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炮保育院——我的童年—1962年前后

真水无香

我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一定要送我和弟弟去保育院？就在我才五岁的那一年。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

我们部队大院，大人上班没工夫照看孩子的，就把孩子们送到保育院里去。那里有很完备设施，孩子们按年岁分成大中小班。每个班由两到三个老师管理，老师都是本院的军人家属，她们都是知识女性，在没来到大院之前、她们也都是有工作的。



这个保育院、是沿用了苏联人的模式，也是按照苏联人对保育院的要求建造管理的（其实我们大院就是由苏联专家设计建造的）。

保育院里每个班都有一间活动室，写字室和寝室。

活动室里配有很多小椅子，一张矮矮的桌子放在室内的一角，上面整齐地排列着小缸子，每个缸子上写着孩子们的名字。

写字间里有几排矮矮的小桌子小凳子用于写字画画，每天在这里上课一小时。

睡觉的寝室里、摆满了一张张小床，每张床都有个上下翻的小门，以防孩子睡觉时掉下来。每张床的上面都有个圆形的蚊帐，夏季孩子们上床后、老师会把蚊帐撩下来罩住小床。寝室门的后边放着一排上下结构的脸盆架，每个孩子的脸盆牙缸毛巾都放在这个架子上，也是都写上或绣上了名字的。

这一切都是保育院配备的，孩子们走进保育院时，只需带上一套换洗衣物就可以了。

听有的同学说、保育院里还有个洗澡堂，但我没印象了、即使有也不会很大，因为，我不记得在保育院那两年有过集体洗澡的记忆。

保育院有个大食堂，当孩子们手拉着手、排着队、唱着歌走进食堂时，每张小饭桌上都一碗一碗地摆好了饭菜，每天三顿饭，需要走出保育院大门，步行一百多米远。这个食堂建筑现在还保留着

保育院是全封闭的教育环境，每星期日下午家长送孩子进来，到周六的下午再接孩子回家。孩子们一周内都由老师们管理。每到周六，孩子们会换上干净的衣服，从吃过中午饭就开始急切盼着爸爸妈妈的身影。

据说上保育院的孩子每月费用是五元钱，与现在比，那时、真算得上是共产主义了。

把孩子送进保育院，大人们很放心，不用去操心孩子的生活和教育问题。特别是我爸爸，他说送我们去保育院是为了培养我们的“集体观念和不自私的品德”，好像有点道理。

那些有大人照看孩子的家庭、孩子是可以不送去保育院的。我的母亲是个全职妈妈，有她在家照顾我们，在我五岁之前、都是自由自在、快乐地生活在自由的空间里。我五岁之前没走进过保育院。

就在我五岁弟弟四岁那年夏季的一天（星期六），爸爸把我和弟弟叫到身边说；

“明天下午送你们去保育院，下周六我会接你们回来。你们去找找自己要带的衣服吧。”

弟弟听了很高兴，说了声；“好呀！”

转身就跑去找他的衣服了。

而我站着没动，我嘟囔着说；

“为什么呀？我才不想去呐！”

爸爸摸着我的头说：

“我跟你们班老师说好了，夜里她会叫你起床的，你多带上一条裤衩”。

妈妈在一旁说；

“我就是担心她尿床，把这个垫子给她带上吧”

从那一刻开始，直到星期天的下午、我闷闷不乐再也不想说话了。

我知道爸爸妈妈决定的事、我们无法改变，闹也是没用的！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子里不断地听到

“尿炕精！尿炕精”

这可怕而又恐怖的喊叫声。

星期天的下午爸爸如约、领着我和弟弟去了保育院，先是送弟弟进中班教室，弟弟还没等老师叫出他的名字就跑进教室消失在正在玩耍的小朋友中间了。

我跟在爸爸身后沿着保育院的走廊一直向最东头大班教室走去。

那个走廊很长很长，我磨磨蹭蹭走得很慢很慢，真希望能更长一些，走不到才好呢………。

爸爸推开大一班教室的门，官老师笑着走出来迎接我们，她和爸爸说了几句，然后弯下腰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玲子”

我用蚊子一般的声音回答到

爸爸马上提醒我说：

“要说大名，以后不能再叫小名了！”

官老师拉住我的手，我用另一只手扣住门框不肯进教室，伸头向里张望，教室里已经有很多孩子了，他们都很快乐的样子，吵吵闹闹地在玩耍，有个小男孩，反骑在小椅子上向前跳着，铛 铛 铛 铛的噪声充满了整个教室。

我突然转过头拽住爸爸的裤腿、抬头对爸爸说；

“我忘记带裤衩了，我要回家去拿”，

爸爸肯定知道我是故意的、但还是很歉意地对官老师说；

“我一会儿再送她来。”

拉起我的手，我们走出保育院大门、向回家的路上走去，一路上爸爸还在劝导我：

“你看看，那些孩子不都玩得很好吗、你要听老师的话，和小朋友们一起玩，时间长了就会习惯的。”

（最终证明：我永远都无法习惯。我一生对家的依恋都是刻骨铭心的，如果能回家，哪怕是半夜也在所不惜。）

我再次被爸爸送进保育院大一班后，依然不肯进教室，望着爸爸离开的背影、哇哇地大哭、管老师把我的头楼在她的怀里，边哄边说；

“一会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

这种大哭的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月，每个周日走进保育院就开始哭哭啼啼，虽然后来不再哭了、但仍然是豪不情愿地走进教室。

好像、我从小并不是个很合群的孩子。喜欢看着小朋友们玩耍，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胡思乱想，小脑瓜里能把所有听过的神话故事演绎成真实版；张三是小矮人，李四是羊妈妈，我自己当然演的是白雪公主。

有时，我会为“中国到底在哪里？”想上很久很久（中央广播电台“小喇叭”里天天都能听到“中国”这个字眼）。

我曾问过哥哥；

“咱们这里叫老营房，我知道西安在哪里，更远的地方有北京，毛主席住在北京天安门，可是，呐……“中国”在哪里呀？”



“傻瓜、中国比北京还要远很多很多呢！…”

哥哥很不屑地回答我。

自从我进了保育院，我便开始了两年离开家、离开父母，与同班同学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上课、一起做游戏的日子。

我尽最大努力让自己能够成为老师眼里的好孩子。上课的时候，我总会坐得笔直，两只手背在背后，一动不动地听老师讲故事。我和小朋友们一起做游戏、搭金木，老鹰捉小鸡、玩滑滑梯、跳绳、做丢手绢游戏、扯着嗓子唱歌。画画是我最喜欢的课，我画的小猪和飞机等等，经常被老师贴在保育院走廊上的公告栏里。

我还参加了跳舞组，记得有静静，余玲、海云、王金岭等人。每次排练舞蹈我都很认真，尽最大努力让自己跳得好一点、我喜欢跳新疆舞，手里拿着一个叮叮当当的小手鼓。那个新疆舞的旋律到现在我都能记得哼出来。

有一次老师说我跳得舞太死板，让我站旁边看别人怎么跳，我心里很是不服气，转头对着墙生闷气。

终于、最让我痛苦，最最让我伤心的事情发生了。在排练了很长时间后，要去新营房大礼堂演出的前一天、老师没让我参加，老师说，

“只要四个人就够了，你下一次再参加……好吧？”

我像被雷劈了一般，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泪刷刷地流下来、我没法控制不哭，我哭得让老师怎么劝也没用。这成了我人生中受到的第一次重大打击。

第二天、我决心要离开，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我趁着中午午休睡觉的时候、悄悄地爬起来走出我们的寝室，来到弟弟中班寝室内，找到弟弟的小床轻轻推醒他，让他跟我一起走。弟弟一直都很听我的话，他什么都没问，一骨碌爬起来跟在我的后面，我们悄悄地溜出保育院大门。

我们该去哪呢？、绝不能回家，如果让妈妈知道了肯定会挨打的、我领着弟弟，走进了老营房的小花园。

蓝蓝的天空，几朵白云高高地挂在天上，整个老营房的知鸟在一起鸣叫，小花园里的四个亭子，都被绿葱葱的藤条树和葡萄藤遮盖得很凉爽、鱼池里的鱼儿自由地游动着，偶而会泛出水面舔舐落在水上的树叶。

我们在藤条树上荡着秋千，弟弟从兜里掏出一块糖，我们一人一半，弟弟还爬上了高高的海棠树上，扔下来一些已经熟透了的海棠果。

我忘掉了一切烦恼，自由自在地玩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弟弟说饿了，想回保育院吃饭，我这才又想起了自己的不幸遭遇，我说；

“我才不回去呢，要回、你自己回去吧！”

我依然坐着秋千上，弟弟看看我也没动身，这时，就听到远处有人在喊：

“他们在这里，他们在这里呐……”

妈妈和几个老师很快跑了过来、我和弟弟就这么被抓住了，妈妈生气地打了我一个耳光，那个耳光、从此让我记住了

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坚决不能做。



弟弟从小就是个会察言观色、是个有心计的孩子，他在他们中班里，很得老师的喜欢，经常受表扬得到奖品，他个头很小、排队时总是排在第一个。遇到我们大班和他们中班，同时在操场上自由活动课的时候，他总会悄悄跑过来、把他的奖品几块糖或几块饼干拿给我吃，好像是他舍不得吃、就是想留给我似的。我吃完了问他

“还有吗？”

他翻出口袋示意着说 ；

“没了、一点都没了……”

现在想起这些事，心里暖暖的。

我记不得是什么原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有个尿床的毛病？三天五天尿一次，越害怕尿床不敢睡觉、就越容易尿床，这是我小时候最不能理解、最自卑的心理障碍。

在我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耍时、如果为了什么事争吵起来，一旦她喊出 “尿炕精”、我就灰溜溜地败下阵来。记得爸爸曾带我去过几次西安大医院专门看过这个病，因此，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体验过针灸治疗的可怕。

妈妈好像是为了哄我开心、曾对我说；

“尿床的小孩子聪明，你就是很聪明的。”

我记住了这句话。每天晚上一躺在小床上，我就开始想着；我就是比谁…谁…聪明的，今天，我一次都没有被“老鹰”抓住；今天老师又表扬了我，说我坐得最直没有乱动；今天又是我第一个交的写字本。

我从不放过每一个自己的小成绩，而且，还无限放大我比别人聪明的可能性，

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

而后，不幸的一幕又发生了……。

尿床的这个毛病，在我懂事之后让我苦不堪言，特别是在上保育院时、我经常因为害怕尿床、等老师离开小朋友们的寝室之后，我便坐起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瞪大眼睛、双手托着下巴，看着窗帘缝隙间微弱的光线，脑子里不停地幻想些美好的东西、让自己不要睡着……不要睡着、可是我怎么可能不睡着呢？

当老师半夜把我叫醒时，嘟囔着：

“怎么又尿床了”

我会一个咕隆爬起来、摸摸尿湿的褥子，羞愧、悔恨得不能自已。

官老师是我最害怕的老师了，她总是很严厉，在我尿了床后，她也总是让我脱掉尿湿的裤子，光着脚丫光着屁股站到走廊里去罚站，我被冻得哆哆嗦嗦，双手捂着小肚子的下面，生怕被夜里起来尿尿的同学看到我这副模样。

我必须等着管老师帮我换好干净的褥子和衣服后才能继续睡觉，而换褥子的时间总是让我感觉很漫长很漫长……

我站在寝室门口的墙边，想起妈妈，我想回家去，可我知道，我走不出去，我才只有五岁。

班里还有一个男同学也尿床，忘记是谁了、有时他也会被罚站，我们俩谁也不敢看谁，我站在寝室门口的左面，他就站在右面。

一次下午，我又被罚站（管老师看我玩得太疯，她说怕我晚上尿床让我安静安静）

我才不在乎罚站，反正我穿着整齐的衣服还套着带花边的白色围裙（保育院孩子们统一都是穿一件大花边围裙上装）。

我背着双手，靠在活动室门外走廊的墙上，低着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就在这时，哥哥突然出现在走廊里、他大喊着；

“小玲子、小玲子，妈妈生了个小弟弟”

他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跑到我的身边；

“妈妈给咱们生了个小弟弟…，我看见小弟弟了……”

（原来，爸爸妈妈送我和弟弟来保育院，就是因为妈妈那时怀上了小弟弟！也就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了这个原因）

哥哥不断大声地重复着，过了一会，他看我有点不对劲、其实，我一见到他，就像见到了亲人，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问；

“你站在这儿干嘛呢？”

哥哥那时已经是二年级学生了，在家的时候，他总是仗着他是大哥欺负我和弟弟，可这个时候，我像见到了大救星，所有的委屈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我哭着对哥哥说：

“我昨晚上尿床了，老师让我罚站，她晚上总是让我罚站呢，还不给我穿裤子，让我光着屁股……”

呜…呜…呜……我越哭越起劲

我一边哭一边述说着自己的“不幸遭遇”，哥哥握紧了拳头愤怒地说；

“你别哭…你别哭…，我要揍她、我一定要揍她！”

后来我听弟弟说，哥哥确实打了官老师的儿子。

（好像小时候院里男孩子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打仗）

无论怎样，两年的保育院生活，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成长历程。

我在保育院学会了很多东西，学会了怎么与小朋友们相处，互相帮助，学会了自己的事自己做，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也知道了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学会了写字画画唱歌跳舞，我的拼音字母也是在保育院里学会的，做剪纸捏泥人搭金木让我的手从小就很巧。

那些和小朋友一起过家家的游戏，和苏联小朋友一起过六一儿童节的情景，那些在大礼堂演节目的情景，还有跟男同学打架滚在地上的情景，还有如何用自己存的糖纸、去换大白兔奶糖的情景，都永远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记得有一年“六一儿童节”，我们保育院小朋友在小礼堂舞台上，演出了很多节目、我们有舞蹈，合唱，还演出小话剧，赢得了台下坐满的叔叔阿姨和大哥哥大姐姐们的一片掌声。



回到家后，爸爸妈妈夸我舞跳得好，爸爸还送给我一条很漂亮的布拉基，就是连裙子，是小红花的白色连衣裙。

我的童年，我的快乐和最美好时光、都留在了那个有着一个大院子的保育院里。

五十多年过去了。

当我再次走进那里，扒着窗户向里望时，儿时的记忆依然会在脑海里荡漾。

这就是我在保育院度过的儿童时代，我的成长经历。

完

原创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