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

仙仙

莽莽苗山中有一只狐狸，吸天地灵气修炼千年。 山中有一座庙，据说求财很灵，拜过的人大多财运亨通。 狐狸化作守庙人，天天接送香客，偷偷修行。 一天晚上，他正准备关门却发现大殿里还有人，它走过去，想提醒那位香客该走了。 走近了，它看出是一位瘦弱的姑娘。 姑娘如此虔诚，是很缺钱吗？它问。 姑娘站起来，身着锦缎，气质脱俗。腰间坠着一个香囊，有风吹过，阵阵幽香。 姑娘施礼说，你觉得我是来求财的吗？ 它还礼笑道，如果不是，那你来错地方了。 姑娘微微一笑，说，我知道人们都是为了求财而来，但我来这里不是求财，而是天意。 狐狸虽修行千年，颇有修为，敢与人斗，敢与妖斗，却不敢与天斗。 它弯腰说，天意不可违。 姑娘满意地笑了笑，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它又说，姑娘，天已经黑了。 姑娘说，哦，我知道。 姑娘走出大殿，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它只好说，姑娘，我要关门了。 姑娘说，你这人真是的，我又没要你不关门。 它问，姑娘，你还不走吗？ 姑娘指着天上的星星说，天意还没有让我走。 它顺着姑娘的手指看向星空，却没有看出今晚的星星有什么不同。 它问，姑娘，敢问天意何在？ 姑娘反问道，我以为你守庙多年，多少有些道行呢，怎么连天意都看不到？ 它又看了看星空，幽深渺茫，一如往常。 姑娘指着渺茫的星空，说，你看，就是那颗星星指引我来到这里，等它暗淡了我就走。 它又抬头看了看星空，不知道她指的是哪颗。 它不敢违背天意，于是说，我先去休息了，姑娘走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 　　狐狸第二天醒来，去开了门，回来发现早饭都已经摆在桌上，姑娘站在桌边。 它惊问道，你没走？ 姑娘点头说，昨晚星光灿烂，天意让我留下，我就顺便给你做了早饭。 它吃了一口，连忙吐了出来。 姑娘充满歉意地说，抱歉，我以前没有下过厨。 它说，看你的穿着，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不会做饭。 姑娘说，既然天意让我来到这里，我可以慢慢学。 它吃了一惊，说，你不走了吗？ 姑娘说，天意让我走的时候，你留都留不住。 它觉得好笑，问道，姑娘，哪有那么多天意？既然是天意又怎么那么容易让你看到？ 姑娘拉着它走到门口，指着那些行色匆匆的人，说，我刚来的时候，你恰好站在门口，像是在等我来。这是其一。 它说，我未曾等过什么人。 姑娘说，这不要紧。我进来之后，将香火插入香鼎的时候，你恰好站在我对面，像是我祈祷的神明。 它说，我在香鼎旁扫香灰。 姑娘说，那我不管。我正在祈祷神明给我指引，你正好出现。这就是天意。我那时候也在犹豫自己是不是弄错了。等我出门的时候，脚绊到了门槛，像被人拖住了脚。 它说，对于姑娘你来说，大殿的门槛有点儿高。 它在庙里一百多年了，这一百多年里，没人跟它说过出门的时候绊了脚。 或许，真是天意吧。它心想。 姑娘就这样留了下来。 　　姑娘每天都教它怎么看天意。 她说，这跟占卜看卦象是一个道理。占卜的人要知道天意，是通过看卦象。其实身边处处有卦象，有预示，比如说喜鹊叫即好兆头，乌鸦叫即坏兆头。麻雀聒噪，口舌是非；瓦片堕落，诸事不顺。梦见棺材，升官发财，琴弦乍断，知己难留。只是很多人忽略了。 她告诉它，一朵花开，一声鸟鸣，一阵风起，一片叶落，一点星光，一个印记等等，都可以是天意。 它试着去学，但总揣摩不透天意。 姑娘笑它灵性不够。 它暗自纳闷，我这活了一千多年的老狐狸，我怎么在这个小姑娘面前灵性不够了？ 　　姑娘留下来快半年了，一天晚上，姑娘的手被香灰烫了。痛得叫了一声。 它走过去一看，手腕上烫了个青白色月牙一样的泡。怎么这么不小心？它问道。 姑娘却说，这是天意，我再小心也躲不过去的。 它不以为然地问，这怎么又是天意？ 姑娘说，香灰烫手，预示今晚有火灾。 姑娘一说，它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恰好这两天有农户把砍好的柴堆放在庙的四周，说是过几天收柴木的商人会来收，到时候再一起拖走。要是柴火烧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它说，我现在就去把那些柴木搬走。姑娘说，那么多柴木，你一个人要搬到什么时候？ 它是可以用法术搬走那些柴木的，但姑娘不知道它是妖怪。 它只好说，也对，那么多柴木，搬到明天早上都搬不完。那我晚上去守着吧，防患于未然。 姑娘说，那也不行。 它迷惑地问，守着也不行吗？难道天意真要烧掉这里？ 姑娘说，你还好意思说在这个香火旺盛的地方待了这么多年，一点儿躲避天道的常识都没有！ 它不知道姑娘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姑娘说它躲避天道的常识都没有，这让躲避了天劫雷击数百年的它实在难以服气。 不过姑娘让它生不起气来。何况她还经常给它做饭洗衣。 她给它洗衣的时候常常莫名其妙发现一两根动物毛。还笑话它，说它可能是偷鸡摸狗之辈。 姑娘继续说，事事命中注定，你要是把柴木搬走或者守着柴木，就是与天意过不去。火灾或许今晚不会有了，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所以你要假装没有泄漏天机，巧妙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渡过难关。 它见姑娘似乎已经有了主意，便问，那你告诉我，如何才能躲过命中注定的劫？ 姑娘说，庙里有水，我们提水过去，将那些柴木全部淋湿，这样的话，即使天雷地火，柴木也燃不起来。你也可高枕无忧。 它想了想，觉得姑娘说得有道理。如果真是雷击引燃柴木，它守在旁边的话别说保住庙了，自身都难保。 于是，它和姑娘从井里打水上来，一桶一桶地淋到柴木上。等到柴木淋得湿透了，他们俩也被汗水湿透了。 它不经意看到姑娘正一手提着空空的水桶，一手擦额头的汗水，忽然心里如有一头小鹿，用力地撞击它的胸口。 它经历过千年的人来人往，见过形形色色的女人。它以为自己不会对任何一个人产生好感。可此时此刻，它知道自己即将陷入危险。 对任何一个妖怪来说，喜欢上任何一个人，都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它是一只千年狐妖，自然知道哪些可为，哪些不可为。 但就在那一个瞬间，它忘记了哪些不可为。 它捂住胸口，试图抚平心中的小鹿。 姑娘见了，问，你心口疼吗？ 它说，嗯，疼得厉害。 姑娘放下水桶，关切地问，是不是刚才提水累了？ 它心想，这点水哪里累得着我？ 嘴上回答着姑娘，不打紧。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事。我该怎么报答你？ 它心里其实想说，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但那都是女狐妖报答世间男人时爱说的话。它可是一个男狐妖啊。 姑娘打趣说，你一个守门的，怎么报答我？ 它知道姑娘是开玩笑的，但这回它认了真。 一瞬间，它忘记了隐藏自己的身份。它诚恳地说，我要让你成为最富有的人，让你拥有永远也用不完的钱财。 姑娘捂住嘴，笑弯了腰。 它继续说，那些钱财就像是流水一样涌向你，做什么生意都财源滚滚，走路都会捡到意外之财。你会变成财富的主人。 姑娘抓住它的手，叫它不要说了。 见过吹牛的，但没见过你这么吹牛的。姑娘乐不可支地说。 你相信我，我做得到。它一本正经地说。 它心想，来这里的人都是求财的，我没别的本事，求财还是灵的。 姑娘说，可是我要那么多钱有何用呢？不过我还是很开心。谢谢你！ 姑娘嘴上说着“我很开心”，眼泪却掉了出来。她蹲了下来，哭得很伤心。 它不明白，为什么姑娘开心的时候要哭。 　　第二天清晨，它刚打开门，就有两个人冲了进来，直奔大殿，跪在了它的雕像前面磕起头来。 其实细心一点的人认真看一看它，就会发现，它和大殿上的雕像非常像。但是没人认真将一个守门人和神像对比。 它听到其中一个人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因为拜了您之后赌博没赢钱，便想半夜点燃柴木，烧了这里。没想到您显了神通，我们怎么点火也点不着。 以前我不信您有神通，如今相信了。求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记我们的仇，不要找我们的麻烦。 它听得心惊胆战，差一点笑出声来。自那之后，它更加相信那姑娘能看到天意。 　　中秋的前一天，庙里出现了很多官兵。往日里来求财的有各种各样的人，唯独没有官兵。 它看到官兵冲进来的时候，就预感到不妙。 官兵将姑娘住的那间屋围了起来。 领头的跪在门外，喊道，小姐，将军十分想念您。您要是不跟我们走，我们都将人头落地。 原来姑娘是将军府的小女儿。她因为不愿被选入宫中做嫔妃，就从家里逃了出来。前不久姑娘家的一个下人回老家，来这里烧香，恰巧看到了姑娘，于是回去报信。姑娘若是不肯走，这个庙恐怕也保不住了。 此时，姑娘坐在屋里不出来。 由于官兵阻挡，它也进不去。 等到中午，太阳高悬，姑娘终于打开了门。 官兵们都跪了下来。领头的说，小姐，请回吧。 姑娘看着人群中的它，上了官兵抬来的轿子。 它冲出人群，挡住了轿子的去路。 领头的提起大刀，升起了腾腾杀意。 姑娘掀起轿帘，叫他，过来！ 领头的只好让它过去。 它走到轿子边上，姑娘微微一笑，说，是天意要我走。你没注意吗？早上庙前的桂花落了一地。桂花落地，桂者，归也。唉，我教了你那么多遍，你怎么还是学不会。 它心生愧疚。 姑娘朝它招手，说，你再过来一些。 它往前迈了一步，闻到姑娘身上传来的香气。那是它第一次见到姑娘时闻到的香气。 姑娘说，你喜欢我吗？ 它愣了一下，目光却离不开她的脸。 不等它回答，姑娘笑着说，哈哈，我也喜欢你。 姑娘放下了帘子，轿子再次前行。 轿子出了庙门，它还呆立原地。 等它回过神追出门，轿子已经走了。 门外飞扬着那棵飘香的桂花树。 地上却并没有落桂花。 　　五十年后的一天，它闲坐在门槛上看烧香的人来来往往。五十年了，它的容颜从未改变，但是没人关注一个小小的守门人。 这时一位老婆婆颠颠巍巍地走到它身边。 没想到你还在这里，样子一点都没变。老婆婆对它说道。 它看到过太多容颜逝去的人，只需一眼，便看出老婆婆就是五十年前那个姑娘。 今天有什么天意？它问道。 老婆婆笑了，说，你还没有忘记我吗？天意让我来再见你一面。 它说，你真的能看到天意吗？那天你来到这里，假借天意，住了下来，其实是为了逃避你父亲逼你入宫。那晚你说这里有火灾，那是你听到有人说要烧了这个庙。你怕我跟人结仇，所以假借天意，让我在木材上淋水。那天你离开时，怕我跟官兵冲突，所以说桂花落地，你离开是天意，但外面的桂花并没有落地。 老婆婆笑着说，原来你都知道？ 它说，之前我并不知道。直到你走的那天，我看到桂花树，忽然明白了。 老婆婆转头看了看门的外面。那棵桂花树还在，仍然飘香。世间容易流逝的东西太多了，但这棵桂花树仍在。 老婆婆收回目光，说，你灵性真的不够。天意只让有心的人看到。 它问，天意只让有心的人看到？ 老婆婆笑得开心，说，只要你是有心的人，你看到什么，什么就是天意。 它恍然大悟。原来姑娘根本就没有解读天意的本领，所谓的天意，其实是姑娘的心意。 老婆婆说，所以我走的时候问了你那句话。你给了我肯定的回答。我很高兴，天意指引我来到这里，果然是对的。只可惜人妖殊途…… 它问道，你那时候就知道我是妖了吗？ 老婆婆说，你吹牛的时候，说要让我有永远花不完的钱财时，我就知道了。那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也是我最伤心的一天。开心是因为你给我不切实际的承诺。伤心是因为我发现那些不切实际的承诺，是真心的。 　　说完，老婆婆转身要离去。 哎——它长叹了一声！ 老婆婆一看，发现一瞬间狐狸竟然白发苍苍，身形佝偻。 它步履蹒跚地走到老婆婆身边，拉起她的手，说道，桂花落地的那天，我忽然想要和你白头到老。 老婆婆抹泪，说道，你这么多年的修为不要了吗？ 它说，天意如此。 你没有感应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