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铜香炉的故事

阿孩原创

<p><b style="font-size: 20px;"> 一个铜香炉的故事</b></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作者:阿孩</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小时候,阿孩喜欢跟在奶奶身后,看她拜神。在厨房的天井里,在一块长条花岗岩做的水围基上,几盘果食贡品的前面,放着一个造型古朴的香炉。香火缭绕中,奶奶双手合十,仰望天井上的那片天空,口中念念有词:“人望神力,草望春生…”,接着连连鞠躬。我掂起脚,翘首以望,以为奶奶如此虔诚,天空上一定会弄出点动静来。</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个黝黑古朴的铜香炉铸造工艺粗糙,大人明眼一看就知道是不值钱的大路货,奶奶却宝贝得很,平时烧香用的是鹰唛炼乳罐头空铁壳,包上红纸后代替香炉。只有逢年过节酬神时,才舍得拿出来用,完事后拿抹布擦得铮亮,再用一块旧布包好放回柜子里。</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全民大炼钢铁那年,“产量超英赶美”的口号喊得震耳欲聋,当时各地都有炼钢指标。街道服务站也在一块空地上竖起小高炉,鼓风机“呼呼”像喘着粗气,随炉火熊熊扬起的炉灰飘向附近的民居,把黝黑的屋顶瓦面涂成一片灰白。好不容易从街道机械加工厂拉来几百斤铁屑,一下子放进炉子里,熔成了几个铁疙瘩,成了高炉炼钢成功的献礼产品。仪式刚过,炉料告急,街道书记眼看无米下锅犯了愁。各居委会分别召集各家各户代表来开动员会,发动大家将正在使用的铁家什捐献出来。会上拟了一份自愿捐铁的倡议书,由积极分子带头,鼓动大家签名,参会的大都是家无长物的街坊,大家心照不宣地响应,剩下那些居住在有铁窗铁门祖屋的人却面面相觑。</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天,一帮背挎工具袋的工人拉着大板车,车上零零散散放着一些金属门窗和铁家什,到了我家门前。领头的拿着一张纸指指点点,知底细的人估摸是根据那天大家在倡议书签名列出的居家地址清单。在附近的民居中,我家勾缝水泥抹得细腻的,半圆凹槽红砖相间墙体的小洋楼,在一片低矮瓦房中如鹤立鸡群,楼梯间厚重的两扇铁门和几层楼窗户粗壮的防盗铁枝引人瞩目。附近邻里闻声纷纷走出家门看热闹。在围观的人群前面,居委会主任大姐和身穿警服的“专区同志”现场压阵。</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家那两扇门头带秋千铁窗的楼梯铁门,是当建筑师的外公在二三十年代从国外定制,厚重的镀锌钢板经历几十年岁月风雨的冲刷,依然铮亮。由于铁门框的支筋焊接在捣制水泥柱的钢筋上,工人们拿着手中的“冷兵器”(锤凿)却无从下手。外公见状干咳一声,不卑不亢地说:“还是我们自己拆。”他对这变宝为废的荒唐事嗤之以鼻,却敢怒不敢言。又恐防他们“杀鸡取卵”,弄坏了柱子,只好按耐性子自己动手。他先用针状细凿在水泥柱上探出支筋位置,用锋利的钢凿切断,再小心翼翼的把铁门卸了下来。当家人用不舍的目光看他们把门抬走,“都别看了!卖仔莫摸头。”外公悻悻地说完,转身过去用红砖把门砌上,吩咐舅舅们卸窗枝时也要自己动手,要用木凿一点一点小心凿成紧容铁枝卸下的缺口,换上竹枝后,再用木片将缺口封堵好。</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捐献任务是按户头摊派的,我们住在首层,户口单立。住处只有间隔木板和厨房的四面墙壁,没啥铁家伙好拆好拿的。当他们发现以前爷爷从国外带回来的烧水用铜壶和铜水勺,来人眼睛一亮,这可是国家紧需物资呀,就动员我奶奶捐献出去。那天酬神后,奶奶忘了把那个铜香炉收好,被他们一并收到箩筐里了。奶奶把我拖到一旁,把我的小手握得生痛。“不能拿走奶奶的香炉”,我边说边挣扎着,紧追在抬箩筐的人后面,趁他们没注意,一把抓起香炉就跑,一溜烟回了厨房,那人连忙追赶来抢夺,我奋力一甩,把香炉扔进了水井里。那人骂了一通:“人细鬼大!”对我这只有五岁的小顽童也是一脸无奈。</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文化大革命那年破四旧,神台被拆了,香炉也被人砸了。香炉铸得厚实,但一只支脚也已摔断,无法使用,奶奶痛心得抽泣,我不知道用何语言才能令她释怀。</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后来,我去工厂当学徒,特意买了一包香烟巴结风焊工师傅,将一块铜料用钢锉刀挫成支脚的模样,再用铜焊焊好,香炉总算恢复了原样。心想,这回奶奶定会满心欢喜。未料到,她抚摸着香炉,端详了半天,没说一句话。我问:“咋啦?”“这不是我那只香炉!”她摇摇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笑着给她解释:“原缺了的那只脚,我已找人焊好了。”她仍不相信,认为香炉被人掉了包,固执的神情令人忍俊不禁,我怎样解释都无济于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从父亲的讲述中才弄清这个铜香炉的来源。原来,爷爷远涉重洋到南洋吕宋(今菲律宾马尼拉)谋生时,用这香炉装着家乡的泥土,也装着对家乡和家人的思念,一直陪伴他在异国他乡,虽孑然一身,从不感孤独。回国与奶奶成亲时,又将它带回了家乡。我父亲出生不久,他又要到美国洛杉矶图谋发展。临行时,爷爷把这铜香炉交给奶奶,他说:“这香炉曾在南洋伴随自己多年,此去美国,山重水远,末知归期,留下这香炉,给你留个念想,愿神灵保估你们母子平安”。话语不多,奶奶知道这里面的份量,往后的日子里,将由她单独抚养我父亲这个香炉趸(独生子)成人。眨眼间又过了十多年,我父亲已到了成婚年龄,爷爷年事已高,落叶归根从美国回到家乡。在我父母婚后不久,爷爷忽然得了脑溢血,临终前,奶奶挨近他,轻声问有什么遗嘱,爷爷慢慢睁开紧闭的双眼,无力地指着神台上的香炉,就撒手人寰。</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令爷爷料想不到的是,他撒手而去,留下了一些田产,同时也给奶奶留下了苦难。当年,我爷爷在美国是洗衣工人,抗日战争前夕再去美国时,恐战争导致邮路中断,没法寄钱养家,将在外打工积攒的钱买了些土地,让奶奶自耕和出租。到土改定成份时很尴尬,一方面这是爷爷受资本家剥削,节衣缩食攒下的钱,另一方面买了土地出租却是剥削农民。由于界限模糊,乡里把爷爷家错定为华侨地主。当时对华侨有保护政策,华侨地主与资本家同属争取对象,不入被打倒之列。但执行政策的人过左,将奶奶这一生自食其力,一向慈悲为怀,热心助人的农妇拉上了批斗台陪斗。</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离开不堪回首的故乡,来到广州投奔还在大学读财经班的父母。除随身的衣物,包袱里只有这个香炉。她对我父亲说:“钱财身外物,只要香炉还在,就不会断了念想。”果然,念想不断,生活就有希望。不久,家乡人来信说,土改复查落实了政策,将错划的家庭成份更正为华侨工人。</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听完父亲的讲述,我端详着修复原状的铜香炉,发现金色斑驳的焊痕与那原有的铜绿,被岁月烟熏的黝黑确实有些格格不入,难怪年迈奶奶记忆退化产生的固执。</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她与爷爷婚后二十余年,爷爷在国外谋生,两人一起相处却没几年,但她与这铜香炉却相守了大半辈子。在这些岁月里,有含辛茹苦养育我父的艰辛与独守空房的孤寂;有以瘦弱单薄之躯承受照顾孙儿孙女四人家务重担的艰辛;有历次运动风雨冲刷的憋屈与苦难。我不知道每个日日夜夜里,她脑袋里究竟装着什么,生活起了波澜时,她又如何平和地度过。她慈眉善目,脾气很好,不但对家人照顾无微不至,大有“春蚕到死丝方尽”奉献精神,连在邻家临时借居的外人,她也常怀恻隐之心,关心照拂人家的早餐。对外接人待物笑脸相迎,无论遇到什么事,她能心平气和、从容淡定应对,从来没见过她与人红过脸。</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有人说,一个人心平气静,遇事从容,内心必定强大。强大的背后,一定有丰富的内心世界。有情感寄托,就能拓宽自己生命的宽度和广度。我想,一个目不识丁、见闻尽是家头细务的老太太,脑海里会不会有星辰大海般的大格局?她的世界很简单,铜香炉是她的情感寄托,蕴涵着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自然观念和生生不息、薪火相传的念想。</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终于找到打开 “这不是我那只香炉!”这把锁的钥匙。于是,我把铜香炉拿去找了一个修复古工艺品的师傅,他用酸洗方法将铜香炉的焊接处“做旧”。当奶奶看到自己“失而复得”的铜香炉, 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 2020年7月14日写于奥克兰</span></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