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遗之屎(上)

芾说ba道

<div><a href="https://www.douban.com/note/772195046/" target="_blank" class="link"><i class="iconfont icon-iconfontlink"> </i>原文阅读</a></div><div><br></div>  2020年6月的第一个值班,肖韬第二次瞧见了死尸。日上三竿时,他像往日那样从现实和理想的梦魇中醒来。他侧身踅摸着枕边的眼镜,希望克服地心的引力坐起身来。他用力撑了撑宛如被烧成灰烬一碰便会散架的疲倦身体。然而,他头痛欲裂,终究还是失败了。软绵绵的身体就像一具新鲜的尸体,他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像只缩在壳里的蜗牛那样蜷缩在被窝里。这时,他惊慌地伸出双手,触碰、摸索、检查自己的身体。在最终确认除了几个月来身上多长出三十几斤肥肉外并没有发现异常后,他松了一口气。他独自庆幸,暗暗感激着弗兰兹·卡夫卡。他并没有像可怜的格雷戈尔·萨姆沙那样在某日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变成一只可怕的甲虫。他皱着眉头,透过窗帘的缝隙呆呆地望着窗外灿烂阳光下耀眼的景物。过了六月中下旬的夏至,他将结束在南门派出所为期半年的实习。虽说没什么可遗憾,但他还是惆怅地感受到一丝丝莫名其妙的失落。<br>  自从到派出所实习,肖韬的作息规律完全紊乱了。他见证过梧桐山下无数个黑夜的悄悄来临,有冬夜的湿冷寒风,有春夜的缠绵细雨,也有夏夜的电闪雷鸣。唯独深圳的秋天,他没见过。虽然师兄们都说:“深圳的秋天没有层林尽染,更没有北国深秋童话般的浪漫。见与不见,那都一个鸟样。”然而,他还是很想看一看秋天时深圳苍翠馥郁的容颜。他多次向师兄们表达了他期望留下来,并续续从事这份让他又爱又恨的公安工作。每当值班时,肖韬总是通宵达旦听着深圳河畔黑夜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渐去渐远,直到东方鱼白,街灯灭尽。最后,他将看到巍峨的罗湖商务中心就像身披黄金铠甲的巨灵神那样在晨曦中耀着粗鄙低俗的金光,那也预示着他可以拖着疲惫的躯壳下班了。<br>  现在,肖韬已经彻底打破白昼和黑夜的界限,生活过得日夜颠倒。有时,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位拥有半人类半吸血鬼那样神奇血统的刀锋战士,宛如日行者那样游走在人类和吸血鬼中间,正致力于修建埋葬德古拉及其子孙的坟墓。有时,他又认为自己只是一只徘徊在一份份笔录构建起来的暗黑森林中的迷途羔羊,那里到处都生长着罪与罚的树木,有盗窃和诈骗、有伤害和抢劫、有贩毒和强奸……甚至,那里还盛开着极具魅惑的罪恶之花,结出让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之果。<br>  “未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半年前,肖韬还将歌德这句话奉为圭臬。因为年轻热血的他也曾经在长夜为爱情而癫狂、而悲伤、而无助、而哭泣,他也曾天真地认为自己似乎已经摆脱贪嗔痴三毒而拥有“语人生”的资格了。然而时过境迁,他很快就动摇了。他已经知道荷尔蒙、去甲肾上腺素、多巴胺和内啡肽在纷飞的情欲中它们扮演着丘比特的角色。他知道情感往往是人类自我调节的急先锋,而记忆终究跟不上岁月的匆匆脚步,很快就苍老得宛如婴幼儿般天真浪漫。他也知道有些曾经发生过的事可能会被有意或无意地遗忘,那些未曾发生过的事也可以通过想象而永远像胎记一样烙印在记忆之中,就像真实的事物那样客观发生过、存在过。现在,他对“哭过长夜”的人已经没有太多好感,甚至有些厌恶,毕竟会哭只是人类的本能,而忍住不哭才是本领。更何况那些只会哭着在派出所大厅等待黎明的可怜人,他实在见得太多了。而可悲的是,他发现那些所谓的可怜人都爱做简单的选择题,他们没有解决应用题的勇气和能力,在他们内心深处只有“会哭的孩子有奶喝”的婴儿意识。于是,他逐渐颓废起来,痛苦地怀疑一切,对生活将疑将信,又信又疑。有时,他觉得自己是个初出茅庐而轻狂无知的学生哥;有时,他又觉得自己是个见过世面且成熟稳重的社会脚色。<br>  窗外,阵阵轻柔的海风牧羊般赶着朵朵白云掠过湛蓝的天际,灼心的烈日漫无目的地烧烤着大地。恍惚间,肖韬想起,明天就是5号了,是庚子年的芒种。据说,这个节气应种有芒之谷,否则将错失令人喜悦的秋的丰收。他也想起,太阳就快要直照北回归线了,台风高发的季节也即将随之来临。他有些低落,竟埋怨起自己太年轻了,因为他从没见过登陆中的台风,更没有见够师兄们曾说过的那些社会上奇奇怪怪的人间事。现在,他就像阳台上一丛热浪炙烤中的落地生根那样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床上。虽然在凉爽的空调房里,但只需望一眼外面直射的歹毒骄阳,暑热便已经焗得他不寒而栗,让他喘不上气来。在上铺的床上,他已经醒了一刻钟,也试着将自己沉睡的灵魂从肉体深处唤醒。他收回因胡思乱想而呆滞的空洞的目光,怔怔地望着一夜狂野后的遍地狼藉,地上有曾经装满给人烈焰般刺激的伏特加的白色修长酒瓶,有曾经充满清淡细腻的香槟酒汽泡的蓝色大腹空瓶,还有小半瓶仍旧溢着浓郁芬芳的西班牙红酒。他一边忍受着肛门的火辣阵痛,一边咀嚼着脑海中梦境的残影。<br>  近来,肖韬常做着一个奇怪的梦,今天早上也不例外。梦里,他在延绵起伏的草原上独自漫步,凝视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红得发紫的花朵,它们就像一张硕大无朋的床单要将他温柔地兜在其中,它们也像一张阿拉伯人编织的飞毯要将他带向宇宙深处。然而,同样的梦境总是划上同样的休止符,结束得令他摸不着头脑。一只彩色的翠鸟从他头顶飞过,当他听见悦耳的鸟鸣时,他抬起头,仰面去察看。这时,湿淋淋的鸟粪从天而降,刚好宿命地砸中他的脸。今天,他又这样被淋醒了。他悻悻地戴上眼镜,抚摸着曾经见证他和未婚妻的甜蜜爱情与凄苦相思的玫瑰花纹枕巾。他摸了摸自己略微浮肿的脸庞,发现面颊上有深深的玫瑰花印痕。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想起未婚妻对这个梦的解释。未婚妻曾反复在微信视频中转达了岳母大人对飞鸟遗之屎的解释,她对他坚定地说:“梦见屎,通常会给造梦者带来好运,因为人们总说‘你走了八辈子的狗屎运’。更何况,那是万中无一的空中飞屎。你得感谢那只美丽的翠鸟,它将为你带去好运气。”最后,她为了给他带来积极向上的信念,她还像一名女巫那样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将早已熟诵的《周易•小过》卦辞念上一遍,“飞鸟遗之音,不宜上,宜下,大吉。”反复推敲着她的话,他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去,爱情的甜言蜜语轻易地在他内心点燃生的欲望,萎靡和颓废瞬间消逝无踪,他又满血复活般坐了起来,宛如一位随时准备砍下德古拉头颅的果敢日行者。   依稀忆起昨夜的自制鸡尾酒和菜肴的变态辣,一阵颤栗从肖韬的肠胃弥漫开去。在尚未完全消退的酒精和辣椒素作用下,内啡肽令他不由自主地夹紧臀部,颤巍巍从上铺缓慢地爬下去,准备迎接新的一天的挑战。然而,地上麻辣小龙虾、爆炒香辣蟹、香辣干锅鱼和椒盐皮皮虾的残骸还是差一点让他呕吐起来。他忘了自己喝了多少酒,但地面一堆乱七八糟的酒瓶不断在提醒他,为了克服夜里的失眠症,他昨夜又喝断片了。以前,肖韬是几乎不做梦的,即使有人入梦来,也多是春梦了无痕,美妙无比。而现在,他却总做着那个万中无一的空中飞屎的怪梦。<br>  肖韬踏着探戈般酒醉的步伐走进浴室,他一边让花洒的自来水醍醐灌顶般唤醒自己的神经,一边细细琢磨着那个梦。他努力探寻那个梦的源头,确切地说,这个怪梦开始于他第一次瞧见了死尸。本来,肖韬的工作简单得让他百无聊赖,他日常都在凉爽的询问室、调解室和办公室中渡过。他是不可能瞧见死尸的。事实上,他每天就像一位告解室中慈爱的神父那样不厌其烦地倾听受害者诉说他们的不幸经历,然后他将他们的悲惨故事形成文字,并忠于当事人的描述如实地记录下来。此外,他还是一名出色的客串演员。因为所有影视作品中能想象到的狗血戏码都会在派出所杂乱无序地上演,有邻里的摩擦、有消费的纠纷、有感情的纠葛、有遗产的纷争……甚至近来还有人举报看到外星生物正在恶意散布使人类死亡的新型冠状病毒,于是他像变色龙那样根据剧情需要随心所欲地切换角色,化身为一个了不起的Cosplay大咖,有时他扮演律师、有时他扮演医生、有时他扮演老师、有时他扮演科学家……但无论如何他从不本色出演一位在绝望中无可奈何的警察。<br>  两周前的一个下午,当肖韬无意间听到黄探长安排工作时,他紧张得几乎窒息。因为,他得知辖区内某处又有一个人意外死掉了。面对今年高涨的死亡率,他心中又烧起曾经好几次想去现场看死尸却因工作繁忙而不得的好奇之火。由于抵挡不住肖韬强烈的工作热情,这一次黄探长终于同意让他跟随宝哥去现场侦查。就在那天下午,肖韬第一次瞧见了死尸。死者是一个意外触电的可怜倒霉蛋,他从矮矮的人字梯子上摔下来,栽倒在地上死掉了。当肖涛跟随宝哥到达海贝大厦九楼时,120医生早己完成了所有急救工作,他们已经从蒸笼般的顶楼走了。汗流浃背的肖韬有点失望,因为他没有目睹医生实施急救的全过程。但是,他还是神圣地从社区民警手中接过医生递交的死者心电图,亡者的灵魂在上面画了一条代表死亡的笔直黑线。“收好心电图,那是需要存档的重要资料。”他记住宝哥的叮嘱并将心电图收好。随后,刑警大队来了三名法医。肖韬看一眼,便从警衔上将他们划分为老中青三代人。青年警察开始初步检查尸体,中年警察勘查现场痕迹,老年警察则不停地拍照,他们既分工又合作,工作起来配合得完美无缺。接着,他们对人字梯上方被打开的吊顶和裸露在外的电线进行拍照取证。现场的物证被法医收集起来,封装在证物袋中,有一支电笔、一把剪刀、一把平头螺丝刀、一把老虎钳和一卷绝缘胶带,此外还有一小段被死者剪下来正准备包裹线头的绝缘胶带。最后,青年法医一丝不苟地全方位检查死者,在死者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发现了触电烧焦的乌黑伤口。死尸就像一只手术台上的青蛙,被摆出各种必要的造型,法医从不同的角度进行拍照。电流在几十分钟后让尸斑像漂亮的紫红色花朵那样在死者身上若隐若现地绽放。那时,肖韬才意识到,他一直在现场呼吸着黑天使拍打死亡之翅遗留下的硝石般令人窒息的灼热空气,而尸斑的影子已经飞入他的眼中,深深烙进他的心里。<br>  在盥洗室中,肖韬漫不经心地刷牙,他想起罗曼·罗兰的话并进行自我安慰,“大部分人在二三十岁上就死去了,因为过了这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是在模仿自己中度过,日复一日,更机械,更装腔作势地重复他们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爱所恨。”随即,他又觉得死亡也不是一件那么可怖可怕的事情。但当他看见镜中那个口腔充满牙膏起泡剂的自己的映影时,却不自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年满二十一周岁了。于是,他又推敲着既令人不安又令人惊奇的活着的死亡,人们装腔作势地活成自己的影子,而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然而,他没有时间去继续思考死亡的意义,因为他又失手用牙刷捅破自己的牙龈,弄得满口鲜血。在水槽中,他仿佛又看见了梦境,雪白的泡沫上点缀着一朵朵红得发紫的鲜美小花。疼痛将他快速拉回到现实之中,其实死亡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令人惊恐。<br>  在不知不觉中,肖韬已经从钟爱面食实现了移情于粉粿。他毫无犹豫地在手机上点了红荔村肠粉的外卖。然后,他开始收拾宿舍的卫生,鱼虾蟹的残羹冷炙连同外卖的一次性餐具被他扔到楼梯口的垃圾桶中,成排的酒瓶像威武的士兵那样贴身列队站在墙边,他带领的队伍越来越壮观了。接着,他一边低声哼着方文山的《菊花台》,一边大步走向派出所的送餐取件点。时间被他计算得无比精确,他从快速员手中直接接过两条红荔村肠粉和一杯冰柠乐冷饮。就像往日那样,肠粉为肖韬带来饱涨感,而冰柠乐则更一步加快他肠胃的蠕动,伴着肛门的烧灼感,他准时冲进厕所。当他踩下蹲厕的按钮时,那些为他带来烧灼感的辣椒素都被自来水冲走了,与此同时,自来水也带走令他浑身难受的疲倦。最后,他像个奔赴战场的士兵那样昂首挺胸地走向办公室,嘴里又怿悦地哼起熟悉的歌谣: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div><br></div><div><a href="https://www.douban.com/note/772195046/" target="_blank" class="link"><i class="iconfont icon-iconfontlink"> </i>原文阅读</a><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