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珍

毛毛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秦秀坤(又秦照普)和我母亲潘静萍</div>二零二零年七月二十五日<br>作者:秦文洁(新四军二师秦秀坤之女)<br> 这是我父亲经历过的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一九四九年四月末,在渡江战役之后,第三野战军的一部分直追往南逃窜的国民党军队,在追逐的过程中,部队在离皖南一个叫宣城不太远的一个村庄里整修,我父亲所在的卫生大队在那里为很多伤员处理伤情,那是一个繁忙的时期,伤员很多,军队的医务人员,医疗物资,和医药用品非常紧缺,但所有的医务人员都努力在有限的条件下,医治所有的伤员。<br> 一天,我父亲给一个年轻的指挥员包扎好臂膀上的伤口,送他往外走,嘱咐他,虽说他的伤不算太重,可也不轻,不要轻视这个伤,需要休息,告诉他要按时换药。正当我父亲和那位指挥员告别时,迎面见到四位壮年人抬着一个门板,上面躺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不停地呻吟着,哭喊着,疼痛使他卷曲成一团,他旁边走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伯,两眼含着泪水,嘴里不停地安慰着他的孙子:“我们到了,到了大军的地方了“。当时老百姓不叫我父亲他们为解放军,而他们称我父亲他们为“大军”。我父亲见状就迎了上去,一问才知道,这孩子肚子痛已经不止一天了,刚开始,只是有点不适,中医用了所有的办法,都不管用,可是肚子却越来越痛。有乡亲们见到大军驻扎此地,就告诉老伯是不是可以找大军的人帮帮忙;所以,他们就抬着这男孩来找大军来了。正好撞上了我父亲。一见到我父亲,老伯就不停地说这孩子肚子疼,疼的厉害,怕是活不成了,说着说着老伯向我父亲跪下,问是否能帮他救救这孩子。我父亲一把将老伯扶起,安慰他说:“不要紧,抬进来,我们来看看这孩子到底怎么了”。经过检查,发现这孩子患了急性阑尾炎,需要手术,所以,我父亲告诉老伯,孩子需要在这里做手术,得呆几天,并告诉老伯他可以先回去,过几天来接孩子。老伯很顺从,也很相信大军的话,他们留下了孩子,四个大汉和老伯回去了。当时,军队里的麻药,抗菌素都不够给伤员用的,但这是一个老百姓的孩子,卫生大队队里没有一个人反对救这个孩子,相反,所有的医务人员一致同意立刻准备手术。手术很顺利,年轻的生命生机盎然,这孩子恢复得很快,也很好,不久,老伯一个人来接他的孙子了。当他看到他的孙子不再痛苦,不再哭喊,笑眯眯地站在他的面前,甜甜地喊了一声爹爹(南方人管爷爷叫爹爹),老人家一把搂过孙子,泪水笑声混为一处,我父亲嘱咐老伯怎样照顾这孩子的饮食,什么时候可以做一些体力劳动,等等,老伯千恩万谢,作揖不止。我父亲告诉他,这是他们军人应该做的,不用这样感谢不止的,再说,还是老伯送来的及时,要不,等大军出发了,那可就麻烦了。<br> 一听到我父亲说起大军出发,老伯就问我父亲:“你们要走吗?”我父亲对老伯说,“当然要走,我们要解放全中国呢!”老伯又问:“那你们什么时候走呢?”我父亲告诉老伯:“就在最近了,不会在这里呆得太久的”。老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父亲,突然向我父亲下跪,说道:“恩人那,这个孙子是我家唯一活着的孙子,战乱和疾病夺走了我所有的孙子,只有这个幸存了下来。感谢大军救了他,让我家有个后。”我父亲再次将老伯扶起,老人家泪流满面,望着这满眼泪水,满脸沧桑的老人,我父亲懂得这位老伯和所有的中国老百姓遭受了多少战乱的痛苦和心酸,我父亲安慰他说:“战乱就要停止了,新中国就要诞生了,以后,你们会过上平安的日子的”。老人感谢不尽,一直道谢,我父亲将老伯和孩子送到路口,和他们告别。我父亲和他的战友们真的很庆幸挽救了这个年轻的生命。<br> 在那个短暂的整修期间,每天都忙到不行,我父亲和他的战友们为那些英勇不屈的战士们疗伤,治病,常常忙得无暇顾及其他,一整天水米不沾也是大家的共同经历。过了不久,有一天有人向我父亲报告,说有一位山里来的老伯要见他,我父亲就暂时丢下手头的工作,到外面去看看,谁料想,就是那位送他孙子来治病的老伯。我父亲走上前去,问老伯,孙子可好,需要什么帮助吗?老伯没有说什么,就说他孙子很好,一切都好。说着话,老伯从他身后的背篓里拿出来一个用荷叶包好的小包包,递给我父亲,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山里人,没啥好东西,只能用山里的东西来答谢你的救命之恩了”。我父亲不知道这包包里是什么东西,就问老伯里面是什么,军人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这是纪律。老伯回答说:“这是山里的东西,是我亲自采的,也是我亲自做的。渴了,可以当茶泡着喝,胃不舒服了,可以泡浓一些,喝了胃舒服,如果有蚊虫咬,也可外用,涂涂也可止痒“。我父亲听了这些,就问:”这是草药吗“?老伯点头说:”也是一种草药吧“。我父亲想,我们什么都缺,如果是草药,我就替战士们收下了。我父亲问老伯这药是多少钱,老伯说什么也不肯收钱,只是推脱,说了声:”山里的东西,大军应当还能用的上“。就挥挥手走了。<br> 我父亲站在那里,手里拿着这个小小的荷叶包,思绪万千,多好的老百姓,大军做了应该做的事,老伯还一定要来答谢一下。走了这么远的山路,真是辛苦老伯了。我父亲回到他的工作地,将这个小小的荷叶包放到一堆靠窗台的书上,就去忙他的工作了。有一天,我父亲倒了一茶缸开水,正想喝,就被人叫走了,一直忙了好几个小时才回来。口干舌燥的,端起茶缸就喝水,这一喝不要紧,我父亲不知喝了什么,怎么这么好喝,就定眼看了看茶缸,里面舒展着几片绿色的树叶,这是什么树叶,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我父亲向四周看了一圈,发现那个小小的荷叶包被风吹开了,有几片茶叶飘到他茶缸里,天呐,这包包里放的是茶叶。这时,我父亲想起了老伯的话,渴了,可当茶喝,胃不舒服了,泡浓一些可舒缓胃,蚊虫咬了,外涂可以止痒。我父亲突然觉得这包茶不同一般,就用一个玻璃瓶将所有的茶叶装到瓶子里面。小心地使用着。<br> 因为这个茶给很多战士们带来了好处,我父亲总想着在什么地方能买到这种茶;再说,它轻,好带,用处多,战士们都能用得上。所以,在这以后,我父亲每到一个地方就设法找到茶庄,问有没有这种茶卖。可是,从大军渡江,到全国解放,所到之处,没有任何茶庄有这种茶卖。<br> 一九五一年,我父亲从上海第二军医大学外科班毕业,被分配到皖南陆军医院,在皖南,有很多人喝茶,他们大多都喝绿茶。我父亲像往常一样,一有空就在那里找茶庄。有一天,我父亲看到一家门面并不是太显眼,但十分考究的一家茶庄,便走了进去。我父亲拿出那个小瓶,里面还剩下有最后一小撮茶叶,就递给茶庄的伙计,问他:“这间茶庄有没有这种茶卖“?那小伙计接过瓶子,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没说什么,然后,就对我父亲说:“您稍等”,便走到后厅。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身着长衫,从里面走出来,他拿着瓶子,问我父亲:“你是从哪里得来这种茶的”?我父亲告诉他:“是一位山里来的老伯送的“。<br> 那中年人“啊”了一声,回答道,这就讲得通了。然后,他就对我父亲说:“这种茶不是一般的茶,它是一种特稀有的野茶,大多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上,侵泡在云海迷雾之中,因为身处高寒之地,生长极其缓慢,长年累月汲取日月之精华,云雾雨露之滋润,有着很多奇特的功效。但也要看是什么时候采摘,什么人制作了。一般这种茶从四月初到四月末为最佳采集时期,然后,得有经验的人给它晾干(不能太干,干湿程度由制茶人决定),然后便是用手搓揉,这道工序很难,重了,茶叶外薄膜会损坏,烘培时,容易烤糊,但柔得太轻,茶浆在茶叶里又不能充分混合,所以,喝起来,就没有那种奇特的茶香。当茶叶搓揉好之后,接下来就是烘培。据我所知,这道工序已经失传,没有人知到当用什么燃料才能烘培这种茶。烘培这种茶,用的不是普通的木碳,而是一种混合木炭烘培而成,看来这位老伯是身怀绝技啊。做好的茶,冲好后,喝到嘴里,首先是有一种奇特的植物香,紧接着是一种淡淡的苦涩,然后,口里会有很长时间的回甘,沁人心脾,通身都像是被洗涤了一般,能让人快乐很久。这种茶连皇帝也未必能喝上一盏。我管它叫黑金茶。黑,是表明它的茶叶外表之颜色,金,是说它的价格昂贵等同黄金。这得有人舍命,悠荡在高山峡谷之间,攀爬在云雾崖壁之上,才能找到一两颗野山茶树,在这种野茶树上,一两棵也只能采到一手心那么多的嫩叶。像这样一瓶茶叶,不知那位老伯要攀爬多少高峰和悬崖,才能为你制作这么一瓶好茶。这真不能用钱来衡量的。看来,老伯是在用命答谢你啊!接着,那位中年人又说,像这种稀有的野山茶,在我们这样普通商业茶庄里是不会有卖的“。<br> 听完那中年人的描述,我父亲接过瓶子,走出了茶庄,心中五味杂成,不知从何梳理。我父亲终于在不断地查询中得知这种茶的来历,虽没能再买到,但懂得了它的珍贵。此刻,老伯那张布满邹文和久经沧桑的面孔,再次浮现在我父亲的面前,我父亲好像看到了老伯那年迈的身躯悠荡在高山峡谷之中,博了老命,只为采集山珍,来报答他孙子的救命恩人。这是多么珍贵的一份礼物!子弟兵们无私地为老百姓着想,老百姓也同样无私地为子弟兵着想,这真是军爱民,民拥军那!我父亲感到欣慰,他曾经告诉过老伯,不久,老百姓们一定会过上平安的日子。解放军做到了,现在全国已经解放,祝愿老伯一家幸福平安!<br> 故事到这儿,本该结束,但这段时间不断地看到中国南部发大水的汛情,很多地方全城都浸泡在大水之中,但我没有看到百姓们惊慌绝望,因为他们知道解放军会来救他们,他们会一起重建家园。我看到一队队年轻的战士们,奋力战斗在护堤护坝的最前线,他们小小年纪,那么辛苦,看了让人心痛。我们的军队来自于人民,为了人民,这个优良传统保持至今。因此,我们的父辈在九泉之下,也有了安慰。<br> 这支英勇的军队有着很多不可多得的优良品质,在很多其他国家的军队中是根本不存在的。我们要为拥有这样一只军队而感到庆幸,为能成为这支军队的一员而感到光荣,在八一建军节之际,我们向曾经是解放军一员的和现役军人,还有军人的后代们,问候一声,八一建军节快乐!祝军人们为中华崛起再建功勋!<br><br>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现居住在麻省波士顿的作者和丈夫以及两个孩子</h3> 后记:<br> 我父亲名秦秀坤,字照普,是新四军二师的一位老战士。酒是他一生的最爱,烟是他军旅生涯中的最亲密战友之一。但解放以后,茶成了他的新宠。我父亲的三宝即是:烟,酒,茶,每一天,这三样东西一样不能缺。虽然我父亲后来得知他不可能在茶庄里买到那种野山茶,可我父亲仍然不停地在各种茶庄里寻觅着,总希望有一天他能再次买到那种美味的野山茶。这样一来二去地往茶庄跑,总是问茶看茶,店家总是努力推销他们的茶,所以,我父亲时常买些不同的绿茶回来尝试,久而久之,饮茶,品茶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只要他买到一种新品种的茶,在他品完后,我们都知道他要说什么,“远不如老伯的茶”。但我父亲从此真真实实地爱上了茶,我们受父亲的影响深远,也都爱茶。<br> 我们四个子女中,我爱茶更胜过其他三位。可能是我在海外喝到好茶和新茶的机会有限,每次回国,只要经过一个城市,我就像我父亲那样找茶庄,问茶,看茶,买茶。品茶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父亲喝茶,可他喝来喝去,他总爱喝安徽茶,但我,喝来喝去,最爱江浙茶,我的先生是个茶精灵,他爱喝全中国的好茶。我爱成都,去了就不想走,可我先生爱合肥,去了就走不动回波士顿的路。<br> 我们不光自己喝茶,还请老外喝茶。谁说美国人不爱茶,是因为他们没有中国的那种茶,没有人教他们怎么喝茶。谁说美国人不喜欢中国人,那要看你是怎样的中国人。如果你的英语能把事情说明白,你就很容易和美国人交往,特别是美国的中产阶级,他们真的很好交往。我们的白人朋友最多,他们爱喝我们泡的茶,爱吃我们做的中餐,(我家全部的水平在中国大概属于校园做鸡蛋西红柿的水平),他们最爱的还是中国的白酒,刺激到他们流眼泪。我先生每一次都会崔我们的美国朋友回家,因为他们常常赖在我家到清晨两点还不走,他们总是说这种家的感觉太好了,很少有。<br> 家的感觉,什么是家的感觉,这种感觉很珍贵,它是怎么产生的,我不清楚,但是,我知道,我是按照我父母那样建设家庭的,我像我父母那样努力维护家庭,照顾所有的家庭成员。我庆幸我有一双军人的父母,他们爱家,爱孩子,爱他们的国家和这个国家赋予他们的一切;他们有担当,有奉贤,顾全大局。我父母是医生,他们珍爱生命,他们一直为他们能活到新中国成立而感到幸运。他们教导我们,每一天都要好好活着,为了死去的战友,为了国家的建设,为了给下一代做榜样,无论怎样,我们要好好的生活,努力工作。我们四个孩子做到了。我们带着父辈的教导,开始向我们的儿,孙辈,即红三代和红四代传送老一辈的革命精神和传统,也包括他们爷爷和增爷爷的茶历史和茶文化。只要我们努力传承,红色基因将永远传下去。<br><br><div>作者于二零二零年七月二十八日</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