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五侯”发迹及其他

羊大为美

<p>  韩君平《寒食》诗云:“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p><p> 中国诗文最讲究蕴籍含蓄的审美意趣,最忌一览无遗,论诗者尝言诗无言外之味,等同于嚼蜡。咂摸此诗言外之意,有人认为旨在讽刺杨氏兄妹恩宠之隆,也有以为是讥讽宦官权势之盛的,还有人将之归为颂扬恩德的作品,这个暂且不论。不过据《本事诗》记载,建中初,德宗手书了此诗,进而起用韩翃为知制诰,我觉得大概德宗把这诗当成了颂扬皇家恩泽及于臣下的了。说说诗中的“五侯”,揆之典籍,隶事凡三说:西汉成帝,外戚王谭、王商、王根、王立、王逢五人同日封侯,世称五侯;后汉顺帝,外戚梁冀之子及其叔父五人封侯,称梁氏五侯;后汉桓帝,官宦单超、徐璜、具瑗、左悺、唐衡五人诛梁冀有功,同日封侯,也称五侯。——这便是汉典里“五侯”的来历。</p> <p>  谁不知道人有秉性好名的弱点。看那些朱紫显宦、平屋黎庶莫不驰逐名利,即贤智或不能免焉,一如《陶庵梦忆》说的:“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尽。”不过世人获取名利的手腕和收获的成果却大不一样:有人名利双收了,有人却是一败涂地的下场。《史记》说:“武安之贵在日月。”这是说田蚡是外戚,他的贵显依仗的是与武帝和太后关系的亲近。看看这些汉代的“五侯”,他们猎取富贵的路径与手段几与田氏如出一辙。一部卷帙浩繁的二十四史叙述了各色人等的起落沉浮,但都证明一点,即这种通过结交、媚附权贵和垄断大量宝贵社会资源的官僚阶层获取功名富贵的方法可谓一条最便捷、最直接的通道,往往是气焰炫赫的一两人可令下面无数卑贱之辈释褐被锦。</p> <p>  与上述几位一时荣显的新贵对照鲜明的是李广的截然相反的不幸遭遇:弓马娴熟,战绩赫赫——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却一生蹉跎,始终不得裂土封侯,官职也只做到九卿而止。而他的从弟李蔡,才德不及他的一半,却竟然做到了宰相的高位。他尝愤愤自言:“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一般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这种不遇的折辱难道真是“望气王朔”所言乃杀戮八百降卒而受到天谴吗?一将功成万骨枯呵,历史上那类被称作“伟人”的哪个不是两手鲜血淋漓?“什么是正义的答案: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什么是公理的答案: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王维《老将行》云:“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李广命途多舛,鏖战疆场而不能封侯,最后落得自刭的下场,难道仅仅因为命运不济吗?恐怕也非如此。</p> <p>  其实李广在汉文帝十四年,匈奴入萧关时,就以“良家子”的身份从军出征,为大汉效力了。初次出手便因为“用善骑射,杀首虏多”,一举作了汉中郎,可谓一炮走红,掌声雷动。孝景帝时吴楚之乱,李广为骁骑校尉,跟随周亚夫,夺取敌军的旗帜,“显功名昌邑下”,但班师奏凯,论功行赏,却因为梁王事前给了一颗将军印,皇帝不爽,终于不得赏赐,与封侯失之交臂。试问,天意乎?人祸乎?</p><p> 汉武帝时期的李延年,不过一倡伎,曾坐法受腐刑(宫刑),给事狗监中。他的妹妹是平阳公主家的舞者,一朝其妹受武帝宠幸并有子男,他也便被抜出沟渎,做了二千石的“协声律”,甚至“与上卧起,甚贵幸”,与当时一个也极受武帝恩宠的韩嫣几乎一般。可笑小人不自量,他恃宠骄纵,色胆包天,竟然与宫中的女子淫乱,其妹病没,失宠,卒丧身利刃之下。李广做到二千石,李延年也是二千石,贤不肖不言而喻。之所以有这样的不同际遇,我的看法是李广是英雄,但他不懂得:心术不正者以整人为阶梯,趋炎附势者以整人为筹码,还有一大群人渣,以整人为乐趣。整人害人至少对少有这么些好处,难怪从古至今没少有人在明处或暗处整人害人的!</p> <p>  “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年轻时多么意气风发。宪宗时谏迎佛骨,几罹不测,因多人营救,卒免于鈇质,左迁岭南,其时他那种不管不顾、一往无前的勇气和正气多么令人敬佩。但经历挫折以后,一蹶不振,他的锐气消磨殆尽。残酷的现实令他灰心丧气,他急于自保,脱离窘境,脂韦便辟导其诚,在谪所潮州上表谢恩,劝皇帝定乐章,告神明,封禅奏功……尤其卑鄙的是,他还言之凿凿地造作出鳄鱼(《祭鳄鱼文》)为其远徙六十里的“神话”……谄腴之辞终于打动了皇帝,最终把他招了回来。他的《送李愿归盘谷序》说:“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之…”用这段文字来说明他对政治黯淡现状的失望进而滑泥扬波的心态的转变可谓恰如其分,从此他沉沦下去,不愿攻讦政治痼疾,变成一个明哲保身的庸人,成了以前他所鄙视的曲意逢迎的弄臣。我们后人惟有慨叹他的不能善始善终,却无法为他开脱。名主贤臣相辅相成的关系,政治昏庸哪来的贤臣?</p><p> 老舍说:“一个四十岁的人很容易老气横秋,翻回头来看看昔日的光景,而把明日付于微叹了。”是的,人到了中年如果不出意外,将变得消极、退缩、麻木不仁、做事敷衍、不求上进,何况就要奔六如吾辈者……但显然中年学画的徐渭不是这样的人。</p> <p>  徐渭,字文长,浙江人,明代最著名的“水墨写意”派画家,同时也是杰出的文学家、书法家。他自负其才,不与时调俗识相合,对于“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斥而奴之”,因昧于世故,故其名声不出于越(浙江一带)。他少年时期即“郁郁乎文哉”,有“国士之目”(一国之中最优秀的人才)。中年入大僚胡宗宪幕府。胡猎获白鹿,他为之作表,表上,嘉靖帝“大嘉悦,其文旬月间遍诵人口”(陶望龄《徐文长传》)。其又“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袁弘道《徐文长传》)。不幸命途多舛,后因胡宗宪党附严嵩遭劾下狱,受牵连,清名受污,精神失常,数次自杀:以利斧击头,又以利锥刺耳,然皆不得死。卒以疑其继室张氏不贞,杀之,下狱论死。七年后在友人的周旋下才得以出狱,已过天命之年。此后,他游历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恣情山水,放浪曲蘖,著书作画,将“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致于诗。”袁弘道称赞他的诗是“匠心独出,有王者气”。赞美他的文章是“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又称美他的书画是“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间以其馀,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袁弘道《徐文长传》)。但就这么一个历史上罕见的才华横溢的天才艺术家却八应乡试,皆未中式。暮年,贫病交加,家里古籍变卖一空,家中境况如他自言:“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他在他的画作《墨葡萄》的题诗中写道:“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流露出他被褐怀宝,却不为人赏识的愤懑与无奈。徐渭的悲剧人生足令吾侪戒鉴,古人说:“虽有智慧,不如乘势。”然而,今天我们对于这个“势”的意义的诠释,却大有商榷的余地,贤者识其大,不肖者识其小,余惶惶然,懵懵然,不知身在梦里梦外!</p><p> 有道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意思是人惟有具备洞彻世事的能力,才能人情练达,才会风生水起、赐袍加冠。空有一颗赤子之心,学问满腹而不擅长推销自己如我辈者,一根肠子通到底,苦死苦活把每一个脑细胞苦成一根根白发,功劳苦劳都不属于你,照样还得被人当住反面教材,还有指望苦海超度修成正果?</p><p> 与老舍感慨时光的那个时代相比,如今更需要的是年轻人的更新观念。回想当年人蹲的“牛棚”,因时下的房地产炒作,身价已提高了百倍、千倍,谁还在乎你的过去是驴是马是老黄牛呢!</p> <p>  (图片系大理苍山和剑川老君山的杜鹃花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