日的,装什么菩萨,你偷人的鸡在后山糊上泥巴烤着吃,还好意思装好人?莫逼急了我,逼急了我我把你干的丑事都捅出来!王队长听了心里一惊,想起南厢蒋老头丢失过两只鸡,原先还以为是鸡埘进了黄鼠狼呢。建军见弟弟犟嘴还揭短,又气又尴尬,预备上前踹弟弟,被王队长死死扯住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王队长夫妻好言相劝,慢慢平了兄弟怒气,风波就过去了。放牛的事,安排给了村里其他人。建军的工分照旧算。</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amp;3.</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清泠河水长长,流经了一滩又一滩,清泠河水清清,趟过了一湾又一湾。河床默默记录着光阴的流转,岁月在更替轮回,季节的褶皱跌落在回忆的脉络里。</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如果没有生产队的照顾,建军建民兄弟口粮不够,只能靠吃薯丝饭勉强过活。民政年终给兄弟发十元二十元,对没有更多劳红进资的兄弟,是天大的好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秋风把冬瓜洲河滩上的芦花染白,山村的早晚便有了凉意。河埠那头,村里油榨坊热闹起来,飘出一阵阵茶油、菜油香味。</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建军年龄不大,身体在数年的劳作中变得黝黑而结实。他的饭量堪比壮年人,胃口好使得他的身材几年间高大起来。他精力旺盛,手脚伶俐,脑筋活络。王队长慈爱地拍拍建军的肩膀,说,崽俚,蛮要得,是把干活的好手!建军便跟几个有经验的壮年劳力在榨油坊干上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包好的坯饼放进油坊榨槽,掌锤的老师傅负责控制点位,双手把住悬吊在空中二百多斤的巨石锤,几个青壮年齐心协力,反向甩起,启、承、抛、拉一气呵成,转身对准油槽中的楔子全力回撞,奋力撞击。撞击一次,楔子挤压进一点。暴涨的筋骨、肌肉,那发力时胸腔迸发出的吼声,那沉重响亮的石头与木头的撞击声,汗水浸湿衣褂,油水涓涓流淌,劳动号子和乡下野歌汇成收获。</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年冬天,建军从王队长手里接过一件绿色军大衣。这件衣服是王队长向县里民政部门申请到的额外奖励。公社书记在年终先进表彰大会上,把军大衣交给王队长,郑重其事地说,你们村那个姓易的崽俚,学得快,干得好,要再接再厉继续干。王队长对建军说,崽俚,来年要保持,扎实做事,对得起县里民政局对你的关心照顾咧!</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军大衣穿了整整一个冬天,建军没舍得脱下来过,白天御寒,夜里当贴身被子盖。崭新的新大衣成为建军新正年头的骄傲,也是村里的一道风景,建军脸上得意洋洋。</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amp;4.</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四月旱田里,黄澄澄的油菜花早已谢了,菜籽浆灌满一束束尖长的子袋。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一种成熟的嫩鲜味道。</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天气慢慢的热起来。村村选成片而宽阔的水田育秧。赶着水牛犁一遍,再滚一遍,平整的泥地撒下谷种,用不了多久,绿油油的秧苗齐齐长出,一陇一陇。正是夜鱼的最佳时机。</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白天已踩好点,夜色朦胧,兄弟俩直奔秧田。</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建军身背扁竹框,框里的松明子码得满满当当,左手挑着一个铁网兜,手里一头是木柄,另一端枓个铁柄,铁柄挂着个可活动的铁丝网兜,网兜用八号铁丝拧成。松明子放进网兜里,点燃,熊熊燃起来,劈啪作响。建军右手持一柄竹把的铁撍子,在夜幕下松明子火照耀下顺田堘而行,建民提着小木桶,跟在他身边。</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蛰伏了一冬的鱼鳅、黄鳝开始在这样的夜里出来歇凉,喘气。松明子火照在水面上,水里面的境况看得一清二楚。两人一左一右,顺着秧田走过去,生怕遗漏了某个区域。建民兴奋而激动,跟着哥哥夜鱼,又好玩又有美味的菜肴了。鱼儿、泥鳅和黄鳝,晚上全溜了出来,在松明子火下,几乎一动不动,建军手起撍落,被撍中的猎物丢进建民的小木桶中。</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兄弟俩弄来的鱼鳅,剖腹洗净了,用茶油炸了,喷香喷香的,分给左邻右舍尝鲜。建军有一天好运抓来一只大甲鱼,舍不得自己吃,送给了王队长。</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等到春播插秧忙过,夏天来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农闲之夜,公社电影队到各个生产队轮换放电影。那场景堪比过年,热闹喜庆,大人孩子都喜欢。《渡江侦察记》《智取威虎山》《平原游击队》《地道战》《地雷战》《沙家浜》《红灯记》等老片在各村巡回播演。不管本村邻村,只要有电影,建军建民总百看不厌,要带一帮村里小伙伴一同赶去观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早早收了工,晚饭也比平时早,为了看电影不迟到,建民连碗也洗得快多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为了赶六队场院里《红灯记》,建军建民兄弟带着小洞一帮小孩赶了十几里路,勉强赶上了《新闻简报》。</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回家的时候,建军把家里带的篾把火点燃,走在队伍的中前部,为的是照亮回家的路。每个人都兴奋,满足,影片的情节都熟记于心,那些对话和歌曲,谁都可以哼出两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建军是一颗大树,有了他,走不动的孩子总是要他背,他也乐乐癫癫的蹲下来,任由孩子趴在他厚实的肩背上,带小弟妹一般,送回家。逗乐一路,欢笑一路,快乐在夜空散播。</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amp;5.</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大队部西角,老杏树上诱惑与危险挂满枝头。六月中旬,成熟的杏儿点缀在翠绿丛中,金黄的,橙红的,还有深绿的,绿荫中色彩缤纷。树上,一个硕大的黄蜂巢,倚树杈而建,仿佛铁打的营盘,无人敢靠近。</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当建民舔着嘴唇,把憋了好久都没忍住的三个字“想吃杏”说出口时,建军起先抿着嘴一言不发,腮帮子上的肉一动一动,好像嘴里在咬着坚硬的果核,他犹豫了,彷徨了,陷入沉思。</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桩事建军记忆犹新。去年秋天,建军带着建民和村里几个孩子去山里摘柿子,人人满载而归,装不下的甚至把长裤脱了,扎住裤管口做成褡裢,将装满柿子的裤子褡裢架在脖子上。猝不及防,归途遇见一窝土蜂,走在前面探路的建军头上被蛰,起了大包,火辣辣地痛,他忍住了痛,一声不响。建军呵退了后面的伙伴,绕道而行。建军从溪边采摘草药捣碎敷在伤口上,镇住了痛。建军说,这种草药镇痛效果明显,消土蜂毒立竿见影。他从前跟砍山工上山伐木,无意中听人说起过,从此记下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往事在建军心头隐隐作痛。良久,建军一咬牙,蹦出一句话,狠狠地说了句:弟,你等着,只要你喜欢,哥给你弄新鲜杏来吃。</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晚饭过后,建军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用一根长长的竹篙,将夜鱼装松明子用的铁丝网兜绑在竹篙一端,兜里放上一个废弃了的烂瓷盆,将自制火药粉末倒进盆子里,上面放入易燃的杉木片、松明子,点燃,凑近黄蜂窝的洞口,加上火药的助燃,那竹篙挑起的简直就是一团火球。火攻的时机准确,分寸拿捏到位,窝中的马蜂还没来得及反应,直烧得或逃或死或晕。有几只窜出窝的黄蜂,朝建军冲过来,建军迅速蹲在原地,用斗笠蓑衣作为防护。不甘心的黄蜂在蜂巢边萦绕,等它们再度靠近蜂巢,继续用火攻,直到烧得蜂无心恋战,去意已决。赶走了最后的蜂,建军才用竹篙把蜂巢捅下来,抱回家。挑出的那些白白嫩嫩的蜂蛹,同宅子的队长婆婆和蒋婆婆都有风湿痛,各家送一碗泡酒。余下的建军留下炸着吃。</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天以后,杏树下多了同村孩子的欢笑。</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amp;6.</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月亮早已落下,太阳还没升起。白蒙蒙的雾气缭绕得到处都是,四五点钟,深秋的清晨格外冷。高高矮矮的孩子行走在山窝里的板车路上,小队伍在林草间影影绰绰,队伍里突然有人说了句玩笑话,引得孩子们一阵哄笑,兴奋在晨风中相互传染,又散播开去,孩子们脸上抹上了红晕。</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建民打着篾火把,背上背着军绿色书包,与建军并排走在前头。建军推着独轮车(乡下叫鸡公车),车架上绑一根苎麻绳,搭一个大布褡裢。跟着兄弟俩的,是本村的几个少年伙伴。有人身背布袋,手提柴刀,肩掮着柴夹;有人也推着鸡公车,车上放着书包、麻袋或者布袋、柴刀。</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山边田埂上,似乎站满稻草人,模模糊糊看不分明。秋虫声从草垛里钻出来,倒听得清楚。山里静得出奇,说话声惹来山里人家的狗吠。凌晨四五点,天色还是暗暗的。这队少年人要去大山里寻宝。</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小洞有个叫柘月岭的原始森林。一连数日,秋风飒飒,那诱人的宝贝,一定从林子高处跌落,穿过林子掉在地上。那希里索罗的声响,临行前的夜里就已经荡起他们的心的涟漪。总算熬到出发。</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柘月岭老林密而幽深,荆棘臻莽丛生。大片野尖栗树连绵成片。那里的尖栗子个儿大,最小的形态跟莲子大小相当,口感细腻粉甜,有股奇特的果香味道。</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拿一根树枝在枯枝败叶里扒拉,捡栗子的人时不时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少年们猫着腰,专心地寻找捡拾着栗子,没人愿片刻歇息下来,待到大伙儿确定树下再没有栗子可捡,便抬头望向高大的栗树。栗球圆圆的,顶着一身尖刺,有的栗球张开嘴,含着一颗栗子,一下就牵扯住大家的视线,于是就挪不开步子了,看看树梢,又看看建军建民。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建军年纪大,是队伍里的孩子王,打尖栗的重任自然靠他。他穿着粗布衣裤,脚下穿一双解放鞋。他越过荆棘,砍来一根竹竿。把衣袖裤脚都扎紧,手脚并用,蹭蹭几步,上了高大的栗子树,爬到半腰的树杈站定,用竹竿抽打那些长满刺的栗树。一阵栗球雨下来,孩子们抱头鼠窜,跑得远远的。待到地上落满栗子或者像“小刺猬”一般的栗球,又迫不及待伸手争拾起来。建军下了树,教他们把捡来的栗球装在麻袋里摔打,使栗子球裂开,还有的需要在倒出来后用脚踩裂,戴上粗线手套把野栗剥出。每个孩子手上几乎都有不同程度的刺伤。建民的收获最大,他追赶着一只灰白松鼠玩,松鼠把他带到远处一个巨大的栗树下,躲进树兜下的洞穴里,建民想捉松鼠,没成想掏出来许多尖栗子,装满了整个褡裢袋子,栗子大约有五六斤重。那机灵的松鼠,早不知从哪个洞口逃走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往年,到了秋冬季,建军兄弟和小伙伴年年来这里,它是小伙伴的乐园。连续下几天雨,闷湿气候下,那些岁月里老去紧接着倒下腐朽的栗树树皮下,野香菇疯狂萌生,过不了多久,圆圆的脑袋冒出腐烂的树皮。有的颀长挺拔,亭亭玉立;有的粗壮敦厚,形态壮实;有的矮矮平平,扁头扁脑。像一把把撑开的雨伞。伞面颜色一律是褐色,伞里是带有褶皱的洁白,茎干也洁白如玉。背着篾篼,拎着菜篮,一天采摘几斤十几斤野香菇也是常有的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农村孩子,上山能挑百斤担,下河能摸水田螺。捡完捡栗子,带了家伙什的孩子开始一天的主活,砍柴。</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带柴夹和推了鸡公车进山的,都主要是帮家里砍柴的孩子。原始森林的柴火很多,最称心的是干竹。这里的竹子,大的兜围有小饭甑那么粗。那些老死的干竹,通常高达十几米,硬朗地挺直身子,从前的翠绿退变为灰褐,周身麻麻点点,消失了水分,干枯的枝丫向外伸展。斫干竹是砍柴人的首选。干竹重量轻,火力大。把枯竹砍断,剁成一样长,劈开,用刀背打掉竹腔里的竹节,一层一层摞起来,结结实实码叠在柴夹里或者鸡公车上,又多又不甚重。</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章家孩子在斫干竹时,砍刀弹起来,不慎砍伤左脚踝,留下一个刀口子,血流得倒不多,伤口却有点瘆人。 建军找来一大把草药山大刀,捣碎,嚼烂,扯了书包里的衬布里子,包了草药,敷在伤者的伤口上。建军卸掉一部分柴火,送给了其他人,安排章家孩子坐在他的柴垛上,一路推回家。建民和另外两个只捡栗子的小伙伴轮流把章家孩子的一车柴火挑回他家。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amp;7.</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18px;"> 亲爱的叔婶、老弟建民、王队长、村里关爱我的人:</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18px;"> 我怀着激动惜别的心情给你们写信,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写信。你们收到信时,我还在不在人间,我也不知道。假如离开战火硝烟,到了没有苦恼痛苦的极乐世界,跟我的战友们无声无息地长眠于这片土地,我也没有什么遗憾…… 这次有机会参加X山作战,严惩越南小霸,打出军威国威,作为军人,我无比的骄傲自豪。战争是残酷的,就算死了,你们也应该为有我高兴和自豪…… 我的战友为了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用血肉之躯滚雷场,他们崇高的牺牲精神值得我学习…… 希望叔叔婶婶一家幸福安康,希望建民老弟不负我望,成家立业,希望队长和队长婆婆长命百岁……千言万语也表达不了你们对我的恩情,所有的恩都下辈子报答你们吧!</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18px;"> 此致</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18px;">革命敬礼!</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18px;"> 易建军绝笔于X山前线</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font-size: 18px;"> 1980年4月22日</span></p><p> <span style="font-size: 20px;">2000年建军节,Y县革命历史纪念馆。一个35岁左右的中年男人驻足在一个展柜前,端详玻璃柜里一封泛黄的家书,这个人是建民。家书的作者是建军。</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中年的建民,鬓角的头发往额内略收,眉毛浓黑,整齐,一双眼睛闪亮有神,肩膀宽宽的,双臂棱棱地突起,衬衣也掩饰不住他的健硕,酷似哥哥,与少时判若两人。和他在一起的中年妇女,是他的老婆,扎着马尾,面庞清秀。她手里抱着一个男孩,三四岁的样子,虎头虎脑,模样很可爱。一家三口,在特殊的日子以特别的方式来缅怀亲人。</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建民在哥哥牺牲后的第三年到公社学徒打铁,干了两年,之后政府安排他到县汽修厂开车。后来跟在县物资公司工作的妻子结了婚。</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此刻,建民正轻声给妻子孩子讲述哥哥与家书有关的故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建民说,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哥哥建军刚满20岁,他从小洞应征入伍,光荣参军奔赴前线。因为吃得苦,学习本领快,机灵沉着,敢打敢拼,不久便多次立功,随即派往中越边境丛林地区进行渗透侦察,当了一名侦察兵。</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984年4月某日,X山出击拔点作战计划进入倒计时,广西军区师团指战员们早已做好一切准备,只待一声令下,就向X山主峰834高地发起攻击。在宣读了战场纪律之后,军区师团每一位将士都写下了“遗书”。</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第二年年元月某日,建军所在的侦察分队经北山、阮利后到达金刚山480高地34号界碑处观察班崩地区的地形,而后进入444高地进行观察。行动的所有人员,在行进中,需要保持一定的队形和间隔距离,为的是防止越南特工的突然袭击,保证整个行动分队的安全,在茂密的丛林穿梭,蜿蜒曲折的小路到处隐藏致命危险。当行动分队走向某高地山顶之时,建军作为尖兵,一马当先为侦察分队开路。当建军迈步走过一个草丛,发现脚边有两颗疑似连环绊发雷,他伸出手往下一挥,压低声音对战友们说:“卧倒!有地雷,拉开距离!”</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样的情况,他已不是第一次遇到,依然非常紧张,为了后面战友的安全,他当即决定,拆除这两颗连环绊发雷。</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为扫除前进路上的障碍,建军挥手示意,让身边的战友退后隐蔽。朝夕相处的亲密的战友知道风险巨大,都替他捏把汗,担忧焦虑地等待。在训练场上还有平时的生活当中,建军的同伴们都曾给予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使他从一名地方青年在艰苦的训练和磨练当中成长成为了一名优秀的侦察兵。此刻,他要把安全留给战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拆除地雷对于一名侦察兵来说冒着极大的风险。中越边境的地雷密度之大,种类之多,世界罕见。</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建军在加入小分队前,已经写好了“遗书”,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他将手表和冲锋枪都交给身后的战友,做好了牺牲的准备。</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技术活需要不怕牺牲的气概,更要有绣花姑娘般的细致。绊发雷的拉线特别细,稍不留神就会触发爆炸。</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建军轻轻地拨开草丛,慢慢地找到了拉线,顺着拉线,他拨开更深的草丛,找到了固定桩。一手扶住拉线,慢慢地摸向绊发雷爆炸装置,拨开草丛,剥去周边的土壤,绊发雷露出了它狰狞的面孔。他握住击发装置,用剪刀剪断插销处的拉线,只听“嘎嘣”一声,线断了,他终于舒了一大口气。他将拉线绕在地雷上,他以同样的方式拆除了第二颗雷。</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当建军和战友为成功暗自庆幸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完全没有料到,在距第二颗绊发雷不到一米远的一颗大树遒曲树根边隐蔽处,狡猾而凶残的敌人又安装了一颗仿苏制F1触绊式地雷!</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朵英雄之花凋谢在血与火的南国高地,仅仅留给他身后的生者一封信,一块手表。</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建民平静地讲完哥哥的故事,一回头,发现自己一家成为参观者注目的中心。妻子眼里已噙满泪水,忍住没让泪水掉下来。悄悄聆听完故事的游客,眼神里流露的是对英雄的崇敬和对这一家人的敬意。</span></p><p> </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