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生活拾遗

铁骑兵

秋夜里的碳火 两场秋雨过后，无论高大挺拔的梧桐树，还是婀娜摇曳的垂柳，都已葱茏不在，放眼枝头，已是满目凋零。在浓厚乌云的笼罩下，傍晚浑噩的天空令天地间显得愈发幽暗。此时的军营西大门前，行人寥寥，一片苍凉，唯有头戴钢盔，胸挎冲锋枪，凛然伫立的哨兵，才为朴素无华的军营西门，增添了一抹庄严，肃穆之色。 30年前，在西大门前站夜间头班岗时的这一幕，至今，还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天，由于直属队尚未通知换装，穿着单薄夏装的我，虽然保持着挺拔的军姿，但是在萧瑟的秋风中，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栗着。阴冷的天气，令我的心情有些郁闷，强烈的思乡之情，情不自禁地又悄悄袭上了心头。 　“你几点下岗呀？你冷吗？” 忽然，身后轻柔的一声问话，蓦地打断了我纷乱的思绪。我回头一看，发现说话的，原来是照看医院小卖部的小女兵。单薄瘦小的她，肩章上也是一条细杠，跟自己一样，她也是个新兵。在她脑后大檐帽的下面，整齐地梳着毛刷似的两支小短辫，少了小半颗门齿的嘴，笑起来有点俏皮。此时，她双手扶着门框，一只脚踏在铁栅栏门上，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天真、稚气的脸上挂满了关切。 　我们宿舍后边的四合院，就是师部医院的女兵宿舍。新兵期队列训练的时候，女新兵班班长——那位上士大姐，因为对女兵们的动作不满意，经常呵斥完她们以后，再将她们带到我们的训练场边，观摩我们训练，我们之间虽然不说话，但是互相都是认识的。 “10点钟下岗”，我随口回答到。 “你衣服怎么穿得这么少？会冻感冒的！你进屋里暖和暖和吧，这个时间，应该不会有军官来查岗了”。 从我身旁的栅栏门进去，向右一转身，只有2步远，紧挨大门的一间孤零零的小平房，就是医院的小卖部。虽然近在咫尺，但是她不知道，我是万万不敢离开哨位，进去烤火的。 “我不冷，谢谢你啊！”我对她点了点头，满怀感激地说。 “哦……我家是唐山的，你呢？……我猜，你家是山东的吧？”她打量着我，继续问到。 “我家是内蒙的” “啊？内蒙！那你家里一定有很多牛和羊吧？你会骑马么？你们住的那个房子……是叫……蒙古包的吧？”我的回答，勾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她睁大了眼睛连珠炮似的追问到。 什么呀？真可笑！谁告诉你内蒙的人都住蒙古包的？我心中暗自思忖着，一时竟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她。 “我家里没有羊，我也不会骑马”，沉吟了一会儿，我才淡淡地回答她说。 “……” “你们侦察连，素质就是好！我特别佩服你们连，看你们走队列，刷！刷！刷！真整齐啊！” 她的新话题，瞬间激起了我的虚荣心和集体荣誉感，我禁不住悄悄挺了挺腰杆，心中暗想，本来就是嘛！别的先不说，就说参加师部组织的集体看电影吧，从整队出发开始，全连在行进中精神抖擞，不仅步伐整齐有力，而且一路上军歌声嘹亮不绝，喊起番号来更是声振屋瓦，响彻营房。接下来的入场——放凳子——坐下——脱帽，一系列动作标准规范，整齐划一，尤其在脱帽以后，全连战士挺胸拔背，不摇不晃，一个个如同木雕，泥塑，无处不显示出严明的军纪和良好的军事作风。 极其注重军人形象的沈副参谋长，每次做点评的时候，他抑扬顿挫，字字铿锵的开场白总是会说:“……此次集会，表现好的单位有——侦察连！……”，如果不是第一个受到表扬，大家都会感觉不习惯的。想起这些，我心中早已自豪感爆棚，脸上更是挂满了得意。 　此时，强烈的虚荣心，已经使我愈发难以抑制炫耀的冲动。 “你看过电影《渡江侦察记》吗？”我故做随意地问到，不等她回答，又急不可待地说:“电影里讲的，就是我们侦察连的故事！还有，济南战役，战上海……我们侦察连都是立过大功的……认识我们连那个长得黑黑的中尉吗？他是我们的副连长，前年，在老山前线，他带领我班长，还有其他十几个人，深入越军阵地后方40多公里，执行【京虎2号行动】，在完成侦察任务以后，顺便又把越军的一个弹药库给端掉了……”。 我如数家珍般地向她讲述着我们连队的光荣历史，而她，更是瞪圆了眼睛，满脸崇拜地紧紧盯着我：“是吗？……这么厉害呀！……怪不得呢……”她的一声声惊叹，令我有些飘飘然，我得意洋洋的神情早已经溢于言表了。 　我骄傲的样子，好像让她想起了什么，忽然，她吃，吃，吃地笑着问我:“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她这一问令我瞬间懵住了，深觉诧异的我，心中飞速地做着各种猜测……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满腹狐疑地问她。 “你军被上写着呢！你军被的被角！”她捂着嘴，笑得更厉害了。 “军被”？ 我大脑飞快地检索着……电光石火一般，一件往事猛然闪进了脑海，我感觉嗡的一下，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虚汗，刚刚急剧膨胀起来的虚荣心，此时就像轰然倒塌下来的玻璃塔，顷刻间摔得粉碎…… 几个月以前，我刚跨入军营不久，因为叠被子不得要领，被子总是叠得鼓鼓的，像个面包，为此，没少挨班长训。那天上午训练结束以后，我精疲力尽地回宿舍，远远地发现，宿舍前铺满炉灰渣的马路上，扔着三床崭新的军被，我忐忑不安地走进宿舍，一眼看到，自己的床铺上已经空空如也，气得满脸通红的班长，对着我们几个怒吼到：“被子在外面的，中午不许吃饭，就在马路上给我叠！”原来，在连队上午组织的全连内务卫生大检查中，由于我们三个人的被子叠得不合格，严重影响了我们一排的成绩，把刚烈要强的班长给气坏了。 沮丧到极点的我，找到写有自己名字的军被，狼狈不堪地把它铺在被晒得滚烫的马路上，开始大汗淋漓地叠被子。去吃午饭的女兵们，三三两两地走过来，看到眼前的情景，都好奇地放慢了脚步，并且还嘁嘁喳喳地悄声议论着。此时，羞愧难当的我，逃走也不是，停下也不是，真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 当时，虽然我把大檐帽压得低低的，深深埋着头，可是，还是被她认了出来，更让人难堪的是，在铺开的被子上，还被她发现了我的名字。此刻，我已无法再面对还在吃、吃、吃地笑个不停的她，像个被击中要害的斗鸡，再也威风不起来了。 营区里悠扬的熄灯号声，及时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尴尬气氛，她自言自语地说到:“我该下班喽”，知趣地回到了小卖部。 “感觉太冷，你就过来烤烤火” “……” 已经恼羞成怒的我没有理睬她，不久，身后传来她锁门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我再也没有回头，完全沉浸在了羞愤交加的情绪中。 战友来换岗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一片，我们交接完枪支，我转身跨进大门，刚迈了一步，突然被身体右侧，小卖部门前明亮的火光给吓住了，我定睛一看才发现，在小卖部门口的台阶上，4块高高摞放在一起的蜂窝煤，宛如一根明亮的光柱，正无声无息地燃烧着，红通通的碳火，在深秋的寒夜里，发着温暖的光…… 　回去的路上，我是一步一步倒退着走的，我无限眷恋地注视着那堆孤独燃烧的碳火，看着它一点一点地，渐渐消逝在深沉的夜色中。此时的我，已经完全没有了怨愤，心中充满的只有愧疚，自责，还有感动，我非常迫切地只想当面对她说句“谢谢你！” 　世事无常，年少轻狂的我没有预料到，几天后，还没等我找机会再见到她，就突然受连队派遣，去军部参加集团军组织的攀登集训队学习，待我一个多月以后集训归来，营区里再也不见了小女兵的身影，许久以后，因为腿伤去医院，恰巧是女新兵班长为我处置伤口，我才委婉地从上士大姐口中得知，小女兵已经调到北京去了。 　经年如梦，虽然，我终究没能当面对小女兵说一声“谢谢”，可是，在此后的蹉跎岁月里，每当我独自走在漆黑的夜路上，一盏明亮的心灯就会被悄然点亮，黑暗中那红通通的碳火，就像一座灯塔，温暖着我的心，也照亮了我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