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走上革命路

东方笑纳

陈厚德搬离袁家，筑庐而居。几年来，苏北大地乱云飞渡。

国民党江苏省主席韩德勤，亲自兼任保安司令，为控制全境，陆续成立了十个保安团，加上税警团等地方武装计有10万人马。强化乡镇保甲连坐连保，大搞白色恐怖。

曾做过河口乡治保队长，心狠手辣的袁国奎，加入盐城保安团，很快得到赏识，做了大队长，成为国民党在盐东地区凶残的鹰犬。

中共江苏省委，在全省建立了各级党的组织，动员贫苦农民成立农协、农会，开展与地主、富农减租减息的斗争。并利用河网、芦荡等天然屏障，与国民党反动派展开武装斗争。

大羊河两岸风云激荡，暗流涌动。

陆家圩渡口宽约200米，是盐东地区重要的南北通道。过往行人昼夜络绎不绝。

过河的人形形色色，挑货郎担的，磨剪子锵菜刀的，长衫商贾，短袖挑夫，背枪的兵丁，算命的瞎子，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小小的渡船成了一个流动的小社会。

人们走累了，上了船抽袋烟歇歇脚，天南地北稗官野史，奇闻怪事，各种马路消息，都灌进陈传亨的耳朵里。特别是提到共产党、红军，有的说他们红眼睛绿鼻子，面目狰狞，有的说是穷苦人的队伍，飞檐走壁，杀富济贫闹革命，要建立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新社会。只听得陈传亨如坠云里雾里，越发显得好奇。

有时他边撑着竹篙，摇着橹，边打量着各色各样的人，猜摸谁是共产党。陈传亨受尽地主恶霸和兵丁的欺侮，过河不但不给钱，还动辄甩手就打。他时常想，真有贫苦人民自己的党、自己的军队，一定参加进去，跟着闹革命。

传亨经常向父亲陈厚德谈起自己的所见所闻，提到共产党和红军，造反闹革命。

“造反？”陈厚德瞥了一眼传亨，不以为然地说道：“你翻开史书看看，要么像陈胜…吴广…李自成…张献忠，被杀头！要么像刘邦…朱元璋当了皇帝，改朝换代，到头来，还不是百姓苦。洪秀全造反，还没当上皇帝，就荒淫腐败，比封建皇帝还皇帝呢！造反，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什么的，说得容易，那是要血流成河，血流成河的！”陈厚德敲着小桌儿。

传亨也只是道听途说，共产党是为了劳苦大众翻身求解放，是劳苦人自己的党。可真正的共产党从未见过，他说不出更多的道理，更是辩不过熟读经史的父亲，但他越来越不能理解父亲满足于田头几亩薄地，屋里几个学子，对世事风云漠不关心，过着碌碌无为的日子。自古倡导父慈子孝，可在风云激荡的年月里，敌不过信念，父子俩隔膜的心渐行渐远。

传亨借口渡口忙碌，搭了间草棚吃住，不常回家，传利有时送些瓜菜过去。

1938年，日军华中派遣军101师团佐藤支队，为策应华北派遣军夺取徐州，由上海经东台向北攻击前进，用重炮轰开国军把守的盐城城门，羊河口第一次听到日寇的炮声。

1939年冬，日军占领盐城全境城镇，四处扫荡，烧杀掠抢。文则生在后港半条街的粮仓、房屋被日伪军一把火烧成灰烬。

潘福民等43名抗日义士被日伪军在合德镇残杀…

在这日寇占领大片河山，国民党残杀共产党人，发动皖南事变的紧要关头，新四军在盐城重建军部，苏北成为抗日的战场、根据地。家仇国恨，激起盐东人民无限悲忿！跟着新四军打鬼子，万众一心，众志成城。

面对日寇践踏，山河破碎，陈厚德坐立不安，义愤填膺。

文则生义无反顾拿出钱财，为黄克诚师建立后方医院，支持新四军抗日。

陈传亨秘密加入了共产党，陆家圩成为中共地下交通站，在党的领导下开展抗日武装斗争。



1942年11月的一个深夜，陈厚德茅屋外北风呼啸，一片漆黑。

他点着煤油灯，端坐在木桌旁看着书。

陈传亨领着位头戴黑礼帽，身穿蓝布长衫，打扮成商贾模样的人，走进屋来，此人在陈厚德对面坐下，两眼不停地打量着他。陈厚德从未见过有人一言不发，如此地看着自己。好生奇怪地问道：“你是？”

“哈哈哈，”只见来人，倏地摘下礼帽，扯下“胡鬚”。

“你是…你是…进才？”陈厚德从凳子上跳起来，说道：“天哪，我这是在做梦，你…你…怎么会到这里？”

文进才与陈厚德紧紧拥抱在一起。

“厚德，我们有十多年，不不不，那次你来上海治病，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这样算来，应是22年没说过话了，真是奇迹…奇迹呀，你竟然恢复了记忆。”

“有道是物是人非，眼下却是物非人也非！令人唏嘘，令人唏嘘啊！”陈厚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忙问道：“快说说，天上掉下个文进才，此来何干？”

“爸，”陈传亨赶紧接过话，说道：“他叫刘豪，是新四军华中军区敌工部长。”

“刘豪？新四军？”陈厚德听糊涂了，两眼盯着文进才愣神儿。

“如何？不像么？不但我参加新四军，进韬也参加新四军了！”文进才端起桌上的茶水嗗嘟了半碗。

“你呀！”我早就料定…你是要…革命的！”陈厚德伸手顶了顶文进才的肩头。

“大敌当前，你要做亡国奴么？是啊，不能！”文进才一仰头，将半碗水灌了下去。接着说道：“长话短说，1940年…我从江南转战苏北，工作需要，化名刘豪。”文进才看看陈厚德，神情严肃的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代表新四军请你出山的呀。”

“进才，”陈厚德自嘲地说道：“我现在就是一介草民，就像滩涂上的一把盐蒿，召不来雨，唤不回风，能为新四军做些什么呢？”

“厚德，这次任务光荣而艰巨，我是想请你，和我一道说服袁国强高举义旗，加入抗日的队伍，这可是件利国利民的大事！”

“袁国强？抗日？”陈厚德掂量着。

“是呀！”文进才接着说道：“从舟山到连云港，东南沿海有五股海匪，号称“海上五霸”，他们拜把子，杀人越货，干了不少坏事。陶勇旅长不计前嫌，独闯龙潭虎穴，感召了孙二虎、潘开璜、马希廷，促使他们加入了新四军，组建海防团，配合新四军打了不少胜仗。可是袁国强生性多疑，又脚踏几只船，既与新四军接触，又与国民党勾结，还与日伪军暗送秋波，游走之间待价而沽。半月前，驻盐城据点的鬼子茂田一雄少佐派了艘洋油舶（汽艇）向袁国强的住宅雕楼开了几炮，本意恫吓、威慑一下，压袁国强尽快下决心投靠，不曾想，弄巧成拙，炸死了袁的孙子。据内线报告，投降派与抗日派吵得不可开交，袁国强正举旗不定。我们要迅速出击，做好分化瓦解工作，引导他们将家仇变为国恨，举起抗日大旗。”

“既然这样，说明他们内部相当复杂，你不能去，我去！”陈厚德紧握文进才的手，语气坚决地说道。

“厚德，不行，”文进才说道：“我代表新四军，我必须去！”

“你带多少人去？”

“就我和你。”

“这太危险了，万一袁国强翻脸不认人，我向新四军没法交待！”陈厚德不无担忧地说道。

“那怕是鬼门关也得闯，争取五大海匪一致抗日，形成强大的统一战线，这是我军重大战略决策，我们此行，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进才，我听你的。”陈厚德想了想，提醒道：“袁国强很早就上了船，也没见过你，为了安全起见，没必要暴露真实身份，还是叫你刘豪刘部长吧？”

“你倒很有警惕性哪！”文进才点点头。

经过双方线人的搭手，刘豪、陈厚德坐船来到一处芦苇滩头靠了岸，走向芦苇丛中，袁国强带了几个人在几间草屋前迎候。

“袁大哥好！”陈厚德赶忙上前，拉了下袁国强的手，转向刘豪说道：“这是新四军的刘豪刘部长。”

“哈哈哈，有劳刘部长辛苦，这里可是荒草野洼，毒蛇猛兽出没，你可要当心哪……”袁国强拉着刘豪的手往草屋走。

“啊哈！到了袁大当家的地盘上，别说毒蛇猛兽，就是小鬼子来了，刘某又何惧之有？！”刘豪泰然自若地说道。

进得屋内，桌上早摆好酒菜，不由分说，在袁国强提议下，一连干了几碗。袁的一个帮手端了酒，摇摇晃晃走到刘豪面前，挑衅似的说道：“你们…你们…新四军，有几杆枪？抗日…抗日…那是国军的事，是…是韩德勤韩主席的事！”

“这位兄弟有所不知，苏北是新四军抗日的主战场，打得小鬼子抱头鼠窜，龟缩在小炮楼里动弹不得，你等着瞧，不久的将来，我们就会将这些炮楼连根拔掉。”刘豪大义凛然在木桌上拍了拍，端了酒朝袁国强一碰，仰头一饮而尽，接着说道：“大当家的，你的结拜兄弟孙二虎还给你带来了一封信呢。”说罢从怀中掏出信来交给袁国强。

“他现在可是新四军海防团团长，在海上打击敌人，为部队运送粮食药品。是我们抗日的大英雄。”刘豪微笑着说道。

“哈哈哈，袁某也是早有耳闻，羡煞羡煞啊！”袁国强虚以委蛇地说道。

“国强兄，”陈厚德不胜酒力，一碗下肚，早就面红耳赤，瞪着红红的眼睛说道：“国容死后，我厚德心灰意冷，原想躲进草棚，耕读糊口，莫管世事沧桑，苟且一生。可这日寇毁我山河，绝我子孙，灭我中华，罪不可赦，人人喊杀。我厚德一介草沫，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你，国强，可有100多号人枪，几十条大船，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可要胸怀民族大义，高举义旗，立下不世之功啊！”陈厚德眼含热泪望着袁国强。

“厚德，哦，刘部长，”袁国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接着说道：“我袁国强也是血性男儿，现在更是家仇国恨集于一身。可是，我们只有100多人枪，和装备精良的日本鬼子比拼，那是鸡蛋碰石头，这份家当是袁家几辈人留下的，我不能不有所顾忌。还有…还有，这些个弟兄，散漫惯了，受不了新四军的管束啊！”袁国强转头扫了眼身旁的七八个帮手，“嚯”的一仰头，往嘴巴里倒了一碗酒，接着说道：“他娘的，小鬼子是我的仇人！新四军有诚意，厚德在此，我袁国强明人不做暗事，从今往后，跟新四军合作打鬼子，决不含糊！可…可…只有一条，随时接受调动，但不编入新四军！如何？”

“国强，”陈厚德感到蹊跷，接着说道：“那不就是把调不把编了？”

袁国强勒圆眼瞪着刘豪。

杯盘叮当，人声喧闹的草屋顿时阒静，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刘豪。刘豪沉思片刻，轻轻端起碗，走向袁国强，说道：

“袁大当家的，我们尊重你的意见，只要坚决抗日，我们都欢迎！来，为打败小鬼子，干！”

“干，干！”众人一饮而尽。碗，砸了一地！

 袁国强兑现了承诺，走上坚决抗日的道路。特别是在西潮河口一战中，英勇顽强，以损失三条三桅大船，死伤40多人的代价，血战得天昏地暗，将日伪的山田汽艇队26个鬼子和熊开生的90多个伪军全部歼灭。（袁国强还配合新四军光复盐城，为抗日立下战功。解放战争中，袁国强追随蒋介石，1949年带着袁家敛取的金银细软去了台湾，曾任海防司令，终老高雄。）

袁国奎是条变色龙，拉出保安大队200多人投靠了日本鬼子，成了与新四军和人民为敌的盐城伪保安团长。

1943年10月，刘豪化妆成商人，从大羊河北岸摆渡到对岸，准备到盐东县委参加一个会议，被袁国奎追踪，船至河心，刘豪发现情况异常，边掏枪边纵身跳入河中，袁国奎等人开枪射击，刘豪不幸中弹牺牲。

噩耗传来，陈厚德为失去几十年的至交、同学和抗日英雄痛不欲生。写下了《悼刘豪》一诗：

赤胆忠心潜匪巢，

刀丛箭树逞英豪。

未酬壮志身先死，

和泪长歌酒酹滔。

 刘豪的英勇牺牲，使得华中军区首长十分悲痛，严令敌工部与盐东县委密切配合，坚决除掉袁国奎，伸张正义，以绝后患。

特工部与县委多次研究，深感任务艰巨。袁国奎自知杀害抗日将士，血债累累，龟缩在盐城的炮楼里很少露面，敌我力量十分悬殊，不可能攻打炮楼。必须调虎离山，寻机伏击，才能尽快除掉这个恶贯满盈的汉奸。袁国奎狡猾多疑，如何引蛇出洞，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办法，县委和特工部十分着急。

陈传亨将这些情况告知了父亲陈厚德。袁国奎恶贯满盈，打死罗宝兴，杀害文进才，双手沾满人民的鲜血，陈厚德恨之入骨。他朝思暮想，终于想到了一条计策。袁国奎和他的老婆汪久霞，爱钱如命，只要告知他发现了袁怀成藏宝之地，一定会前来，因是私事，不可能带多少人马，弄准袁国奎赶来取宝的确切时间，打他的伏击，定能除掉他。陈厚德说道，大桂子是向袁国奎通风报信的不二人选，他曾是袁怀成的家丁兼贴身佣人，大桂子喜欢喝酒，穷困潦倒，既知道不少袁家秘密，又想弄点酒钱，袁国奎一定深信不疑，做好他的工作，是此次除掉袁国奎的关键。

陈传亨将这个想法，报告了上级，得到了盐东县委和特工部的肯定，并作了严密的部署。

正如陈厚德预料的那样，袁国奎深夜带了大桂子和七个荷枪实弹的伪军，坐了小汽艇来到袁家尖，刚一靠岸，被早就埋伏的武工队员一阵齐射，船上除了大桂子事先跳水，袁国奎等八人全部毙命。双手沾满共产党、新四军和贫苦大众鲜血的刽子手，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陈厚德得悉除掉了袁国奎后，捧了一壶酒来到羊河边，含泪洒向滔滔河水，告慰文进才在天之灵。

文进才的牺牲，彻底惊醒梦中人。陈厚德放弃了“改良社会”的主张，他相信这个可恶世道确实需要一场天翻地覆的革命，建立一个真正的人民政权，这世界才能真正的太平，人民才能真正当家作主，过上安生日子。

从此，陈厚德走上革命道路，变成了一个革命战士。

他带领乡亲配合新四军打击日伪军。参加了1945年11月，新四军光复盐城的战斗。

他在党的领导下，组织支前队，配合解放军攻营拔塞，1948年10月18日盐城全境解放。大羊河两岸锣鼓喧天，载歌载舞。陈厚德望着奔腾的羊河水，热泪横流。



解放后，百废待兴。陈厚德带领乡亲，组建互助组，成立合作社，走向人民公社。他成了荡口村第一任党支部书记、村长，带领社员开垦荒地，挖河筑堤兴修水利，改变贫穷落后面貌。

陈厚德深知文化知识的重要，他积极筹办学校，在破败的袁宅挂起了“进才小学”的牌子。

陈厚德离开袁宅，誓言再不回来，未曾想离别二十多年后又回到这里。望着残垣断壁，蛛网连廊，尘封垢埃，门户洞天，不由得感慨莫名。依稀可见当年门框上铭刻的传元、传亨身高的印痕，抚摸着曾置放国容锦衣玉裳的倾覆的衣柜，睹物思人，不禁感慨万千，潸然泪下。

开学那天，在门口升起五星红旗。带着学生默默的伫立…

解放后，文则生家仍有很多土地和房产，由于他的人缘，又是抗日义士，又是英雄文进才的父亲，人民政府和贫协对他以礼相待，只定了个上中农成份。

文则生三个女儿的人生之路是他始料不及的，大女儿文玲护校毕业，嫁予国民党将军，解放前夕去了台湾。二女儿文墨中师毕业，在上海教书，嫁予交大毕业的山东人，高级工程师，民盟会员。小女儿文怀扬州师范毕业，回到父亲身边，在本县教书，嫁予共产党员，曾任敌后武工队长的工农干部。小儿子文进韬最为传奇，解放初宣布牺牲，授烈士。1972年从天而降回到家乡。神秘低调，从不提起革命经历，不参加任何话动。羊河口一带有他潜伏台湾等传说，无人证实，成了永久的迷。

小女儿文怀在县城住，文则生不愿随往，仍住在后街的几间老屋里。陈厚德与文则生常有走动，往来密切，相谈甚欢。文则生1958年离世。

陈传元生有两男一女，长子陈家同解放后回到故土，做理发手艺，与周香结婚，生两男三女，长子陈本安后参军转业上海工作。

传亨传利居家农耕，儿孙满堂。



尾 声

2020年7月底，雨过天晴，微风吹拂。陈本安再次回到原乡故土。

这一年南方洪水泛滥，整个长江流域雨水连绵，江水暴涨超过警界线多米。由于修建了苏北灌溉总渠，里下河地区安然度过汛期，夏粮喜获丰收，秋播的种子已经在肥沃的土地上孕育。

河口一带百年沧桑，翻天覆地。沿海大通道从这里穿过，大羊河口频临黄海滩涂，已建成“丹顶鹤自然保护区”，大羊河在这里拿弯取直，形成一个几平方公里的湖泊，湖泊周围的土地上已改种药材，成为全国闻名的“中药材之乡”，早菊含苞待放，馨香扑鼻，再有两月左右，天高秋爽，游子宾朋络绎不绝，徜徉在五彩织锦，如诗如画的“鹤乡菊海”…

陈本安捧着鲜花，来到黄海墓园曾祖父陈厚德和曾祖母袁国容的墓碑旁，默默伫立。

曾祖父的音容笑貌在他眼前浮现。

他想起4岁那年，在大方纸上描红模子，佝偻着腰的曾祖父，悄悄的走到他身后，蓦地一把拔走了毛笔，笑咪咪地搁下笔，往竹椅一趟，说道：

“执笔不坚，字软笔飞。”

沾了一手黑墨的陈本安竟然傻乎乎的“呜哇哇”起来。

陈本安脑中浮现曾祖父写字的风采，小字悬腕，大字悬肘，一笔“虎”更是奇绝，那时家中没有宣纸，翻出一块白粗布，曾祖父饱蘸浓墨，落笔如飞，气势磅礴，最后一竖，先是开笔一顿，大喊一声“拉”，本安攥紧布向前拉拽，毛笔纹丝不动，那一竖像一根铁杵顶天立地，直惊得他目瞪口呆。

那时的本安四五岁了，还是不谙世事，愣头愣脑。记得一次陪伴曾祖父到曾祖母坟上祭扫，曾祖父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深深的皱纹往下流淌，口中念念有词，吟诵道：“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陈本安不知生离死别的滋味，也不知曾祖父吟诵的是李商隐感怆悲凉的诗，竟然一滴泪也没有，直拖着曾祖父离开乱坟岗。如今却是珠泪滚滚。

曾祖父满腹才华厌恶官场，却被逼做了几年保长；他一心想做个先生教一辈子书，直到后半生才实现了夙愿，亲自筹办了农民子弟的小学；他曾经拥有万贯家财，却是大半辈子穷困潦倒；他深爱妻子，希望一辈子白头偕老，却只相携六年，1961年在另世同眠共穴；他主张改良社会，反对暴力，可在国难当头，义无反顾地闯匪窝、献计策杀汉奸，奔走抗日前线；他带头推着小车，赴汤蹈火，迎接盐城的解放；解放后，他又自愿做了村长，带领乡亲改变荡口贫穷落后面貌。他命运多舛，却像滩涂上的盐蒿，一任风雨，生生不息。

曾祖父说过：不要回到那个黑暗年代，那个年代，人没有出路，好人也给逼得走投无路。

曾祖父常常给本安示范书法，从没写过“人”字，却把一个大写的“人”字镌刻在子孙心中。百多年来，六代子孙在这片土地上耕读传家。即便是陈本安离乡已四十多年，也从未忘记祖宗遗训和养育他的原乡。

 天地不老，风云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