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泥泞（三）

垄上草

瞬间塌方处涌满了人，双腿跪着的，有的干脆爬着，用双手拼命地向后扒着沙石，嘴里不停地呼唤着战友的名字。

如哭如泣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这声音打翻了黄婆送别的迷魂汤，这声音惊醒了奈河桥上的赶路人。

为了保证抢险者的生命不受到威协，其他战友拿着铁锨围成双重人墙，用身体挡住顺势滚下来的沙石和泥土。

扒呀扒呀，拼命的扒，终于我们扒出了他缩倦的身体。不由分说立刻把他送到了师部医院，经过抢救他醒了。他慢慢睁开双眼，缓缓转动着双眸看着四周，就象一个大梦初醒的孩子。突然，他从床上爬起来冲着我乞求到:“排长能不能把我的小提琴拿来，我要拉一首生命交响曲”。听到他的话我心里暗暗骂到:“还拉他妈的什么琴，为了把你从死神手里扒出来，一个排的人一半人的双手，全都是血肉漠糊。光指甲就扒掉了七八个。医生看到一双双伸出的手，忍不住大声责问“孩子这是手，不是扒滓机，不想要命了继续”。

为了不影响他刚刚苏醒的情绪，我答应道:“过两天我给你送来，让你好好表演一下，说不定还能赢得那个护士小妹的芳心”。大家一听哈哈笑了起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离开医院，我们又投入到了紧张而有序的施工中。

经过二个多月一镐一锨的挖掘，咚咚咚，掌子面传来了对方挖掘的声音，这声音让我们极度疲劳的身体一下子兴奋起来，在上面挖掘的人不愿下来，该上去替换的人披着破棉袄在下面急的乱骂。(在低矮的掌子面里挖掘，立着跪着，仰头躺着，需要变化各种姿式。为了节约衣服方便干活，所以我们都是赤膊上阵。从掌子面钻出来，就象出水的泥鳅，浑身的汗水冒着热气。隧道里嗖嗖透骨的冷风，披着破棉袄休息，成了我们最具有个性的习惯)

掌子面上的泥土开始慢慢掉落，呯的一声，两个镐头撞击在一起，瞬间一束光从对面射了过来。

没有欢呼雀跃的场景，碗口大的通口上，双方的学兵紧紧地握住对方“我们汇师了，我们胜利了”。

当时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打湿了我的眼睛，看着身边赤膊的战友，我轻轻拂去他身上的泥土，替他披上了破棉袄。

与我交班的三排长带着雄糾纠气昂昂的学兵上来了，他们青葱靓丽的身影，让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首诗: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一九七三年元月董家沟隧道全面峻工了，我们在汉江找来最白最美的卵石，在隧道洞口的边墙上镶嵌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八个大字。在秦巴山脉留下了我们对后人永恒的告白。

（十六）

和我们间隔不远的女学兵连，有我的同窗同桌，有兄弟，有姐妹。但是我们之间不能私自见面，有事情必须经连部开证明，经同意才能相互在有限的时间里见一面。

女人是花，女人是水，特别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在那样的环境里，她更需要得到哥哥的守护和关爱。

但是，她们和男学兵一样，承受了所有的磨难，甚至突破了她们身体的极限。

她们没有部队女卫生兵干净整洁的军装，也没有部队女接线员，舒适保暖的工作环境。

她们穿着打满补丁的工作服，两人合力推着装满石滓的斗车在长长的巷道里，艰难地向前！向前！

沉重的斗车磨破了她们的双肩，突然失控的斗车让她们无法躲闪。没有半点女孩子的娇做和委屈。她们咬着牙相互搀扶着，一拐一癫继续推着斗车。

为了提前超额完成掘进任务，她们悄悄扛着风枪冒着浓烈的硝烟，冲进掌子面。

在岩粉灰尘弥漫的掌子面里冒着生命危险开始了工作。

呲牙咧嘴的洞顶，不停地滴着黑水，直接浇在姑娘的头上和身上。她们全然不顾，争先恐后抱着大块的石头往斗车里装。

清理完石块，她们就象弓身的大虾米，拼命把又沉又硬，水淋淋的石渣耙到簸萁里，然后端到胸前，将死沉流着泥水的石渣倒入斗车。

六个多小时重复往返的劳作，是很难用文字表达的。而姑娘们却风趣地说“一切的苦都是化了妆的祝福，能说出的苦就不叫苦”。

这就是她们青春奋斗的底色，这就是她们摔碎的芳华，这就是姑娘们逞强斗狠舍命奉献的精神。姑娘们丢掉了矝持，一个个变成了“壮汉"。

(十七)

炙热的河滩上，女学兵三五一群，四五一伙，有的筛沙石，有的砸石料，还有的在制作水泥预制板。她们就象一朵朵盛开的太阳花，迎着烈日的炙烤绽放出最美的身影。

路过的人，停下了脚步，窥视她们一张张掛滿汗珠泛着红晕的脸。

心想，这些姑娘真能干，又有文化，假若能娶回家当媳妇，真算是老天爷开了眼。

为了刷新每天筛沙石，创下的最高记录。她们的双脚长期浸泡在江水里，生理期的反应被打乱了，殷红的血顺着双腿流在了水里。

一位当地的中年妇女，拉住她的手急切地说“娃千万不敢这样，会落下病的。”她笑了，笑的是那么的淡定。笑颜里含着几份羞色，一份适意的执着。

(十八)

月河梁大桥，百米高的脚手架上，女学兵就是一个个飞天的撒花仙女，她们把最靓丽的色彩涂在每一根钢梁上。

为了争取时间加快进度，她们上桥前从不喝水，为的就是减少“方便”。

七月的流火释放出全部的热能，让姑娘们口干舌焦，干裂的嘴唇上卷起的白皮让她们失去了往日的樱桃口唇。乌黑的头发下冒出的汗水，流在她们的脸上。背后湿透的衣服，被山风不知吹干了多少回……。

对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来说，这个年龄正是她们俏装打扮的时候，是她们最幸福最浪漫的时段。可是她们却离开了父母，来到荒山野岭，日夜奋战在工地上。风吹雨淋，伴着潮湿与冰霜，姑娘们肩拉背杠，与钢筋水泥同舞，搅拌的砂浆，不知吞噬了她们多少泪水和汗水。一双不合脚的高筒雨鞋把她们显得瘦弱矮小。疲惫不堪的身影抬着装满水泥沙浆的大筐，一步紧跟一步，攀爬在脚手架上……。

许多年后，当我问起女学兵时，她们眺望着远方深情地说;“在激情燃烧的岁月，不知是山河改造了我们，还是我们改造了山河”。

月河梁大桥，拨地而起。你承载着多少人的故事和希望，你彩虹般的躯体彰显着姑娘们只爱武装不爱红妆的脊梁。

（十九）

弯弯曲曲的盘山路，象一条玉带缠绕着秦巴山脉。这条玉带是襄渝铁路建设物资运输的生命线，这条生命线处处印记着女学兵们躬身拉汽车的模样。

不论是冰雪覆盖的冬天，还是解冻的春日，山洪咆哮的夏季，泥浆翻滚的秋雨里。长长的车辙，深过膝盖，汽车趴窝成了家常便饭， 拉汽车成了女学兵们每天都要上演的拿手好戏。

“拉车了”一声长喊，就象吹响的冲锋号。姑娘们急忙放下手中的一切，拿着长短不一的绳子从营房蜂涌到公路上。

绳子在車头任何可挂住的地方挽成结，拉绳的姑娘们弯腰弓腿拉起绳子，其余的人站在卡车的两边和后面。一声令下，司机踩下了油门，姑娘们一鼓作气，前拉后推。沉重的卡车缓慢向前滚动，车轮上飞溅的泥浆，象子弹一样打在姑娘们的脸上和身上，瞬间姑娘们一个个变成了泥猴。拉的拉，推的推，没有一个人退缩，直到卡车驶出泥辙。泥猴们才用沾满泥水的手，擦去满脸的泥浆。

刚送走一辆趴窝的卡车，泥猴们又开始拉另一辆趴窝的卡车。

“一二，拉呀”的口令再次回荡在山谷中。突然，一个全力低头推车的学兵，一个趔趄摔倒在车辙里，滚动的车轮近在咫尺。我本能地大喊了一声“哎呀”冷汗涮地冒了一身。当我准备扑上去的时候，一个身影从我身边掠过，猛地扑在了倒地的学兵身上，紧紧地抱着她从车辙里滚了出来。

趴窝的卡车终于冲出了泥潭，当战友们回身围在瘫躺在泥浆里的俩个学兵跟前时，她俩闭着双眼一动不动，我们的心一下子全都提了起来。突然她俩从泥浆中座起来，笑着对我们说:“马克斯不要我俩，嫌我俩还未完成使命”。听到她俩的话，我们又悲又喜。

悲的是她们把生命看的如此浅淡和浪漫，喜的是“使命”铸就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灵魂。

在襄渝铁路建设这个大舞台上，我们充当着小小泥猴这样一个角色。但我们知道，我们从那里来，我们要干什么，我们用坚实的双手和肩膀拉起了时代的纤绳，朝着山花烂漫的地方前行。

当一辆辆趴窝的卡车从泥猴们身边驰过时，司机伸出头深情地说;“盘山路上的金达莱。你们是最具有魅力最漂亮的女学兵。

(二十)

写着写着，大脑的记忆就象打开的泻洪闸门，一发不可收拾。可惜我的笔下怎么也写不出更深层的东西。

抬头望着高远的天空，一颗颗闪动的小星星，就象长眠在大山里的一百一拾九名学兵，我们相互凝视着。

我仿佛听到他们说:“大山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是他们生命的化身。他们是上帝派来的护路者，长眠在这里是他们的使命”。听了他们的告白，让我想起了泰戈尔的咏叹:“当我对祖国的热爱变得无比明显的时候，它会使我献出财富和生命。血液和骨髄，刹那之间就能凭着一股翻腾的洪流冲过生死的界限。”

他们不是烈士，更谈不上英雄。脱落残断的碑文只有因工牺牲。但他们是我们心中的英雄，永远是无名的烈士。我虔诚地向蒼天祈祷，愿他们在天堂里得到最好的超度。

(二十一)

花季一样的少男少女，把生命定格在十六.七岁，他们吃尽了苦，受尽了累，走的时候饿着肚子，血染的衣服裹着他们残缺的身体。

生命能属于自主的时候是很有限的，为了战友的安危，他义无返顾地冲进了火海，完成了人生最壮烈的谢幕。为了国家的财产不受损失，她俩扑入了江中，象浪花一样结束了暂短的生命。为了让战友们清晨能喝上一碗稀饭，他摸黑去山涧挑水，跌下了悬崖……。

她们就象四月天的蜂蝶，用微不足到的身体催开了秦巴山脉遍地的山花。

(二十二)

许多年后，我又来到了惦念己久，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千年的艄公号子和纤夫的身影，已消声默迹。当年走过的纤道，已被四车道的盘山公路替代。一列列呼啸而过，满载物资的列车，从这里驰向全国。

变了，变了！我们曾经为之付出血汗的地方变得如此的娇美。 谁能想到，当年穷困潦倒的山里人，不仅过上了富裕的生活，而且自家拥有了拖拉机和汽车。“汽车会不会吃草”己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当年我们居住的营地，变成了花园小区。老人们在树下讷凉下棋，孩子们在草坪上玩耍戏嘻。远处的巴山秋雨，秦岭环抱的陕西。我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处处都焕发着蒸蒸日上的气息。

那段跋涉在栈道上的经历，依然鲜活地存在我们的记忆里。哪些苦，那些累，那些八九不如意的事情，对我们来说都是淬火的清水。都是我们献给祖国最好的赞礼。

(二十三)

两年零八个月的三线生活，只是一个特殊发展阶段的缩影。和我们一样，甚至比我们过的更苦更难的人，大有人在。但是，这一切却让我们终身受益。

位卑不敢忘国忧，最平凡的人，最普通的人，所流下的血汗，让祖国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到处涌动着人间奇迹。

背靠着阳光，享受着金秋的芬芳。想想那些充满阳光的故事，总让人感到，我们的曾经价值千金。

在个人的记忆里，在集体的记忆里，在内心深处，我们都不会忘记。

回忆这些东西，不是要留下什么，而是希望后人懂的，在任何时候都要战胜自已，相信自已。

在命运步入结局的那一天，告诉自已:“我拥有过一个无怨无悔的青春时期。

一路走来太不容易，我们超越了自已，从一个空想者，励炼成一个生存的理想者，从一个理想者走向了多梦的追遂者。

在重山峻岭中破茧化蝶。走出泥泞的双脚，留下了让祖国母亲满意的一道道印辙。

有诗曰:

陕西学生两万兵，

衔命襄渝身负重。

隧道掘进战沙场，

桥梁飞身月伴行。

劳作熬骨饿锥心，

湼盤淬火气如虹。

特殊芳华多风彩，

断肠声里忆平生。

二0一九年仲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