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br></p><p><br></p><p> 一说到会说话的鸟儿,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想到鹦鹉。鹦鹉是富贵人家养的,好像离我们农村家庭很遥远。我听到过鸟儿说人话,这会说话的帅鸟既不是八哥也不是鹦鹉,而是松鸦,我们当地叫它“沙和尚”。家养两三个月它就会开口模仿家庭生活中发出的各种声音,学说话。说话时叫人千娇百媚,吹哨气势恢弘。</p><p> 沙和尚是中型鸟类,颜色呈灰色,和斑鸠差不多,嘴角到喉部有一条较粗的黑纹,翅短尾长,翅上有格外亮眼的黑、白、蓝三色相间的横斑,极为醒目,是我们当地鸟类中的“帅哥靓妹”。沙和尚喜欢住在高大的杉树顶上,一般情况下,人们只能听到其与众鸟不同且粗犷沙哑的鸣叫,很少有人能看到庐山真面目,想抓到它更难。但鸟类平静的生活中往往会出现一些猝不及防的意外,在一次狂风暴雨过后的清晨,堂弟在屋后山林里捡到两只羽翼近丰的幼年沙和尚,送给我哥一只,我哥便宝贝似的带回家了。</p><p> 那时我和哥都已进了中学,在远离老家的集镇上读书,养鸟的重任便落到妈妈和弟弟身上。沙和尚很好养,比现在养狗养猫省事多了。在母亲劳作或者弟弟放牛时,抓几只蟋蟀或其他青虫带回家喂它即可。在逐渐熟悉亲近的喂养过程中,妈妈发现沙和尚爱干净,每天要洗一次澡。在幼年没有养熟时,就把鸟笼放进一个盛有水的盆子里,水不宜太深,沙和尚站到盆中水盖过其脚背为宜。它会伸开翅膀拍打水面,借助翅膀和溅起的水花让全身湿透。然后就站到笼子里的横杆上,慢慢地用自己的喙梳理湿润的羽毛,直到羽毛全部理顺且完全晒干。养熟后就放出笼子,它会自己飞到有水的盆子中沐浴。</p><p> 沙和尚养熟了,白天可以放出去,傍晚它自己会飞回来钻进笼子里。它有时站在牛背上和弟弟一起放牛,不时飞起啄食弟弟手中为它准备的青虫。有时站在妈妈肩头的锄把上,陪妈妈去做农活,妈妈也会时而扔给它一条被挖断的蚯蚓。它成了这个家的一份子,家里人都亲切地叫它“和尚儿”。家里的每个人从坡上回来都会给它带来天然绿色的美味佳肴。实在不方便时就喂饭,或者在准备待客的新鲜猪肉上割下一小块喂它。一向对养鸟不置褒贬的父亲,也抽出休息时间,给“和尚儿”做了一个四柱“豪笼”。柱子顶端削成一个四面的椎体,很显气势。周围用筷子般粗细且光滑油亮的竹条做成栅栏,还装有一个活动的大门,“和尚儿”可以开关大门自由进出。大门两旁分别固定着用竹筒做的水碗和饭碗,和大门平行和碗等高的豪笼中部装有一根横杆用于“和尚儿”歇脚休息。“豪笼”刚做好挂上吊脚楼,“和尚儿”就自己钻了进去。“豪笼”比一般鸟笼高大宽敞近两倍,足以让它在里面伸展翅(拳)脚,它兴奋地在里面跳来跳去,嘴里“呀——呀——”地叫过不停。</p><p> “和尚儿”最先学会的是吹口哨,当它的口哨“嘘嘘”得像模像样以后,爸爸就把它舌尖剪圆了。因为老一辈的人都说,要想鸟儿学会说人话,就要把它的舌头剪成人舌头的模样。然后它就慢慢地学说话,它最早学会的话是 “小四——看牛——”这是我奶奶的大嗓门;另外会叫的称呼就是“妈,嗲嗲①。”这是学的我弟弟的童音,嗲声嗲气!“和尚儿”喜欢安静,清早天刚蒙蒙亮时,它就会独自在吊脚楼上各种卖弄发嗲:“小四,看牛,小四,看牛。妈——嗲嗲——”。有时,它会在我们安静吃饭时,突然“喵喵”两声,奶奶以为有猫来访,兴奋地放下碗出门找寻,希望有猫咪来帮忙抗击一下家里猖狂的老鼠。当奶奶懊恼地嘀咕着回来接着吃饭时,妈妈已经笑出了眼泪,她和“和尚儿”接触频繁,“和尚儿”的各种鸟语只有她明白较多。有时,“和尚儿”也会“唧唧咕咕”说一长串谁也听不懂的语言。我家离学校直线距离不足一百米,每当早上学校响起学生的脚步声,它就会开始吹体训哨子:“一,一,一二一,一二一……”声音洪亮,那气势,简直就像校长在指挥全校学生军训一般。</p><p> 无疑,口齿伶俐的“和尚儿”成了我们全家的宝贝,更是我妈妈的心肝儿。每当我和哥哥回家度过周末返校后,倍感失落的妈妈进屋出门,口里都在“和尚儿和尚儿”地唤,“和尚儿”也很配合,看见妈妈上坡回来便会兴奋地在吊脚楼上飞来飞去喊:“妈,妈,嘎嘎②——”。每从妈妈手中吃到一个虫子,就会使劲拍打一下翅膀,跳起来极为夸张“呀呀——”地一声惊叫,仿佛要把它吃肉的快乐告诉全世界的鸟儿。妈妈和任何人聊天的话题都离不开心爱的“和尚儿”,“和尚儿”每天的鹦鹉学舌也让宁静的家热闹了许多,缓解了妈妈每周为期五天半的思儿之苦。</p><p> 随着学到的单词逐渐增多,“和尚儿”越来越顽皮。一个雨后的傍晚,它在我家后面山林里玩耍,这时周围已是万籁俱寂。林中仅有的一户人家已人去楼空,女主人去世后,因为周围有闲言碎语,男主人前不久才在家上吊自杀。出诊回来的郭医生步履匆匆,他想赶在天山黑之前经过这片山林回家。走着走着,突然,头上方传来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大哥,哪去?”郭医生一顿,忙停下脚步四下张望,没看见一个人影。他又迈开脚步准备走,“大哥哪去!”又从头顶传来,当他再次仰头看时,只听见树上积水“簌簌”下落的声音,其它是什么也没看见。一向以胆大出名的郭医生嘀咕了一声:“真是遇见鬼了,老二你莫吓我!”试着向前走了两步,然后突然转身飞也似的跑到我家。听完郭医生断断续续的叙述,我妈已经笑得转不过气来,一声“和尚儿——”,话音未落,一只鸟儿便落在我家吊脚楼上,得意洋洋地“呀——呀——”个不停。周末我和哥哥回家,它会把我们随手乱放的笔呀,扎头发的皮筋呀夹子呀等小物件儿悄悄藏到它储藏食物的地方,任我们怎么也找不见。每次都是妈妈去菜地里的土坎上找回。它还在我们身边歪着头看我们收拾东西写作业,不时还试探性地跳过来啄一下书包或文具,又迅速地退回去。“和尚儿”成了全家人的开心果。</p><p> 附近的,远处的,只要是听说过我家“和尚儿”的人,都想来我家亲耳听听它讲话。想听它开口的人自己必须先闭口,保持绝对安静。在周围安静下来几分钟后,它便会在笼子里上下翻飞,口里念念有词,独自展示它的十八般技艺。“和尚儿”的“人设”就是一个能七十二变的孙悟空,其中任何一变都能秒杀充满好奇的眼眸,任何一般技艺都能带给家人和过往人群满心的快乐。它一会儿是一只老猫在“喵喵喵”,一会儿是一只小狗“汪汪汪”;跳上横杆就“嘘——嘘——”,头伸出栅栏就喊:“妈——嘎嘎——”喊人时尾音拖老长;如果踏步逗它,它便会发出吹哨子“一,一,一二一……”的声音,仔细听,就以为它的喉咙里有一颗哨珠在随着气流滚动。它目空一切,表演得忘乎所以,直到人们终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惊扰到它才结束炫耀。</p><p> 转眼就到了寒冷的冬天。妈妈担心“和尚儿”受凉,于是晚上就把笼子蒙一块布,提到室内过夜,白天掀开布再提出来挂在吊脚楼上,除了洗澡很少放它出去。有一天中午,久违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和尚儿”的豪笼上,妈妈干活还没回家, “和尚儿”在笼子里跳上跳下喊:“小四,小四……”正在做饭的学校厨房师傅听见了,就在对面应到:“‘和尚儿’,小四在这里!”“和尚儿”一听就自己抽开笼门的插销,跳出来拍拍翅膀向学校飞去。妈妈回家吃中饭来了,站在院子边大声呼唤:“‘和尚儿’——,回来吃嘎嘎!”可是再也没看见“和尚儿”拍着翅膀大声呼叫而来的身影。只有学校师傅在对面带着哭腔答应:“姐,对不起,‘和尚儿’没了。”妈妈饭也没顾上吃,就匆匆去了学校,想去问清“没了”到底是啥意思。没一会妈妈就回家了,她是哭着回来的,手里提着湿透的“和尚儿”尸体。原来当天还没洗澡的“和尚儿”飞到学校厨房,看到锅里的水,就兴奋地扑了进去……</p><p> 妈妈把“和尚儿”装进一个小纸盒,把它埋在我家房前的菜地里,连同妈妈那天抓的那几只虫子一起。我们的开心果“和尚儿”就这样走了,它不是死于衰老,不是死于病痛,而是死于管理意外,这让一心想护它周全的妈妈情何以堪。妈妈心疼得几天不思茶饭,有人问起“和尚儿”,妈妈就忍不住泪流满面,她没有责怪那个厨房师傅,而是怪自己疏忽大意,没早点放它出来洗澡,害死了“和尚儿”。</p><p> 第二年,哥哥又带回一只沙和尚,妈妈也像以往一样认真养过一小段时间。无耐那只喜欢问她要“嘎嘎”吃的“和尚儿”老是出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自责与悔恨困扰她很久很久,她深思熟虑后对我们说:“鸟儿就是鸟儿,它应该在天空中自由飞翔。何必圈养起来逼它学说话。”她决定给这只松鸦放生。这朴实而又富有哲理的话语出自没有文化的妈妈口中,让我和哥如醍醐灌顶。是啊,汉语是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很多人都没学好,何况是鸟呢!经过几天的放养,这只沙和尚终于永远地飞向了屋后的深山老林,再也没有回来。</p><p>从此,家里再也没人提养鸟的事!</p><p><br></p><p><br></p><p>嗲嗲(diã diã):土家方言,对爷爷奶奶的称呼。</p><p>嘎嘎(gǎgǎ):土家方言,对小孩子说的“肉肉”。</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