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的日子

飞刀老李

一九九O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中午，我们来自河南安阳的四十名新兵来到了江阴黄山脚下的炮兵十四团，开始了我们的军旅生涯。 安徽黄山因黄帝得名，我们江阴黄山则与春申君有关，不光是黄山，江阴的申港、黄田港，甚至上海的黄浦江等许多地名都与黄歇有关。 新兵连我在八班：张卫巍、芦中涛、郜玉彬、翟东亮、常志斌、冯瑞君、景卫红、李勇、曹艳民、王东涛，都是安阳籍。班长丁培星，江西丰城籍。排长是袁志明。 初入军营，一切都那么新奇、刺激和不适应。除了拔军姿、三大步阀、单双杠，还要整理内务，用尽浑身解数去征服一条被子。在寒风中，我们十个光头围着一个洗脸盆子吃饭。入夜，呼唤声、低泣声、呓语声、口哨声、磨牙声、组成了一首空前的交响乐。 一天晚上熄灯时，卢忠涛的一句调皮话，大伙便在被窝里笑成一片，并在一起的八张床吱吱哑哑直叫。“下边的别乱动”“上铺的当心点”直到班长一声断喝，顿时归于平静。 早上长跑，常志斌和冯瑞君掉队了，重跑一次，直到早饭后还没回来。原来他俩迷路了，一直跑到江边，回来被子都湿透了，还摔了一跤。紧急集合让人手忙脚忙防不胜防，黑暗中没跑多远背包就散了，艳民帮我抱褥子，东涛帮我拿鞋子，我则在前面抱着被子拼命跑，直到想小便才发现裤子也穿反了。 一九九一年一月三十日，午饭后，我们班一行十一人开始游黄山，留下了这些珍贵的照片。 江阴黄山是长江下游唯一临江的山脉，而且江宽仅1.5千米，是真正意义上的军事要塞。“能见天堑雄姿，能望一江春水，能寻古景旧址，能尝四时之鲜。”残存的战争遗迹随处可见，在一古炮上“道光二十三年十一月制造”的字样清晰可见。 新兵连五十三天，我们都实现了从老百姓到军人的华丽转身。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忍耐、特别能战斗的军人特质也已经溶进了我们的血液之中，伴随我们终生！ 我们炮兵第十四团，诞生于抗日战争，在解放战争中成长，先后参加了抗美援朝、炮击金门和对越自卫反击战，为党的解放事业以及保卫人民的和平劳动成果立下了赫赫战功。1957年移防江阴要塞，随炮九师先后隶属于南京军区、上海警备区、第一集团军和第72集团军。 二月十日下午我和兰波、陈伟被分到了三营八连。兰波不久去集训后分到了卫生所之后又到了修理所。陈伟从炮二班调到报话班又调到炮四班。我在二班完整地度过了列兵生活。我们班的战友：吴健，浙江嘉善籍。李征东，江西崇义籍。曾佑昌，福建籍。梁和平、刘增荣、武凌三个是江西高安籍。朱林军是上海金山籍，后调到了炊事班。汪桂生是湖南临澧籍。李勇是河南安阳籍。 刚下连队两个月就得了重感冒，梁和平到其他连队打来面条，曾佑昌买来方便面和麦乳精，李辅胜排长夜里来了两次。让我倍感温暖。 拉歌是军营的特色，几个连队聚在一起，地动山摇。“八连的，来一个，来一个，八连的。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九连的，来一个，来一个，九连的，快快快，不要像个老太太。”……拉歌声此起彼伏，多少年都回响在我的梦中！ 在劳动和训练之余，是唱不完的军歌。记得有一首《相会在攀枝花》的歌，曾把多少战士唱哭。 传说，八八年的刘春保、八九年的吴健、九O年的洪波、九一年的陈伟是八连最“屌”的兵。可班长吴健给我的印象却极好，军服总是干净整齐，皮鞋铮亮，腰上挂着的绿色钥匙绳时尚之极。爱吃鸡爪子，晚上唱《北京的金山上》的最后一句能让人笑喷。桌上总有一杯清茶让人感觉很有品位。他是个很有能力的人，曾带领我们一群小个子得了全团军事训练第一名，使班里每个战士都自信满满。他还是个敢说敢干不畏权力的人，让我对他充满了尊敬。前些年从陈伟那里听说了他的一些情况，令人唏嘘不已，也有同命相怜之感。“该得到的都没得到，不该失去的都失去了。”这是他退伍时留下的话，我至今不忘。 曾经把炮闩搬回宿舍进行分解练习，开始一分十秒，后来练到四十多秒。八十多斤的炮弹，一口气装填了四十多发，便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不想起来。刚开始练习筑锄，我挖一个，汪桂生能挖五个。他还会倒立着走老远，让我羡幕不已！他也是高中文科出身，我们无话不说，信件也是互看，还记得他同学的妹妹写得那封信，文采极好！ 跟汪桂生同乡的还有汪次彬，能力和素质俱佳。 我们同年兵里感觉杨乐子是进步最快的，第二年就入党当班长，我们在一起也时间最长。浙江江山籍。 那时整天就忙着训练忙着学习忙着菜地，身体开始发福，也结实了许多。转眼就到了老兵退伍的日子。老兵退伍，新兵过年。在我，更多的是对战友的依恋。 1991.11.30 星期六晴 午饭后喜洲（李喜洲，炮一班班长）要走，许昌离安阳不算远，也不知以后是否能相见。 感谢继胜同学寄来了入伍前的照片，我们之间除了同学情，又多了一份战友情。那时经常见面的还有李永政，他是郭继胜和崔淑芳的同学，我们自然成了好友，他是唯一进入军校的同乡，可惜天妒英才，不幸殉职。听战友卫巍说，永政现存放在安阳市烈士陵园，也曾去看他却未能如愿！ 这是入伍第一年我与艳民和永政的照片，也是唯一的一张。 开始感受离别，思考人生，偶尔也会情绪化。人生，就像飘风骤雨，所谓悲欢离合，只不过是天地间的一场游戏。所以，人应该学会放弃，放弃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放弃懦弱，迎接勇敢。放弃浮躁，迎接充实。放弃失落，迎接快乐！ 提到照片，十四团谁都会想到一个人，那就是“阿混”。阿混是流动的照像馆，战友们的许多照片都出自他手，我们应该感谢他，尽管他赚了我们不少钱！ 这张是下连队后与东亮的合照，因为是邻居，八连九连的同乡交往最多。那时干活真的很拼命，记得一次在炮库除草，任务一口气完成躺在斜坡上不想动，这时东亮递过来一支烟，几口吸下去解乏舒服至极，终生难忘！ 说起香烟，那时宽松时抽三块钱的茶花，其次是一块五的昆湖，拮据时还有八毛钱的鸳鸯梅。红塔山在特殊的情况才抽，大多是办事才舍得买。 和战友在生活中有很多难忘又可笑的事。应该是九一年的五月吧，我和艳民、东亮去看郜玉彬，到梅园到姚湾，还见到了兰波、王东涛、王明慧和姚永胜。姚永胜是我们连队江苏宿迁的同年兵。在回去的车上，突然发现东亮没上车，直到晚饭后才回来，气冲冲地扬言要报复。可第二天，我们还是无话不谈的好友。转眼年届五十，夏季的晚上在洹河附近散步偶尔相遇，感慨之情自不必说！ 还找到几张在利港执勤时同张向东、翟东亮一起游常州的照片，那是一段让人快乐而别样的时光！ 江阴自古就是富庶之地。在众多描写江阴的诗篇中，王安石的《予求守江阴未得酬昌叔忆阴见及之作》印象最深： 黄田港北水如天，万里风樯看贾船。海外珠犀常入市，人间鱼蟹不论钱。高亭笑语如昨日，末路尘沙非少年。强乞一官终未得，只君同病肯相怜。 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也曾执行任务到黄田港，在江上吟诵自己的诗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黄田港我不敢在江边眺望风把我的军装吹黄…… 江阴不仅是历史名城，更是忠义之邦。翻开她的历史，让人肃然起敬，心生向往。部队好像只组织过参观江阴博物馆，很多名胜都未能造访。能重回第二故乡，是我多年的梦想！ 像阿混这样有经济头脑的小青年不少，小河对岸的店老板就是一个。先是在隐密处接一根铁丝，于是烟酒瓜果源源不断地过来，我们的银子也源源不断地进了他的腰包。后来嫌麻烦，他找来一只宰猪的木盆充当小船，一批批地接我们过去。再后来，他索性在河上支起两根竹杆，去时没问题，若喝了酒回来，在“桥”上摇摇晃晃，不比四百米障碍轻松。 闲暇之时会携好友逛江阴，似乎能感受到徐霞客风尘仆仆从远方归来，好像能听到《二泉映月》的凄美悠扬，仿佛看到了上官云珠那绝世的风姿，还有半农低吟着“叫我如何不想她”。 很庆幸我的青春有穿军装的样子！尽管那时有诸多的不如意，虽是江南，冬季并不暖和，伏天更难忍受，房间没有电扇，蚊帐密不透风，还禁止赤背。团长教给了我们秘诀：心静。 我们连长是殷永华，指导员朱建新，李辅胜是我们炮一排排长。 指导员是我最敬重的人，这是我们的合影，每次看到都倍感亲切！ 排长李辅胜是位儒将，不仅军事技术过硬，爱好也广泛。那时我们除了唱军歌，我很喜欢周子寒的歌。排长则喜欢交响乐，还与大伙分享。他把女友的信汇集成册，取名《芳心不可欺》。 陈毅诗碑亭，江阴黄山一景，叶飞作序，记述了三野那段艰苦卓绝的峥嵘岁月： 江阴天堑望无涯，废垒犹存散似沙。客过风兴敌惶急，军民游击满南华。 曾三去利港电厂，印象深刻。中外合资华能利港电厂，国家重点工程，总装机容量250万千瓦。那243米高的烟囱直插云宵，成了利港一道最显著的地标。后来到地方电厂工作，才真正体会到利港电厂的先进和优越。 九二年六月十二日至二十八日，部队在利港电厂敷设电缆十六天。每天早七晚七，安全帽安全带手套全副武装，圆满完成了任务。 二进电厂是来执勤，那时电厂试运行，保卫工作不容忽视。每天执勤四小时，其余时间很宽松，我们六个老乡组成了警卫三班，伙食费由曹艳民统一管理，钱省下了不少，聚餐的次数也多起来。那时加上部队的津贴和电厂的补助，每月差不多150块，战友个个成了富翁，制式胶鞋换成了皮鞋，手里的烟最少也是红河，开始品茶，参加厂里举办的舞会和卡拉OK，到附近打台球。最开心的是这里有图书馆，免费的精神食粮成了我的饕餮大餐。 九三年在利港过的年，厂里发了不少年货。战友之中只有李源有厨艺，偏偏又探家未归，这下可把大伙难住了。 1993.2.21 星期四晴 李源还没来，大伙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我看着那几条鱼和那块肉发愁，老胖则已失去了理智，骑着车子黑灯瞎火地上街打听市场的菜价，回来“猪耳朵八块，牛肉九块”地一直唠叨，手流了血也不管，又去对付那条鱼了。……李大厨终于还是回来了，带了家乡的烟、酒和皮渣。一场盛宴即将开始！ 令人难忘的还有元宵节的那次聚餐，十个人八瓶醉蟹酒，到最后，除了一个不喝酒，其余的都成了“醉蟹”。 三进电厂是执勤和参加军地两用人才学习班学习电工知识，老师是一位年轻的司炉，本科毕业，在企业很受尊重。从《电工基础》到《机械传动》，然后实习领证，仿佛又当了一回学生。 枯燥的课堂有个乐子便记忆很深。我身边的董正常，只要老师一开口他的眼皮就开始打架。只要一下课立刻生龙活虎。于是有好事者偷偷在他的课本的菲页写了一个斗大的“猪”字，旁边还缀了几个小字，曰“董正常不正常”。第二天他打开课本大叫一声，真得像杀猪似的，引得其他二十三个同学笑成一片。更为可笑的是，他从此也真的改了名字，叫“董常”。 三次大拉练，前两次在镇江，第三次在滁州。在深山茂林中穿行，于大自然溶为一体，真正的天人合一。十月的山里极冷，战友们相拥取暖，晚上若能喝几口酒御寒，再嚼上几粒花生米，便是享受。炮掩体116方的出土量，我们把它装扮的花枝招展，用植物拼成“固我河山、壮我军威”的字样。十月二十一日三界实弹射击，三十日定远实弹射击。炮声一响惊天动地，耳朵完全失去了功能，通红的弹壳能把地瓜烤熟。 从武进到韦岗，从石马到华阳。开始习惯颠簸，享受颠簸，编几句小诗，乐在其中。 登山西山杜鹃大如船，远看成云近似山。竹林老叟邀我去，寂寞逍遥一万年。 那时大伙最大的共性就是“馋”。偶遇九连的三位，提起野兔，都直流口水，迫不及待去武家酒馆小酌。一只野兔，一盘肉丝炒青椒，一盘豆腐，一盘青菜，一瓶明光特曲，四碗面，共20元。而且环境又好。艳民说“难得”，郜玉彬说“非常满意”。更难得和满意的是和陈伟的那一次，两个菜两碗面一瓶大明光才5元。这些都成了多年后不变的话题。 面对大山，我和廖金富一口气爬上去玩了个尽兴。直到晚饭后我才发现作训帽丢了，入夜，廖金富叫上我又爬了一遍山，想不到还真被他找到了！他字写得很好，也很爱学习。他读《泰戈尔诗集》，我也跟着读。有段时间他迷上了《养鸡技术》，我也买了本《养兔技术》一起学。他是浙江江山定村乡东家山人。 班里的九二年入伍的战友：杜新旺。福建建瓯籍。黄文川。广东揭阳籍。刘东。河南郑州籍。 那时好像还没有“吃货”这个词，河边到处是横走的毛蟹。在草坡上闭目养神，它们会爬上你的裤角捣乱。把它们统统赶下河。不一会，它们又成群结队地爬上来。现在还有这样的场面吗？ 两次回乡探亲。路过开封，河南大学的老同学邓钧、董胜伟和皇甫向前陪我踏雪游古城。 车到郑州便想起老同学，在信上说过千遍的话不能不兑现。一见面便是：“你一月多少钱？”“十八。”“你呢？”“三十六。”“你请客。”可真的到了饭馆，便死活让我听他们安排。 当一个人尝尽了生活的苦头，懂得了什么叫生活的时候，他的神经就会坚强起来（巴尔扎克）。 不惧风雨，勇挑重担，敢打硬仗，是部队教给我的军人本色。曾经桐歧抗洪、定山救火。曾经在寒风中清理鱼塘。曾经修建过公墓。也曾经在弹药库坚守寂寞。…… 江阴有山三十三座半，几乎都留下了我们的身影。当年种下的小树现在已经成了栋梁吧！昔日的竹林老叟也已经有一百岁了吧！ 每当想起江阴，就会想起部队山上的瞭望塔，想起九五的远望船，想起扬子江上的轮渡，想起和战友一起训练、散步。如今，昔日的远望号早已成为历史。那条难忘的渡船已被江阴公路大桥取代，曾经的营房变成了风景如画的旅游胜地。不变的，只有那高耸的瞭望塔，见证着这里的历史变迁，沧海桑田。 离澄回安，战友们脱下了军装，开始了工作恋爱结婚生子的历程。不变的，是永远的战友情。 二O一二年，卫巍在聚宾楼组织过一次聚会，那时我刚回安，虽退役多年，但大伙还像在部队时那样开怀畅饮无话不说，时光仿佛倒流了二十多年，浑身充满了激情！ 前几年，陈伟通知我参加八连的聚会，我因家事未能成行，十分遗憾。之后知道了连长和排长的情况，知道了指导员还念着我，陈伟还和几位战友叫了电话，很是感慨。 今年是庚子年，在这新冠病毒橫行的日子，也有我们退役军人默默奉献的身影。这是我们八连的老班长胡学锋在为抗击新冠病毒献血！还有我们安阳的洹河纵队，做了许多实实在在的工作。…… 一晃入伍已三十年，当年的毛头小伙都已两鬓生霜，可一辈子能有这么多战友，足慰平生。离开军营越久，反而对军人的理解越深。 所谓军人，就是直线与方块组成的几何图形，就是这简单图形组成的一幅画、一段歌、一首诗、一片情。 所谓军人，就是酸苦与甘甜的交织，就是黎明与黑暗的交替，就是没有承诺的永恒，就是血与汗的默契。 所谓军人，奉献是他的代名词，在欢乐与痛苦之间，他选择欢乐，却又为此背负起神圣的职责。 所谓军人，他就应该是狂风中的一棵树、暴雨里的一块石。他就应该把自尊与自爱全部交给祖国，在橄榄绿的世界发光发热。 所谓军人，就意味着训练、打仗乃至牺牲，就意味着他将是陡崖边的一条铁索，驻长在生与死的边缘。 所谓军人，他始终为信念所胶着，灯红酒绿他也许见得很多，却又时常是个旁观者。他始终为情所惑，却很少用言语说破。 所谓军人，他应该是半个企业家，起码要学会用几块钱去维系一月的生活。他还应该是个设计家，让平淡的生活显得有声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