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花伯的豆花脑儿

大晴天

<p>作者:刘淑娟</p> <p>  今晚眼睛光溜溜的睡不着。不知怎的想起了我豆花伯的豆花脑儿,记忆中红亮红亮的油泼辣子调和水的爨(cuan)香,和着黄豆的原香,一口一口下肚,软和又暖和,踏实又满足。馋的我更睡不着了!</p> <p><br></p><p> </p><p> 豆花伯家住在我家斜对门,他和豆花妈有三个孩子,那时他还有老父老母在上。他以卖豆花和务农养活着一家老小。他是担着扁担游街卖豆花脑儿的。他身材瘦高,脸瘦长,脸上的表情很淡。走路说话都慢,担起豆花担子走路的步伐也是晃悠晃悠地慢。别人热热闹闹谈笑风生的时候,他蹲在墙根处,不说话。别人都接不上话时,他淡淡的向人群丢出一句,能把整场笑翻。回头看他,他仍淡淡的蹲在那里,没什么表情,就像他刚才并没有说话似的。</p><p> 他的扁担,一头挑着装豆花脑儿的大铁桶,另一头挑着他的调料盘子。这头的大铁桶外面裹了棉花垫子,最外层覆了厚塑料纸,用绳子绑扎的又花又结实,盖上木头盖子,这个桶既能保温又便于保洁,常擦得光净。那头的木头盘里沿边整齐摆放着几个碗,里面分别装着盐水、醋、油辣子。还有摞起来的十来只黑色粗陶小碗、一些勺子和一条抹布。担子放下时,盘底四条腿撑着盘子,这个盘子就成了他的操作台。他在这个操作台上调味。</p><p> 清晨,鸡叫过鸣了,猪拱过槽了,各家的黄狗花狗跑出家门,在街上会过面交流过信息了,女人们掏过锅套里的灰,吆喝着孩子们起床,共同打扫完屋里屋外的卫生了,各家大门口,地扫的干干净、水洒的湿漉漉,散发出泥土清香的时候,豆花伯的豆花担子准时出来,往村里十字街口一放,就会陆续有人去喝。男人们常缓缓的踱过去,女人们要做家务,大多拿个碗快步走去,盛了豆花放了钱又匆匆端着回去。我每次都是端两个碗快速跑去又跑回,跑去是因为听到熟悉的“豆花脑儿~”的声音我就兴奋,就觉得寒冷的一整个早晨突然亮堂了!跑回是因为怕凉,也是急于吃到嘴里。</p><p> 冬季的某个早晨,我又来了,有几个男人围着摊子喝着豆花与伯伯聊着天,碗里嘴里都冒着热气。伯伯见我来,接过碗,拿起他的大铜勺,这勺的勺面扁平薄如刃,柄与勺面垂直,只见豆花伯捏着勺柄走到扁担的另一头,揭开木头桶盖,顿时热气腾腾,一大桶的豆花脑儿白白的,嫩嫩的,扑闪扑闪的。伯伯左手拇指扣住碗沿,四指抓住碗底,斜向桶口拿着碗,他俯下身去,把大铜勺伸进桶里,照豆花最高的点位平着铲过去,一片白嫩的豆花被平勺提上来了,最妙的是提出桶口的瞬间,不知哪根手指用了力,这片豆花忽的一下飞到了左手的碗里,这时,碗里和桶里的豆花都忽鲁忽鲁地闪华着,却没有散了碎了一点点,再铲再飞,再铲再飞,流畅啊!</p><p> 我一眼一眼地看着每勺豆花从桶里飞到我的碗里,觉得有趣的是,每一勺刚好铲在我认为桶里最该铲的最高的那一块,而飞到我碗里时,刚好能滑落到碗里最低的那一处。哈哈,这整个过程就是太行云流水,看得人血脉通畅。</p><p> 一会儿,碗平了。伯伯又端着碗走到扁担的那一头,以同样的手法把调和水水和油辣子飞到碗里的豆花上面。当最后一勺油辣子飞上来时,这碗豆花已覆了很大一片红亮的辣子油,又露出部分嫩白的本色,像书画作品的“留白”一样艺术有讲究、美好不压抑。又像穿齐了锦缎霞衣、涂好了明丽彩妆待嫁的新娘一样庄重有光彩!是的,这碗豆花要完成它一生最重要的使命——为有缘人奉献美味了。端回家的一路上,人和豆花互相看着,都忽闪忽闪地笑着。</p><p> 回到家先在辣子油浓淡合宜处舀一勺,呼噜一口喝进去,油辣子和调和水水的爨(cuan)香,和着黄豆的原香,再伴着软滑微烫的口感,立即升腾出幸福的感觉,直接上头!咽下去,软软的豆花沿着食道进到胃里,就会在身体里暖出一条线,待一碗豆花全部下肚,这暖早已传遍全身。手脚也热了,小脸也红润了。至于这香气,那一定是血里肉里脑子里都渗进去了一些,不然怎么会醉醉的!</p><p> 我总觉得伯伯给我舀的豆花多,因为我端的家里的饭碗比伯伯盘里卖豆花的黑陶碗大,也几乎满了。我没问过,伯伯也没说过,但我想过。我给伯伯找了一个理由:他的小女儿小名叫小小,大我一岁,我叫她小小姐,我们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小小姐的奶奶和我的奶奶是一辈子的老朋友,两个小脚老太太每天一有时间就盘腿坐在一起说不完的心思话。所以他会给我多舀两勺,一勺因为小朋友?一勺因为老朋友?但我更相信都不是。只是因为他厚道,想让娃吃饱。而且我相信,他给很多人都多舀了两勺,我好几次见过别人端来的饭碗也是舀满了的。都是乡亲邻里,他也想让他们吃饱。就这样,村人的胃被他暖了几十年,他却从来没有因为他的三产发家致富过。就连后来的新房都是孩子们长大后出钱出力盖的。</p><p> 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觉得需要感恩这个人,大家每次在付过一毛钱后,端走一碗豆花,这个事怎么看都是两清的事。如果除此之外还有点什么,那就是他应该感恩大家爱吃他的豆花,支持他的小生意。他的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吧?</p><p> 可是今天回头看时,也许是因为我在更大的世界里见过了更多的所谓努力与成功,我一眼就能识别努力与努力不同。伯伯的努力淡淡的,缓缓的,实心实意的,每天半夜起来劳作只为做好他的豆花,卖出去时多给人舀两勺,只为让吃到的人更感满足。他一辈子都不会想到,也不会同意通过经营手段赚更多的钱,你把这样的机会摆到他面前,我猜他会说:“挣点就对了么,抢人呀吗?”。于是,他心地安宁地卖了一辈子豆花。</p><p> 伯伯的生意是可爱的,他奉献给社会的价值是珍贵的,他的豆花生意充满着劳作美与人情美。说他是个生意人吧,他追求的不是利益最大化,而是质与量的最高标准。我想,伯伯也应该是中国传统小手工业者的典型形象。现在,在这个奉行利益最大化的商业社会里,这样的手工业者越来越少了。对豆花伯来说,卖豆花的,做好豆花便是信仰!信仰就是信仰,不以利益做考量,怀抱信仰者,自在安宁处。那里,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平湖。人心,静如水。</p><p> 伯伯就是这样一个静如止水的普通人,普通到人们只有想起他的豆花时才会想起他,普通到我今晚想起他时,竟回忆不出任何关于他的其它往事。</p><p> 但我又觉得我是那么了解他,那时他穷得给孩子交不起学费,但谁多给他个小整数豆花钱,说不用找零了,他也会坚决拉住你,给你找的清清的。脸上淡淡的什么也不多说。我想,伯伯这样的人,如果有件重要的事必须麻烦别人才能办,那他会选择不办这件事。</p><p> 有一点,不是我猜的,是我见的:有时他老远就会冲着他正在玩耍中的小女儿喊一声“猪瞪!”满眼满脸都是笑——咋就那么多宠溺呢!我小小姐好像很不喜欢这个称呼,回头白他一眼,生气地说,“你包叫了瞎!”——咋就那么气长!我在旁边羡慕着爸爸可以如此宠爱的叫女儿,女儿可以如此没有恐惧的怼爸爸,怼完了爸爸还在笑。</p><p> 不得不说,时间过得太快了!那时我们是十来岁的小姑娘,现在我们都已年届四十,伯伯也已是70多岁的老人了,听说身体不是很好,家里不让做事情了,每天在村里慢悠悠地转街看人聊天。</p><p> 他不做豆花20多年了,我失去那个味道也就20多年了。 这种连告别都没有的失去,这种以为奔向远方会找到无限幸福的毫不迟疑的放下,起初感觉不到什么,甚至都没清晰的觉得失去了什么,待到发现时,已是风霜之颜、疲累之身。在这样的夜里去回味时才明白:那何止是一种味道,那是一段人生啊,一段回首时既美也亲、近的就在手边,迈步时却再也跨不回去的人生。上点岁数的人大概都懂点儿这无奈。</p><p> 伯伯,以前我觉得您只是一位伯伯,今晚,我在回味悠长的记忆中才蓦然发现,您是一个时代的美好印记!</p><p> 感谢生命中有您,感谢您带给我的温暖,愿您多保重身体,健康长寿,天天快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