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拾遗]之九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水彩

<p>  往事如烟一路去,打扫去路得遗句。拣起仔细瞅一瞅,骑马追烟还有续。</p><p><br></p><p><br></p><p> 新疆博乐地区,一年的四个季节有较大的变形,它不像江南的四季等长而分明,而是冬长夏短,春秋一闪。一个初来者,他可能会觉得这里只有冬夏两季。当然春秋还是有的,只是它俩有点羞涩,轻打一个照面就消失,让人怀疑它们的存在。</p><p> 八十九团位于博乐地区,那儿地处北纬45度,这个纬度在中国来说,绝对是大大的北方。一般人的认知,北方的主旋律就是冷,这是千真万确的。博乐,既是典型的大陆性气候,又是高纬度,冷要称霸,人莫奈何。</p> <p>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气温比近几年要冷得多。进入十月,人们就纷纷开始做过冬的准备了:把夏天打好的火墙土块搬进屋去开始打火墙;房泥如果薄了,保温效果就差,春天化雪时还易漏水,这时候还来得及赶快上一遍房泥,那可是至少四五个人干上一两天的大工程;过冬的柴火只能靠本单位安排,大家都开始关注起这个冬柴,连队领导也把打柴列为当前的重要工作;冬菜当然还得靠本单位,但某些单位大白菜种多了,外连的人也可以去买点。洋芋,则主要到海拔更高些的温泉县或八十八团去购买,因为洋芋生长喜凉爽;菜窖要挖的,得抓紧挖了,原来有菜窖的,也该捡修清扫一下。毕竟这个贮存冬菜的地方,是未来六七个月的"蔬菜基地",其重要性绝不可掉以轻心;冬衣,这个时候也列为每家女主人的当前项目,要添置的,要拆洗的,要缝补的,也是一个家庭的大工程。如果布票不够,还得另想办法,或向别人去借,但布票大家都紧张,能借到的可能性极小,那就只有旧衣重翻再凑合一年;时间再晚个把月,买冬肉也是一件既难又有风险的大事。</p><p> 忙碌碌碌,头绪繁多,就是为了过那个又冷又长的寒冬。有一次我突然羡慕起熊来,它们会冬眠,一觉睡去天不管地不知,一切烦恼都没了,直到春暧花开再醒来,真是个绝妙的策略。</p> <p>  来了,来了!那个冬说来就来了,不知哪一天的一场寒流,,冬魔就降临了。它既考验着人们的耐寒能力,也考验着人们的谋划水平,有哪个家庭计划不周,就会手忙脚乱地去应付;有哪个单位的领导无能,本单位的百姓就会受苦,就会有怨情。因为那个年代个人生活的一切资源全部由层层级级的组织掌控着。</p><p> 今儿个是旬日(即十天一个休息日),到六连的老李家去串个门。掀起厚厚的打了不少补丁的棉门帘,推开因合页冻上了冰而吱嘎作响的门,进门后一股带些尿骚味的热气扑面。戴眼镜者冬天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摘下眼镜来用手擦几下镜片,既是去除因温差造成的哈气,也给镜片加加温。老李穿着一身臃肿的棉衣,正要出门去给自家的两个窗户钉上一块白色透明的塑料布,使窗玻璃成为双层,以增加保温功能。他让我先进屋坐。他家的大女儿正在室内窗台上用一小盆玉米面糊往一条条裁好的报纸上抹,把报纸再贴到密封不严的窗框上,以挡住见缝就钻,丝丝如刀的冷风。只见下面两块窗玻璃上结着一层厚薄不匀的冰,上面两块则无冰。柴火不是太多,又无法开源,只能从堵漏上下功夫。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蹲在火墙边的土灶下,在柴灰中用火钩掏着什么,一会儿掏出两三个洋芋蛋来,焦黄的表皮引起小男孩一阵惊喜,大喊熟啦!熟啦!土灶边放着几块劈好的树根。火墙顶上烤着几双大小鞋子。火墙周边的铁丝上挂着用旧被单撕成的七八片尿片子。忽然床上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女儿就朝门外大喊:"妈,妹妹醒啦!"不一会儿只见女主人手捧两棵大白菜推门而入,放下白菜,顺手扒拉几下头发,头上顿时掉落好几块冰碴,那是钻菜窖时蹭到菜窖顶而带来的。土灶边的案板上放着一小堆粗细不匀的擀面条,他们要做饭了,我就不再打扰。开门时,只见门背后挂着的冰层比窗玻璃上的冰更厚,由于上午土灶烧了些柴火,门后已开始滴水。老李搓搓脏手,结束了钉塑料布的工作,说声吃了饭走啊。我跟他开玩笑说,我没带粮票呢。他们难得吃顿白面条,我咋好意思蹭吃啊。走出门来,只见窗外那层刚钉上的塑料布内层已有一片哈气,说明窗框的密封性确实不太好。一转身,撞到了门外不远处的晾衣铁丝上挂的几件衣服,乒乓作响,硬如一片片木板。刚洗的衣服挂到室外一二十分钟就会冻得撞出声来。这样的衣服在室外挂上三四天也会干,衣服里的冰会升华跑掉。</p> <p>  一进入漫漫长冬,家务活要新添几样,其中之一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把土灶中已经凉了的柴灰掏出,重新点起这一天的火来,此时的室温往往已降至零上五六度了。这一灶生命之火要一直烧到半夜,只是后半夜因无人添柴而灭掉,但如果家有婴儿,夜里也得起来几次添柴。</p><p> 生完火去趟厕所,进厕所要先选蹲位,就是五个蹲位中粪堆较矮的那个。粪堆像极了坚硬的黄色钟乳石,慢慢在增高,太高的就会顶屁股。只有等无处可蹲几天之后,连里才会派人去打掉那几座可怕的粪山。</p><p> 在室外零下二十几度的气温中,室内最高温度也不过零上十五度,在这个室温下我视洗澡为畏途,但已经放宽到十天洗一次了,再长就要发臭啦。虽然洗澡时临时加大火力猛烧一阵,奈何室外太冷,奈何房屋保温性太差,奈何柴灶加火墙的威力不够,温度虽能上几度,总也不超过十七八度,没办法,只好速战速决草草了事。端一盆热水放在灶边,有水珠溅到灶口的炉筚子上哧哧作响,灶旁甚至有点烤得慌,但一步开外温度骤降,身上湿了之后尤其明显,真是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洗着洗着甚至会打寒战。人这个脆弱的生物只能生活在用火改造过的环境中,看到牛、马、驴、羊、猪、狗、还有鸡,都生活在自然环境中,有时会觉得惭愧。</p><p> 又见铁皮水桶已空,出门去挑水。冬天的早晨,连队居民区异常地静,似乎一切生机都被严寒冻凝固了。偶见某一家房顶上的烟囱冒出了今天的第一缕白烟,,软软的白烟虽没有声音,却已有了一丝动感,一丝生气。</p><p> 井边还没有人,倒是不用排队,但那个井口却是不容易接近,因为井口已被一座小小的冰山所包围。离井口两米左右就有冰了,因多人打水,从桶中晃出的水就结了冰。冰层越靠近井口越厚,井口上已被冰封得只能勉强放下一只桶去。冰面上还十分崎岖,这坡度不大的冰山爬起来那个难度系数却达到9.0在冰山之外就得先放下水桶,只能用手先拎一只桶上去。走时得步步小心,这两米的距离得用十几个小碎步慢慢走上去,抓住了辘轳的把手,心里一阵放松,这会儿是不会摔倒了。把水桶挂到钩上,摇动把手往下放桶,桶到水面后,因铁钩的重量而侧翻下沉,然后往上摇一二十下,一桶冒着热气的淸水升至井口。接下来做一个难度不小的动作,一手抓住辘轳把不能松,如一松手满桶水就会飞速下坠,带动辘轳把飞转很可能打伤人。伸出另一只手去拉住桶,用力往身边拽,拽离井口后先在不平的冰面上搁一会儿,扶住桶不能让它失去平衡,此时另一手从辘轳把上收回,摘去桶上的套环防脱铁钩。再用一只手拎上这桶水,迈着比上来时更为小心的碎步,另一只手则伸出平举作为平衡,拎出冰山范围之外。回身再去打第二桶水。这样的冰山只有到了实在放不下一只桶去时,连里会派人把冰山打掉,但新冰山在一个星期后又会在旧冰山底座上原样长出。</p><p> 挑水到门口,进门又是一个技术活,因为厚重的棉门帘严把着关,挡住了冷风也拦住了人。进门第一关,把棉门帘掀起一侧来挂到扁担头上,门帘露出了一道宽缝,人尽量靠一边。第二关是木板门,一只手使劲伸长了超出扁担去,把门推开一条缝,把重重的水桶先挤进去,木门就被水桶慢慢推开。此时人还在门帘外,继续把门帘掀高,人全身进入门帘内,把门帘用力往后一甩,甩到第二个桶后面,到此两关全过,挑水进门。如果不愿如此高难度,也可在门帘外放下水担,一桶一桶拎进去,连扁担要进出三次,费时较多。这样的挑水,在不洗衣服时,一天一担就够,如洗衣服,就得一气儿挑三四担。</p> <p>  1966年元月的一个冬夜,正是冰天雪地,寒风刺骨,整个连队沉入深深的黑暗中,人们都已睡去,万籁俱寂。忽然间,一个土喇叭声冲破宁静,在十几栋土块房的连队居住区内回荡着一一"苏修打进来了!苏修打进来了!大家赶紧起床,拿上铁锹、木棍,两分钟内到礼堂前的操场集合。不要点灯,不要说话,动作要快!"铁皮筒做的土喇叭声一遍又一遍地在每栋房子间回响,终于惊醒了刚刚睡去的人们。兵团战士的纪律性极强,时刻在强调一切行动听指挥,从梦中惊醒的人们虽然还在迷糊中,但服从命令的意识却毫不含糊。急下床,紧穿衣,不让点灯,黑暗中衣裤也找不全,单身宿舍中人多更乱。好不容易穿好衣服,到墙边摸着根有把的拿上就冲出门去,也不知拿的是什么工具。一出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中,只见团部方向嗖嗖地飞起两颗红色信号弹,更把气氛推到了高潮。人人紧张得大气不敢出,两个黑影碰撞了也不敢叫,只有索索的脚步声从四面向操场集中。</p><p> 操场上,两三个连领导正在催促大家快点按班站队。有人走得慢,催促之下回答道"我衣服还没穿好呢",原来那个慢吞吞的黑影正在边走边穿衣。黑暗中仍有人在陆续赶来,其时早已超过两分钟了。连长让每个班长报一下人到齐了没有,班长们其实也弄不清楚,但都坚定地报告到齐了。指导员作了个简短的动员令:"刚接到上级命令,有苏修(苏联修正主义的简称)部队越境进入我国,需要我们去堵截,八十九团离边境那么近,我们责无旁贷。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们要坚决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大家不要惊慌,成一路纵队跟着连长往北山方向前进,注意紧跟,不能出声。现在出发!"</p><p> 百多人的队伍在冬夜的黑暗中向北进发,一路都是小跑的步伐。此时我倒顾不上紧张了,一门心思努力跟上前一个人,万一掉队,要么迷路,要么被活捉…想着都害怕。出连部,越场院,过三斗渠,前面就是大戈壁滩了,根本无路可走,只因人多,才把深及小腿的积雪踩出一条路来。急匆匆的行军中,只听到积雪被踩的咯吱咯吱声,又一次见到一颗红色信号弹升空而起,这会儿心稍定,才意识到是全团在统一行动。戈壁滩平时远看一马平川,进去后沟沟坎坎不少。在沟坎处总会听到有人摔倒,也有爬不上坎而滑下来的,手中又都拿着工具,此时反成累赘。这支队伍如果在白天看,真是出洋相了,幸亏黑幕遮羞,大家光顾着去杀敌了。</p><p> 向北跑出去约半个来小时,也不清楚有多少路,也不清楚身在何处。当时是夜茫茫、野茫茫、雪茫茫、心茫茫,到底什么形势也不明白,而一路上什么情况也不曾遇到,我想最吓人的可能是先头部队惊起的一两只野兎吧。</p><p> 忽然前头传来新口令"就地卧倒!"我的妈呀,真碰上敌人啦?大戈壁滩比住宅区稍微亮些,但终究看不远,几米外仍是黑茫茫一片,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众人紧张地静卧在雪地,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卧了几分钟,再不见新口令,使人紧张之上又加迷糊:什么情况?敌人在哪?又卧了几分钟,原来出汗的身上开始觉得冷了。新口令又到"敌情解除","敌人已撤回国境线了"。其实此地离国境线还远得很呢,看来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只要拿锹的人民一动员,拿枪的敌人就吓尿了。</p><p> 回程已无悬念,大家放慢了脚步,踏雪的沙沙声伴着有几个人的说话声,仍在黑暗中原路返回。第二天上午恩准休息半天,到这时候才听到一些消息,稍微清楚了昨夜事件的原貌。原来昨夜的行动名为"拉练",也就是一次演习啦。还有消息是昨夜某人慌乱中未戴棉帽,冻伤了耳朵;某人未找到手套,赤手上了战场,手指头被冻肿了,看去很可怕;某女支青吓得尿了裤子。幸亏没有人掉队,否则会出大事。</p> <p>  时至二月下旬,气温在悄然上升,室内不怎么烧火也不太冷了;窗玻璃上,门背后的冰开始变薄、脱落;有的房檐开始滴水;好几家已上房去扫下积雪,房屋北面则出现了一堆又一堆的雪;雪地里人踩出来的小路开始融化,室内常见外面带进来的泥块;公路上露出石子来了;林带里的麻雀们一改冬日的沉默,十几只聚在一起,唧唧喳喳地喧闹着,像是在开庆祝会;不知何时空气变得澄明了,远处的林带清晰了,阿拉套山也看得真切了,冬季的空气总是迷茫的,看啥都不清楚;吸进鼻孔的空气也有种温润感。从严冬过来的人是很敏感的,外界的这些变化,给人总的感觉就是春天要来了!虽然一夜的寒冷雪路上的小水坑又成坚冰,虽然远看去,大地仍是一片冰雪世界,虽然人们身上仍旧穿着棉衣。这时候如果来个广东人他必定会大叫冻死人啦!可是咱新疆人都会含笑说道,春天要来啦!</p> <p>  只有经历过严冬的人才能听得出春的脚步声,只有历劫酷寒的梅才掂得出这香味所含有的重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