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海风吹过厦大：军训

王宝庆

我所写的故事，是整个厦大85级对35年前的记忆；是随笔，是情怀，是真话，是青春的傻纯美。厦大是一座综合性大学，院系和专业众多，因此85级新生入学时军训地点不一。文科生在金鸡亭莲坂，理工科生在厦大校园和胡里山炮台。化学系是大系，在厦大篮球场、操场和上弦场进行队列和正步训练，单兵技术则安排在音乐学院后的田野。其他专业也有在情人谷水库练习射击的。洛阳于博同学回忆，当年他们军训是在胡里山炮台斜对面的一片荒地。他至今还记得演练匍匐前进的一个典型单兵动作：迅速卧倒匍匐在地，右手携握上刺刀的步枪，左手则撑地前进。一次，一名解放军班长演示向下扑倒时，不小心，枪刺一下扎透左手。边上一位首长见出了事故，当场脸色铁青。那血淋淋的场面，把厦大学生也吓坏了。我有一位高师兄，现定居北美。他78年考入厦大，此前曾在军队服役五年。上大学参加军训时，排长都没他参军的年头儿老，见了面还要给他敬礼。他问排长：“排长，我去走正步吧！”排长恭恭敬敬地给他敬了个礼，“首长，从今天开始，给你一辆自行车，你想干嘛就干嘛！”我的一位黄师兄，福鼎人，他82年入学，如今担任某著名央企高管。他说当年考入厦大后的军训，就在今天芙蓉湖这个位置。黄师兄说，那时还没芙蓉湖，四周有几个不大的水塘，中间是大片开阔菜地，供东边社社员种地，四周连个树荫都没有。学生们头顶烈日，趴在菜地练习瞄准，晒得全身出油。谁会想到，这里后来会成为象征厦大心灵的美丽湖畔呢？还有个93级的蔡师弟，他是军训时厦大的军训班长，其实他当连长都没问题，因为蔡师弟是全国专业的手枪射击运动员，福建省冠军，水平肯定压过当时的部队首长。军训时，大家每天都是四脖子汗流，前胸后背都是透的，晚上汗水干在军服上，就成了白色汗渍，一圈儿一圈儿，好像地图。可就是这样，据说还有不洗澡的。定居美国的郑卫告诉我，当时有个姓苏的哥们儿，每天不冲凉、不洗澡，弄得大家掩鼻而走，苏倒是哈哈大笑，说蚊子从不咬他，要咬也咬细皮嫩肉的南方人。他属于经济学院，军训时不用操正步，但被安排做定型标兵，一站就是几个小时，要求纹丝不动。莲坂是当年的军官教导团营地。记忆中，好像离厦大很远（其实并不远，只是当时交通设施和交通工具不发达），到处都是大片未开发的荒郊野岭，到了晚上连灯光都没有，四周一片漆黑。我们新闻系和外文系一起军训，至今还记得外文系部分男女同学的名字，比如陈卫、李江、鄢敏、董爱兰、许淑燕、潘小芳等。大家来自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当年坐长途绿皮火车，好不容易在厦大校园相聚，更一起在莲坂流过军训的汗水和泪水。女生军训比男生更苦。定居澳大利亚的曾彬彬告诉我，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如同刷锅水一样的一桶汤，只是觉得多了些盐和味精。彬彬至今还记得半夜突然集合，把大家搞得晕头转向、迷迷糊糊。为了不耽误事儿，女孩子们当晚都是穿着衣服睡觉，就怕集合时手忙脚乱。许淑燕曾在大学经历了换肾手术，当时的费用大约是40多万元，这笔钱若是换算到现在，大概得几千万元。幸亏那时不用个人负担医疗费用。要是换成现在，这是一笔惊人的数字，普通百姓人家是难以负担的。据陈卫提供的线索：这笔换肾费用，是当时外文系学生会组织募捐出来的，那时李江、吴彦玉等同学，为了这笔善款，历尽无数艰辛和传奇。陈卫毕业去了经贸部（外经贸部），2001年中国加入WTO后改为商务部，他成为一名优秀的经济外交官。李江毕业分到央企，后来常驻俄罗斯。真替他可惜，自己单身去的，也没找个勤俭爱喝热茶的俄罗斯美女做老婆（要是换成我，怎么也得找个叶卡特琳娜或喀秋莎带回来），他辞职后又在北京开酒楼，现在成为资本管理商。潘小芳则在厦门兴业银行的管理层工作，鄢敏定居新加坡，董爱兰好像在北美。大家天各一方，不知是否还记得当年莲坂这个山清水秀的偏僻之地？军训时的指导员，是一位身高一米八、眉清目秀的湖南人，军校毕业，长得白净，平时和颜悦色，说话彬彬有礼。连长来自江西，个子不高，两腮凹进去，皮肤较黑，整个人精瘦，看上去精明强干。据说曾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是真刀真枪从战场出生入死杀出来的。他一天到晚不说话，总是阴沉着脸，而且从不正眼看异性。我们暗地给他起了个外号：赣版杜秋（高仓健）。第一天训练结束，集合时听说午餐六个菜（或者八个？记不清了），大家欢呼雀跃排好队，饥肠辘辘到食堂就餐。同学们穿了绿军服，虽然疲惫，但青春精力旺盛，有说有笑坐在一起。第一道菜上桌，大家马上傻眼。看似大盘的菜，分量很少，没什么油水，像是用水炒出来的。大家用筷子一夹，马上见底儿。狼吞虎咽吃完，翘首以盼第二道菜。这回大伙儿彼此再不客气，都是急忙欠身夹菜。动作慢的，可能只夹到一片儿青菜叶。三口两口，风卷残云。只不过，吃了这几口东西，只能算填牙缝儿，肚子反而更饿。第三盘菜上来，同学们彼此没了禁忌，赶忙起身抢菜。到了第四盘，要想把菜吃到嘴里，就完全靠抢了。一时间，食堂秩序大乱，到处都是抢夺之声。手中的筷子也成了武器，筷对筷如同棍对棍拼在一起，彼此为一片菜叶或一粒葱花较劲儿。 动作快的，抢到菜；动作慢的，啥也没有。再看盘里，瞬间空空如也，索性去抢别人筷子上已经夹好的菜。有几桌同学争吵起来。各桌解放军班长见此情形，厉声呵斥，命令大家规规矩矩坐好，然后每桌推举一个“公正人”，尽量公平地分了饭菜。但每个人都觉得厚此薄彼，于是争吵、埋怨、嘟囔，人人都没吃饱。那天，由于油水太少，所有男生最少吃了八、九个馒头。有的人饭量大，用筷子串起三四个馒头，一顿就吃四五串，总计十几个馒头。李江、陈卫、阿雷、阿雁、晓东和我们几个，一顿都吃了十三四个馒头，上床时还愁眉苦脸四下张望，摸着瘪瘪的肚皮喊饿。当天最荤的菜是肉末豆腐，豆腐切成八九片儿，肉末总共四五粒。大伙儿骤然见到油腥，再也控制不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噼里啪啦又是一阵猛抢。阿铮手疾眼快，一下把半盘豆腐倒进自己碗里，正要埋头开吃，当即惹怒旁边的岑同学，对着他“啪”地就是一巴掌，声音既脆又响。大伙儿都愣住了。“把你碗里的豆腐倒回来，重新分！”号称厦大正黄旗第一悍将的岑同学怒吼道。阿铮本来脾气暴烈，但遇到比自己气势更猛的岑，再加上确实理亏，只得铁青着脸，把自己碗里的豆腐又倒回菜盘中。其他餐桌上，似乎没出现这样的强人政治，因此更是乱成一团。有大呼小叫的、起哄架秧子的，更多则是对食物的拼命争夺。混乱之中，几个盘子掉在地上，哗啦四碎。平时不苟言笑的连长走进食堂，当即大怒，立刻吩咐把其中几位闹得最厉害的学生，连同没管好秩序的解放军班长，一起拉出去罚站。晚上躺在床上，觉得军营的伙食远远比不上厦大，饿得直咽口水，辗转反复。后来才知道，士兵的伙食比我们还不如；学生们尽管吃得素，但还是伙房节省了士兵的用餐标准，给大学生们多省出两个菜。那时，普通士兵的用餐，就只有两三个菜，而他们每月收入也就十来块钱。想起当年经济落后，军人们曾经历过多么艰苦的岁月！记得军训练习步枪瞄准，大家卧在滚烫的野地里，一趴就是半个小时，非常不舒服。对男生来说，尤其要命的是，裤裆硌得慌。我们组的班长是位姓田的解放军战士，我记得好像是河北香河人。田班长看到男生们龇牙咧嘴地动弹，严厉命令我们一动不动趴好，还说战场上如果这样动来动去，会暴露目标，成为敌方狙击手的靶子。两天下来，又闷又热，又饿又累。关键是裆疼，心想如果太监练这个卧倒瞄准，倒应该没这份生理负担。这天进行实弹射击训练，走到一处田垄，对面是突兀的石壁，田班长忽然命令，“原地趴下，瞄准前方敌人！”大家立即卧倒。不巧，我档下正好有几块大小不一的碎石，硌得龇牙咧嘴。田班长见连长站在不远树下，急忙向我低声示意，“忍住！别动！”我龇牙咧嘴地仰头看着班长，尽量学着河北香河话套近乎：“板掌（班长），单（蛋）疼！”田班长一愣，“你咋这难揍（坏）哩？打个卯的事儿（一会儿就完了）！”我疼得忍受不了，“半张（班长），要碎了！”田班长大怒，“忍着！”“忍不了！”田班长不安地望望连长，一个劲儿小声重复：“百裹乱（别捣乱）！”肉长在我身上，疼在我心里。咬牙忍了半天，硌得实在受不了，索性心一横站起，冲着连长方向大喊：“——报告连长！我有重大敌情报告！”田班长没想到这个，顿时脸色惨白，愣在原地。连长瞪一眼田班长，然后向我点点头，示意我过去。我总算离开了那块差点把裤裆硌破的碎石堆，连跑带颠跑到连长面前，给他敬了个礼。“有啥敌情？”连长直视着我。“报告！敌情在裤裆！”“啥？”连长一愣。“每次卧倒，地面石头硌得裆疼，又不让动弹，要碎！要断！要残疾！实在受不了！”连长阴沉了脸，一言不发绕着我转了一圈儿，又向四周所有卧倒的男女同学们望望。空气十分紧张、压抑。“你一条汉子，还不如那边卧倒的姑娘们？”他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又指指趴在远处田垄上一动不动的女生。“报告连长，女生没蛋！”“啥？”连长又愣住了。“报告！地上石头硌得蛋疼！再说那玩意儿断了咋办？”连长一言不发，慢慢逼近。我心里“砰砰”直跳，又做出愁眉苦脸的表情，“连长，实在是硌得蛋疼！”连长表情僵硬地走到我身边，“低头！”我低下头，准备挨打。连长踮起脚，凑近我耳边一字一句低声说道：“教你个法子：卧倒时，把裤裆下的泥土挖个洞，把裤裆那玩意儿放到洞里——朝前放，这样就不疼啦。记住没？”“啊？”我半信半疑地看着表情严肃的连长，“真的假的？”“归列！卧倒！”连长突然向我大喝一声。我急忙跑回队列，按照连长的吩咐，在裤裆位置的地面掏了个小洞。——这法子真灵！邪门儿了！连长说的法子，不仅能解决硌蛋的问题，咋还感觉那么舒服呢？正在这时，连长命令响起，“瞄准！开枪！”“——啪！啪啪啪！”枪声大作。那一次，因为这个让人安心、舒适的小洞，我开枪时全神贯注，命中率极高，五发五中。集合时再看连长，还是阴沉着脸，有意无意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似乎带着一丝微微笑意。突然觉得，连长这人，可爱。 后来连长告诉我，这是当年他们在自卫反击战的战场上，用鲜血总结的经验：趴在地面瞄准时，士兵一律在裤裆下的地面掏个洞，以免影响射击。实践出真知。以后看了那么多的战争影视作品，没一部能展现这个射击细节——难道那些男演员，都没长着蛋吗？文艺作品真正深入生活，是多么不易！当晚，拿着去延安使用过的那台相机，我到连部找到连长指导员，吞吞吐吐说想为军训拍照，回厦大后办个大学生军训摄影展，同时也把战士们拍进去，留个念想。指导员笑容满面，一个劲儿点头。几位排长也兴高采烈。连长望望他们，黑着脸一言不发走了出去。我心里失望至极，“得了，算没说！”闹了一会儿正要走，忽然闻到一阵饭香。扭头一看，司务长用盘子装了蛋炒饭、一盘油渣炒豆腐走进来，后面跟着脸黑黑的连长。连长看着司务长把热腾腾的饭菜放到桌上，犹豫一下，斟酌着对我说，“咱连队没相机，没这么贵重的装备。很多士兵直到退伍，都没能在队伍留一张照片。”连长说到这里，突然变得有些局促。他抬头看看指导员和站在四周的几位排长，轻轻叹口气，迟疑着缓缓说道：“连队每年有不少退伍老兵，只能弄个小笔记本签名留念。也有很多新参军的战士，家里父母都惦记着。如果能有张照片寄回家，家乡父母安心！唉！”他顿了一下，羡慕地看着我手中那台小相机，低下头，然后咽口唾沫，艰难地说：“咱连队没这个宝贝东西！对越自卫反击战那阵子，很多上战场的士兵，人倒在前线，可连张照片都没留下来！”说完这些，他沉默了。指导员也感慨道：“这照相机金贵啊！咱买不起。士兵收入太低，一个月就八块钱！”他说到这里，连长的眼睛湿润了，扭脸望向黑漆漆的窗外。房间顿时寂静下来。连长沉思片刻，对我小心翼翼说道：“同学，你看这样行吗？从明天起，你不用训练，给同学们拍照！也给咱连队战士拍几张？”他非常难为情，又艰难地舔舔嘴唇，“咱连队有传令兵，有卫生员，可就没摄影员。那么多的念想，只能凭心里记，一记就是几十年哪！要是有了照片，念想随时就在眼前！”连长真诚地看着我，从口袋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二十元钞票，诚恳地说，“这是咱自己出的胶卷和洗照片的钱，够不够？连队一张集体合影、每个排、每个班一张合影，然后新战士们每人照一张，总共十一个新战士！”我推开他的手，“钱我不收，胶卷我有！”连长把二十块钱又推给我，“你是学生，收下！”我看着他黝黑凹瘦的脸颊，坚决摇摇头。几个排长突然把我按倒，然后把钱塞进我的口袋。我扭头对连长说，“连长，钱没用，我……饿呀！”连长微微一笑，但立即收敛了笑容，然后压低声音，“每晚九点，悄悄来连部开小灶。注意保密！”他说完后，把香喷喷的蛋炒饭、油渣炒豆腐推到我面前，然后默默地看着我。那顿饭，吃的饱、吃的香、吃得爽、吃得痛快。连长给我倒了杯水，然后示意指导员和几位排长，一起出去了。美滋滋吃完后走出连部，看见连长一人孤零零站在远处大树下。指导员走过来，拍拍我肩膀，又指指远处的连长，“他在越南打过夜仗，也打过狠仗！听说带一个排上去，全都牺牲了，只有他一个人重伤，侥幸活下来了。”军训结束后才知道，为了我每晚的小灶，连长、指导员和几位排长，都主动减少了自己每天的用餐分量，连长更是吃了一个星期的汤泡饭。 ——那时哪里知道，每晚我在连部吃小灶、与连长指导员兴高采烈聊天时，面前的几位军官，都是半饿着肚子！最令我内疚的是，我全然忘记了当年这位连长的名字！——连长啊！我总叫你“连长”，叫顺了口儿，也至今记得你的模样，可你贵姓啊？记得一天熄灯后，我一个人偷偷溜去吃小灶。指导员和排长们都在，连长则去巡夜。几个排长热火朝天地聊起军训的女生们。指导员十分矜持，却是竖起耳朵听得特别仔细。我见排长们说得拙嘴笨舌，就对越听越不过瘾的指导员单刀直入：“外文系喜欢你的女生很多！”指导员本来蔫头耷脑，哈欠连天，听了这话顿时来了精神，“喜欢我？谁？”“他咋知道，他也是男的！”一位排长偷眼看看我面前的热炒猪肝，舔舔嘴唇。指导员立刻对他板了脸：“闭嘴！他们都是学生，情报是准确的！”他注意到那位排长注视炒猪肝的热切目光，立即用手指向他，“向后转！”排长嘟囔一声，“吃不着，看一眼不行吗？”“不行！向后转！原地踏步走！”指导员又向我扭过头来，“真有喜欢我的？你开玩笑吧？”“对，女生都喜欢你！比如……那个谁……”我拿捏起来。“究竟谁呀？”没谈过恋爱的指导员脸红了，“说啊！我边嚼猪肝边笑，“说了也没用！你又不能娶人家！”“指导员至少有个精神安慰，是不是？”背对着我们原地踏步的排长嘟囔道。“谁喜欢我呀？”指导员轻轻捅我一下，又皱眉扭头看看那位原地踏步的排长，“你！到院里踏步去！”“鄢敏喜欢你！”我眉开眼笑地说。指导员大喜，努力在记忆中搜索着，“鄢敏？谁呀？长什么样子？”“大高个儿！大长腿！大眼睛！皮肤白！”指导员一脸迷糊，“女生好几个大高个儿啊！”我坐在指导员对面继续编，“不过，董爱兰更喜欢你！还有这个……潘舒燕也喜欢你！”指导员立即纠正我，“我记得一个叫许淑艳，还有一个叫潘小芳！哪儿有潘舒燕？”“都喜欢你！”指导员有些茫然，“这么多女生都喜欢我？不太可能吧？……”“还有个四川的……”我低头掰着手指头，“天天背后夸你！提到你就竖大拇哥！心里真有你！”指导员顿时笑得合不拢嘴，“天府之国，好！四川姑娘长得美！也最吃苦……谁呀？”“指导员，那人大高个！苗条！身高一米七七！”“这姑娘真不赖！”指导员似乎有些心动，“我们家乡都喜欢大高个，能干活，生孩子也有力气！”“生不了孩子！”“——啥？”“男的，外文系李江！”“一个大老爷们，喜欢我有啥用？”指导员失望至极，也越听越糊涂，“你们学生里面，有没有对连长有好感的？”“有啊！”我说。“谁？”指导员和排长们都凑近了脑袋。“我呀！我有好感！”看着面前的炒猪肝和大热馒头，我大咧咧地说。“连长那么严肃，你不怕？”指导员压低了声音问。正说着，就听房外不远处连长有力而短促的话语，“你一个排长，这么晚了在院里原地踏步干什么？去给大学生烧些紫苏！别让蚊虫咬孩子们！去！”我急忙冲指导员和排长们眨眨眼，然后把两个大馒头塞进胸前，又拉灭灯。指导员顿时急眼了，“别和连长开玩笑！他不是能开玩笑的人！”。“你们再说，我把相机砸了！”我横眉立目威胁道。连里唯一的重武器装备在我手里，大家立刻不言语了。连长说到就到，开门进屋，“怎么这屋漆黑一片！灯泡坏了？”趁他不备，我一把抓住连长手腕子，又把他的手死劲儿往我胸口上按，同时拿捏了温柔的女声说道：“连长，我是小香！”幸亏小时候练过京剧，年轻时能装出梅兰芳一般温柔的女声。要是现在的年龄和这烟酒嗓，即使装成女声，也得是六十岁的烂茶渣大赤包，一开口就会被人踢飞出去。连长在黑暗中骤然听到温柔女声，又看不见人，顿时吓坏了。他的手被我死死握着，又触到我塞在胸前的热馒头，像过电般一哆嗦，“谁？你胸口咋这么软——热？哎呦！坏了！小香同学，请自重！快开灯！”他慌乱之中，向旁边一跳，我胸口的馒头也掉了一个。“粗野！把我乳房碰掉一个！连长！我疼——嗯嗯嗯！”连长真吓坏了，“指导员！哨兵！来人！”“你赔我乳房！”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指导员急忙打开灯，再一看旁边的几个排长，个个目瞪口呆。连长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指导员狠狠瞪我一眼，“装神弄鬼！罚你禁闭！”连长咬着腮帮子说话了，“我看是吃得太好，吃饱了撑的！” 我摸透了连长外冷里热的秉性，又是一阵嬉皮笑脸，“连长，那大馒头摸着又温又软，像不？”连长一脚把我踢出门外。后来听说，那天晚上，连长一夜没睡。哈哈，俩大热馒头，闹得连长失眠一夜。——不至于吧？军训快结束时，连长到军区出差，因此来不及告别。送别会上，指导员唱了一支湖南山歌《锄棉花》，我们几个男生把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董爱兰推出去，和指导员一起跳了个舞。指导员高兴坏了，拉着董爱兰的手，开始兴高采烈跳起来——那舞跳的，比董爱兰还董爱兰，“锄棉花”也变成软软的“踩棉花”。我们把皮肤白皙的成都姑娘鄢敏推出去，和指导员接着跳舞。指导员柔溜溜的“踩棉花”，这回变成了顺溜溜的“纺棉花”。这之后，我们又把明眸流光的潘小芳推出去。指导员也不纺棉花了，直接软绵绵的成了棉花。我们又吆喝着，起哄架秧子地把盖了个盖头的男生李江推出去。那盖头，其实就是炊事班的一块大抹布。沉醉中的指导员稀里糊涂掀起盖头，一看伴舞的变成大老爷们儿，脸上一阵抽筋儿。李江倒是兴高采烈，死命拉着指导员的双手，又蹦又跳。大家坐上返校班车告别时，指导员哭了，战士们哭了，女孩子们也都哭了。再一看李江同学，手里拎着那块儿大抹布也哭成了泪人。我们急忙凑过去，“人家指导员和女孩子哭，你哭啥呀？哭指导员啊？”李江急得跳脚，“我兜里的学生证丢了！里面还有二十块钱，快帮我找找！”找了半天，原来他把学生证，忘在军营炊事班了。半年后，田班长退伍，顺便到厦大看我。这才知道，连长有俩孩子，其中一个是残疾，而他家里的母亲和老婆，多年前因泥石流去世。可能担心有了后妈就有后爹，这么多年来，连长从没接触过一个女人。他家乡的孩子，是生病的老父亲带大的。田班长说，那天连长摸了我胸口塞的热馒头，大概是想起什么陈年往事，也许想起了去世多年的老婆，半天都没说一句话。据说，连长当夜站在树下，冲着家乡江西的方向，悄悄流了泪。田班长还说，他曾亲眼看见连长的眼睛湿润过两次。一次是我们军训走后，他出差回来，直接到我们住过的空荡荡宿舍，眼睛湿润了。另一次呢，是收到我寄往莲坂的战士们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