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父亲诞生100周年， 俞绍银

魚沉

值此我父亲诞辰100周年（1920-2020）之际，谨以此文聊表纪念。

父亲名月章，生于民国九年（农历1920年六月十八），卒于2000年五月廿五，享年80岁。父亲和母亲婚后，生育七子三女。

父亲生前，子女个个成家立业，儿孙绕膝，子、孙、玄孙三代共为50人,至父亲100周岁生日之际已有下一代62人。

（一）

父亲圆头圆脑，听到许多村人说我父亲的头特別圆。

父亲一生身体健康，自打记事起，没有看到父亲生过病，打过针，吃过药。我只听到过父亲在我出生前得过一场大病。

有一次我问母亲父亲是否生过病？。

母亲记性很好。她回忆说，父亲39岁那年，即1958年六月十九，突如其来得了一场大病。父亲彻夜不睡，白天不眠，不断地死去又活过来， 被病魔残酷地摧残着，体重一下子降到八十多斤。那年大姐十三岁，大哥八岁，小姐五岁，二哥只有三岁，五哥生下八个月后刚刚亡故，父母亲还没有在失子悲痛中自拔。 那日子，苦不堪言。母亲一边要照顾好幼小的姐妹兄弟四人，一边要照看好父亲。父亲的病，对于这个苦难的家，是雪上加霜，伤口上撒盐，一下子把家拖入了泥潭中，一家人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母亲料理父亲，已经不成人样，但母亲就是坚强，在绝望处把家带向希望中。

父亲得病半个月后的七月初五，母亲在大伯的帮助下，把父亲带到东阳方岩菩萨庙。那儿一住近半个月。一天晚上，累昏了的母亲恍惚中睡去，梦到头顶上乌云尽散，红日悬挂，父亲欢笑端坐着。母亲梦醒，深感稀奇，翻身下床，立即奔出卧室，磕开父亲和大伯合睡的房门。大伯说父亲病好了，母亲看到这一幕，心中的千万苦痛顷刻间烟消云散，脸上一片灿烂。七月十九，母亲、父亲、大伯，欢天喜地，离开东阳方岩菩萨庙，回家了，父亲渐渐康复了。从此后，母亲信佛了，直到母亲去世，一直吃素念佛。

这就是母亲向我细说父亲病情的唯一一次，深深印在我心中。

父亲的脸上哪怕到八十一岁，总是红润有光，肤色白里透红很干净，鼻梁上、额头上、耳朵边、嘴巴周边很少见到老年斑。父亲不喝酒，很少抽烟，饭量十分正常。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有咳嗽声音。父亲的体魄很强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父亲的心态非常好，别的老人话语很多，问这问那，父亲不是那样的人，他总是听人说话，腰板挺直，身子微微向前倾，满脸含笑，频频点头。父亲耳不聋，眼不花。父亲应该能活到九十九岁。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父亲的身体真正垮下，是弟弟的不幸去世之后。

2000年3月7日，是个黑色的日子。弟弟在河南交通事故现场去世了。约一个月以后，父亲知道了弟弟真相后，当时父亲头立即靠在堂兄的肩头上，顿然嚎啕大哭，渐渐哭不出声音来了，不一会儿，堂兄的半件衣服，从肩到袖口被父亲泪水浸泡湿透。这白发送黑发人的痛楚彻底打垮了耄耋之年的老父亲了。父亲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汉，平时我从没看到父亲滴过一滴泪，从来没有看到父亲被任何困难吓到过。但这次不同了，父亲经受不了，48岁生下的小儿子，竟然不顾老父亲的感受，自己先走了，还抛下了32岁的媳妇和九岁的孙子。如此境况，如何不让白发父亲痛心疾首！

父亲说话本来不多，话越来越少了，饭量也明显减了，走路不如从前稳健了，眼神光亮显然减少了。每当我去老家又要离开时，父亲总是一句话“你弟弟走得不明不白，小孙子这么小， 这么多债，怎么办？”看到父亲万分无奈，满面愁苦，我的心碎了。我对父亲也总是一句话，您放心，这事我一定会处理好的。每当这时，我才看到父亲脸色略微好看一些，父亲似乎也相信我能把这件事办好。我知道承诺是要兑现的，我感觉身上的压力从没有如此大过。每当我跨出父亲家门，从村口回头看时， 父亲总站在道地上，目送着我，似乎又在说着什么。我的心碎了，老父亲呀，老天对您不公呀，我强噎泪水，只能默默说着， 尽快去河南宁陵交通事故现场，尽快去宁陵殡仪馆，尽早去宁陵交警大队，去宁陵法院，了解掌握情况，把事情了了。

弟弟在河南商丘市宁陵县的交通事故，属于特大交通事故，车上四人全部遇难。我多次到存放车辆的现场，看到弟弟的福田货车被铲车从正面拦腰铲断，遇难的四人在当时没有得到及时救助，失血过多休克死亡了。

我去河南三次，每次十来天，当时有不少人反对我只身入虎穴，不支持我去。我想到弟弟人财两空的凄凉境况，看到父亲的无奈和希望，想到弟弟与我的骨肉之情，我能忍心不管吗？义无反顾地去了河南。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要设法了解交通事故的真相。在那里，多次到事故现场、到殡仪馆，自己写答辩状、上诉状，每次出庭我扮演着三种身份，既是被告、又是原告、更是律师，为了节约支出一身兼三职。与法官、与铲车驾驶员、与死难者家属唇枪舌战，有时为了一纸诉状，彻夜无眠。最后，法院判决书下了，事就基本解决了。。前面两次每次回来，我都第一时间到老家，向父亲原原本本叙述，父亲总是仔细倾听着。

2000年五月廿四，星期天，下午四点多，父亲说，你明天要回上班的，今天一定要走吗？我说是的。看父亲万分舍不得。他说你把我背上，去老台门走一圈。我蹲下身子，背上父亲没走三四步，父亲从我背上溜下来啦。再试一次，还是老样子。父亲说，看样子看不成了。我说父亲这样不行，要么等大哥回来，我们抬着您，去看一下。可父亲说，不用了，我不去了。我知道父亲心中的痛，父亲大半辈子的日子是在老台门过的，老台门更是弟弟一生的居所，如果去看了，会更伤心。我把父亲送到床上，对父亲说我明天把工作安排好，下午早点来看你。父亲说你安心去吧。父亲最后对我说，你们兄弟姐妹，要把侄子照顾好，让他好好读书。这句话竟是父亲的遗嘱了。后来，我们始终记着父亲的话，把侄子带在身边多年。

可这一次，我在村口回头看时，没能看到父亲站在道地上目送我了。我的眼眶湿润了，难道这要成为父子的诀别吗？我骂着自己是天下的不孝之子，连最后送父亲一阵都不能尽职。

第二天， 父亲留下遗憾，离开了人世。

可惜最后一次从河南回来，父亲来不及听我讲述，已经走了。

（二）

父亲慈祥，疼爱子孙。

我朦胧的记忆中，每当夏天的晚上，天上满天星斗，道地上凉风习习，一家人围坐在桌子旁用餐，海阔天空的聊天，无所不谈，温馨阵阵。在这爱心满满的港湾中，我们小孩子特别的温存，或坐在小凳子上，或依偎在哥哥姐姐的身旁，或坐在父亲的腿上。至今记忆犹新，父亲时常把脸轻轻靠在我的脸上，他的硬中带柔的胡须触摸着我的脸蛋，缓缓地在我的额头、脸上移动，我总是特别地享受着这种胡须移动带来的微痒又舒适的感觉，在大人们的妖魔鬼怪故事中，我们小孩已经钻到大人的腋窝中去了，眨巴眨巴眼睛后睡着了。这样的夏天晚上，这样的家人团聚，这样的情景，不知重复了多少回，可每次都渴望着下一次的到来。 

记忆中，没有见到过父亲打骂过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没有打骂过我。父亲没有一套套的说辞，教育我们兄弟姐妹要怎样怎样。父亲总是用现场说法教育我们，该怎样选择道路。我小学毕业那年暑假，和父亲一道在水稻田后田坎上割草，防止野草疯长影响水稻。没有发现草丛中有马蜂窝，不小心触碰了，几十只毒蜂向我扑来，可来不及躲避，嘴巴上、脸上已经被蛰了三四下，我的嘴唇皮一下子鼓捣起来，成了猪八戒。父亲在旁说，务农就是这个样，不足为奇，要想不被蜂咬，就好好读书。父亲叫我先回去，涂点酱油。这一生中父亲叫我要好好读书的说教，就只有这么一次，但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父亲的一句话，激起了我狠狠读书的欲望。

父亲似乎读懂了我们小孩的心，好多事做错了不责怪我们，我们反而感到问心有愧。

十一二岁那年，我牵着一只羊，跟在村人后面，到邻村小店老王那里去卖。只见老王和村人嘀咕了几句，就把我牵的羊卖了，我糊里糊涂还不知道价格多少。回到家，父亲问到价格，村人说是我做主的。我茶壶里煮饺子，有苦说不出，明明不是我做主的。我怕得要命，我怕父亲骂我卖得便宜。父亲没有责怪我，和那人说卖了就算了。

十来岁的时候，要去山上放牛。天快黑前，父亲会问牛赶回了没有？我明明知道牛在一坐墓旁，怕见到墓中的鬼，却说找不到牛，还情不自禁地向对面山上瞟几眼那头牛。父亲也不深究，不一会儿父亲把牛赶回来了。

我知道父亲一辈子十分节俭。父亲即使到晚年，照样不会随便花一分钱。但在我儿子那儿舍得花，虽然不是很多。给我儿子零花钱这事，在父亲去世二十年后的今天，我才知道。父亲给儿子零花钱，儿子记忆非常深刻。也难怪他深刻。因为，我和妻子从小不允许儿子拿任何亲人的压岁钱，而且我们自己也不给儿子压岁钱，怕他乱用成为不良习惯。对于我们自己的这种做法，我们如今非常自责，不应该不给零花钱。儿子对他母亲说，爸爸还是爷爷好。父亲的慈爱心，已经彻底收买了我儿子得心。 

（三）

父亲斗大字不识一个，却因尝尽了没有文化之苦，对子女的教育特别重视，在我们大队里应该属于重教之家。父亲送大哥到20多里外读过小学，可大哥不愿读书，小小年纪参与了生产劳动，为父亲分担苦力劳动。二哥小学毕业后，父亲送他去中学读初中，二哥读书用功，成绩不错，尤其是书法很好。二哥的书法在学校中常常被老师表扬。紧接着，父亲让我去读初中，又送我去读上了高中。我高中毕业后，弟弟上初中了。

这在当时的生产大队中，是没有第二家可比了。可见，父亲对子女的教育重视程度了，他是绝不让几个儿子成为睁眼瞎。八一年，我上了中专后，是父亲和弟弟供我读书的，一家节衣缩食，减少支出，硬是让我读完了两年书。我参加工作后，父亲说，工作要认真，要对得起这份工作。

当然父母亲也有重男轻女传统观念，大姐、小姐，没有读过书，妹妹只读了两三年小学，父母叫她抱弟弟了。她当时学习成绩很好，老师多次家访劝说父母无效，我看到她很伤心的哭过。

（四）

父亲的大部分时光中，是一个很幸福的男人。

父母间从来没有在我们子女面前红过脸，吵过架。父母亲相互称呼时，都是呼大姐的名字的，开始我搞不懂，大姐已经出嫁了，不在家里了，怎么老是听到他们叫对方银凤银凤的，后来我懂了，不是像现在的夫妻间，直呼对方名字的。

有一年冬天傍晚风雪交加，有三四个外地人经过我村，要步行崎岖陡峭山路十多里，才能到达目的地。看他们可怜，父亲把他们叫到了我家给吃给住。父亲不把他们请回来，觉得良心上过不去。要知道那时我们吃得是蕃茹丝、玉米糊，自己还吃得上顿没有下顿。可母亲给足了父亲面子，当面是不说父亲的。父母亲一辈子非常恩爱，

他们间没有卿卿我我，我爱你爱这些说词。

每当父亲干活回家，母亲端好水，拿条毛巾给父亲擦背；每当父亲外出走亲访友，母亲从箱子里取出折叠有序、樟香扑鼻的长衫，亲手为父亲穿上，仔细扣好每粒布纽扣；每当父亲从生产队干活回来生气时，母亲劝慰着，随即父亲也不生气了；每当家里遇到缺粮少钱这些事时，父亲会对母亲说，还是你有办法，由母亲去解决。

我经常在深夜听到，父母亲在楼下有说不完的话，有讲不完的事。他们的日子过得那么的寻常，那么的有滋味，那么的难忘啊！

（五）

父亲的勤劳无与伦比。他活一辈子，勤劳一辈子，每天从不会迟起贪睡，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有活安排。

父亲年轻时，与三叔在严冬的雪天，光背赤膊把一块块巨石垒起来，大造梯田，恨得村里懒汉眼红。

无论哪个子女建房子，他都要第一时间赶到，力所能及干活。

1960年农村三自一包开始，父亲在田边地头、房前屋后，见缝插针种下了大量的土豆，丰收后，让全家人摆脱了饥饿。八一年开始，农村实行了分田到户，包产到人，父亲的责任田种的水稻产量高。

父亲还在邻村的荒山上种下了大量的蕃茹，可收获时，这让个别懒汉到邻村去告密，说要割我父亲的资本主义尾巴。村干部没有办法，只得拿走了一半，另一半叫我父亲偷偷去拿回家。

父亲早上天蒙蒙亮起床就到村边干农活，干了一大堆活后，回家和我们一块吃早饭，这是经常的事。父亲从不午休，傍晚太阳下山时，才回家休憩。父亲扛得住一天十二三个小时的劳动。

父亲走了二十年了。我偶尔梦中会有父子相聚。梦完刹那，深感幸福，梦醒时分，深感遗憾，为什么不能久久在梦中呢！

“子欲孝亲不在”，我如今才明白其蕴涵的深刻含义，不去深思，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明白其道理。

愿父亲健在的人们，要珍惜他们在的每时每刻。

人走了，一切孝行孝语都是空谈，但是适当的祭祀、纪念，会让自己略有清醒。

祈祷父亲在天堂永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