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赏词小记

筠心

樱桃是我最爱吃的水果，在国内时，不过偶尔食之，因其价贵；到荷兰后，超市里五、六欧元一公斤樱桃，价格亲民，得以时常满足口腹之欲。食多了，便渐渐有些不稀罕，虽然我家的前院依旧种下了两棵樱桃树。每年花开时，十分绚烂，让我想起席慕蓉的诗：一棵开花的树。花儿落尽后，两树果果，望着它们由青变红，那种心情，仿佛期待孩子长成。担心蚂蚁爬上树，又恐鸟儿啄了去，每日出门总要视察一番，随手摘下熟透的，放入嘴，咽下肚……就这样，我家的樱桃树，不及装盘待客，已被洗劫一空，年年如此。

六、七月间荷兰各地有樱桃节，四年前，我曾去Utrecht（乌特勒支）参加过。记得那日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樱桃园里湿漉漉的泥泞地，却未令人兴致大减。到处人满为患，且亚洲人的面孔占去小多半。樱桃节的活动很多，有音乐会、马车游行、拍卖会、露天市场，围绕着樱桃的主题，大伙儿吃喝玩乐、欢声笑语。回程，Utrecht的乡村景致——成群的奶牛、慵懒的绵羊、油绿的牧草、敦朴的农舍，不断自眼前掠过；而我的脑海里，蒋捷的《一剪梅》却被吟诵了一路：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剪梅•舟过吴江》

蒋捷生于南宋末年，字胜欲，号竹山，江苏宜兴人。蒋捷有功名，系度宗咸淳十年（1274）进士，而南宋灭亡于1279年，因此他可谓真正历经了亡国之痛。蒋捷亦有气节，宋亡后隐居不仕。工于填词的他，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誉为“宋末四大家”。南宋末词人大多走炼字用典，绕着弯子说话的路子，蒋捷是一例外，他常有明白爽快之作。而胡适之所以推重蒋捷，大约因其词风正吻合“白话文运动”的精神吧！

《一剪梅•舟过吴江》是竹山词中脍炙人口的一阕，反映了词人倦游思归的心情。读来朗朗上口，全无南宋词的晦涩难懂。词上阕乃实景，词人行船途经吴江，春末一派烟雨迷离之景，钩起游子无限思乡之绪。下阕则为虚景，是词人想像中，归家后的一幕：我吹着镶有银字的笙，她点燃心形的篆香……多么温情，多么惬意，与眼前“风又飘飘，雨又萧萧”成鲜明对比。于是，词人忽然有了顿悟——流光容易把人抛，我，何不早早归家？

词末尾两句是时光易逝的注解，也是此词最精妙处。红与绿皆为高调亮色，分开两处，美鲜靓丽；然而并在一起，大红兼大绿，不免让人产生“岂不俗了”之忧。因此，非大画家、大服装设计师、大诗人不肯轻易为之。效果好的，比如陆放翁只敢暗用：“柳暗花明又一村”；易安居士倒够大胆：“应是绿肥红瘦”；再有蒋捷的明快：“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红与绿真是调和如画，同时这生之色彩，生之力量，亦扫去了词中些许衰颓感……

蒋捷憧憬着归家后的温馨，当他在外流浪多年，终于回到故乡时，一切是否如其所愿呢？请读竹山词中，另一阕与樱桃有关的作品：

绀烟迷雁迹。渐碎鼓零钟，街喧初息。风檠背寒壁。放冰蟾，飞到蛛丝帘隙。琼瑰暗泣，念乡关、霜华似织。漫将身化鹤归来，忘却旧游端的。 欢极。蓬壶蕖浸，花院梨溶，醉连春夕。柯云罢弈，樱桃在，梦难觅。劝清光，乍可幽窗相照，休照红楼夜笛。怕人间、换谱伊凉，素娥未识。——《瑞鹤仙•乡城见月》



词开篇，以“绀烟迷雁迹”点明时令为秋，紧接着便极力渲染一凄凉之境：由零星的钟鼓声，至寂静的街市，至靠在寒墙、于风中忽明忽暗的孤灯，至月光冷冷地透过悬满蛛网的帘隙，照见屋内暗自垂泪的自己。因此，情随之而生。词人用丁令威化鹤归来，唱“城郭如故人民非”的典故，表述世道早已大变，魂牵梦萦的故乡，那往昔种种亦化灰化烟……今夜，霜花处处，何止是落满乡关？不如，忘却从前的记忆，或许还好受些。上阕情境交织的描写，浓浓的伤感气，颇有感染力。

然而，又如何忘得了呢？“蓬壶蕖浸，花院梨溶，醉连春夕”，往日的欢娱历历在目。跟着连用俩典：一晋人王质入山打柴，观仙人对弈，棋罢斧烂；另一典出自《酉阳杂俎》，某人梦中食樱桃，醒来枕边犹有核存。至此，光阴易逝，往事难追之感，合盘托出。收尾极妙，词人奉劝月儿：你与其照向红楼，不如将清光投入幽窗；要知道那些彻夜吹笛寻欢之人，他们已更换了乐谱，我怕北方的曲调，你未必能欣赏啊！其妙在一举三得，浅层切合“乡城见月”的主题，中层表明亡国之痛，深层亮出不屑侍奉新朝的气节。

《顾随诗词讲记》里，比较诗中笙与笛的用法：“笙内有簧，与笛箫不同，簧如笙之声带。据说笙最怕冷，在三九吹不响，冷气一入则簧结而不动，故吹笙必天暖。”所以，蒋捷的《一剪梅》中，“银字笙调”便与归家时的温暖相连；而《瑞鹤仙》中，“休照红楼夜笛”则寒意顿起。莫道词人泛泛一字，读者须细细体会，才算不辜负呢！

蒋捷共有三阕词入选《宋词三百首》，皆抒写故国之思。他好像对樱桃情有独钟，数次将其写进词，《贺新郎》中“正过雨、荆桃如菽”也是一例。因为“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实在太得意，于是屡作樱桃句，或许如此。北宋初年的词人张先也是，好用“影”字，皆因“云破月来花弄影”太盛名。

今年我家的樱桃树产量比往年少，我怀疑因为疫情飞机少，导致鸟儿多的缘故。上周赴外甥家乔迁宴，他家的前院，赫然新栽一棵小小的樱桃树，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有如是。外甥问，不知几年方有果吃？颇有向往之情。昨夜，读黄景仁诗《绮怀》：“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想到貌似将起的第二波疫情，我也希望羲和扬鞭快行，最好一眨眼，宁静与祥和就重归人间，门前又见樱桃满枝……

文｜筠心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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