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海风吹过厦大：东边社

王宝庆

　　年轻学子对爱情的憧憬，就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在大学恋爱，有一起变老的，有痴情单恋或移情别恋的，也有因为毕业异地分配而泪哗哗分手的，就像一部部哀婉多情的爱情电影，甜蜜、唏嘘、离舍；往事如影，柔情如风。

不过，在厦大恋爱或最终结婚的，毕竟是极少数。

深圳阿雁总结说，八、九十年代，男生处级干部毕业占80%左右，女生可能更多。“处级干部”是别称，就是处男和处女。

他估计的这个数儿，应该差不离儿，大学里毕竟挂单居多。

多少男生，学习和成长期间没遇过青梅竹马，如今走出校门几十年，年近半百回首往事，无不感慨，甚至还有拍桌子跺脚的：假如再来一次青春，不憋屈，不负青春时光！要豪放地唱一曲《妹妹你大胆往前走》，找个心爱的姑娘，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都是阿伯的岁数，那份纯真，回不去了，该唱《老婆子你慢点儿往前走》了。

即便再来一次青春，也不会有当年的幼稚、糊涂和迷瞪了。

阿雁大学毕业属于“处级干部”，现在已是堂堂局级，回首往事总要嘟囔一句，“反正我觉得，大学那时拉了手，就要对人家负责，就应该结婚。”

拉个手就非得结婚？

由猿到人的漫长进化，手起了重大作用——没想到进化好几百万年，到了八十年代，手竟然还有502胶水的神圣作用。

没恋人时，手是自己女朋友；有了恋人，牵手你就赶不走。

手啊，手！

成都的文庆小妹告诉我，那时上学到毕业，最好的伙伴是闺蜜。她发来当年班里女生合影，问我是否还记得其中的人。

照片上，是一排青春灿烂的少女。只不过，拍摄于三十年前。

我说，记得中间穿黑点裙和白裙的两个女生。

她问我，“为什么记得她俩？”

我说，“85年上大学，这俩女孩常去灯光球场跳舞。她俩总是自己跳，从不和任何男生跳舞，所以印象深刻。另外，她们去图书馆、食堂，也是二人结伴而行，好像整个厦大没男的一样。”

她大笑说：“那个穿黑点裙的就是我！我们上学时，根本就不敢和男生跳舞！那时就觉得，上学就是上学，至于什么谈恋爱，好像很遥远。”

厦门阿兰说，朦胧、害羞、压抑和不敢表达，是那个年代的真实写照。如果男生谈恋爱，兴许被当成流氓，当然是让人羡慕嫉妒恨的臭流氓；若是女生谈恋爱，会被同班同宿舍的女生暗地嘲笑不正经或不要脸。

人言可畏——所以，你以为八十年代在厦大谈场恋爱容易？

比战天斗地都难！

别的不说，当时有校卫队。天一擦黑，几十号人兵分几路，专到操场、湖边、桥下等暗处角落，用强光手电搜索。

这大概是最早的“城管”雏形吧。 那搜索功能，比百度、搜狗“强大”多了。

可怜那些恋爱中的少男少女们，做贼一样东躲西藏。一旦亲嘴儿被当场捉住，轻则通报警告，重则逃不掉尼玛级的地狱或炼狱处分。

上弦场的密林或海滩礁石中间？拉倒吧，都是校卫队重点盘查和拉网搜索之地，去那儿藏猫猫无异于羊入虎口。

就算你俩严格自律躲过这些高风险，周围还有自觉不自觉做灯泡的：明明是出双入对的事儿，他（她）非要掺和，非要走一起，自己还觉得一点儿不别扭。

女灯泡儿高举保护闺蜜人身安全的神圣大旗，所以男孩儿除了要给女友买单，还不得不“大度”地多花一份坐公交、吃饭、看电影的钱。无私赞助之外，想俩人偷偷摸摸单独待会儿，没门儿。

春蚕到死丝方尽，灯泡成灰泪始干。

难怪杜甫感慨地写“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想必当年杜工部谈恋爱，肯定有“灯泡儿”！

大唐璀璨！

——也有灯泡儿转正的。

87级福州阿兵和老乡小青恋爱，同班西北小伙子阿风是传信人。俩人即使在鲁迅雕像后亲个嘴儿，阿风也能起到瞭望哨儿的作用。

阿兵小青三天两头闹别扭，也是阿风分别去劝。

阿兵觉得阿风仗义，小青觉得阿风懂事。

毕业时阿兵和小青携手回了家乡福州。阿兵讲义气，把本来要分回兰州的阿风，通过父母关系调到风和日丽的福州工作。

又过两年，小青甜蜜地偎依着西北汉子阿风（你没看错），幸福地踏上婚姻的红地毯。

阿兵呢，躲在湖东路与五四路东北角的福州温泉公园，一个人痛哭流涕地反思：啥叫灯泡儿转正灯神失业、啥叫永恒的三国演义。

有个84级厦门男生特逗，上学时单相思，弄得百爪挠心。经过俩月激烈思想斗争，最终决定背水一战，在一个瓢泼雨天等到心仪的杭州女孩儿，然后狠下心上前搭话。

眼睁睁看着姑娘没带伞走出风雨食堂，他蹑手蹑脚跟上去，想为姑娘递上手中的小雨伞。

——那支小雨伞，是省了半个月饭菜票，在中山路第一百货精挑细选的。买的那天，也是下雨，他没舍得用，而是把小雨伞精心放在包里，冒雨返回厦大。

有一首闽南语歌曲《一支小雨伞》怎么唱来？——咱二人，做阵遮着一支小雨伞！雨越大，我来照顾你，你来照顾我！你我双人同心肝，甭惊风雨这呢大！

他乍着胆子一步步走上去，可离姑娘背影半米多，他又哆嗦着犹豫了。

咬了半天后槽牙，想起从小受的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再憋着不说，我就算大脑发育不全！”他心里背诵熟读千遍的辞藻，努力压住“砰砰”直跳的心情，大步流星跨到姑娘面前。

看着朝思暮想心爱的人，心里明明想好了要说的话，可嘴里的舌头却突然不听使唤了。

　　鬼使神差开口就问：“这位同学，请问——风雨食堂怎么去？”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我要说的不是这句啊!

女孩莫名其妙，“你这不是刚从风雨食堂出来吗？”

他顿时语塞，一下子愣住。

人家姑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扭头冒雨走了。

剩下那哥们脸色通红，在风雨食堂外垂头丧气，被大雨淋成落汤鸡。

气愤愤扔了雨伞，孑然一人闷声到东边社喝了两瓶啤酒，然后大醉三天（好酒量）——第一次想象中轰轰烈烈的恋爱彻底失败。

后来有人对他说，厦大男生追女生的“三不精神”，他只完成了两样：不怕苦，不怕死；但他没完成最关键的第三样儿：不要脸。

客家人87级阿昌，身高1米56，细细的眼睛，还是一对肉眼泡儿，因此外号“阿泡”。他所在的宿舍和石井女生楼结成友好宿舍，他也偷偷看上其中一位美丽的水乡姑娘阿雪。

心里七上八下折腾仨月，阿泡在众多光棍儿鼓动下，鼓足勇气给友好宿舍的阿雪打电话，直接约她去渔民电影院看电影。

凌云楼101室电话值班员是一位刚到厦大的山区中年妇女，一听女生给102男生阿泡回电话，急忙从值班室出来，仰起脖子扯开嗓子冲楼上高层大喊：“102阿泡电话！”

阿泡打着挺儿跑出宿舍，对阿姨吼道，“你在101，我就在102，咱俩同一层隔壁，别仰脖子冲八楼喊啦！”

他迫不及待拿起电话，没想到对方爽快答应了。

阿泡大喜，一蹦三尺高，兴高采烈地到厦大门口去等女神。

他喜滋滋看着不远处的南普陀，庆幸自己摆脱了单身僧时代。

等来等去，不仅阿雪来了，还意气风发带了同宿舍另外七名女生，并诚挚感谢他为友好宿舍买票。

他有苦说不出，碍于面子，只得和八位娘子军一起到了渔民电影院，掏钱买了九张电影票。

进放映厅时，他还心怀一丝侥幸。

不料，他的座位是1号，而阿雪选的座位偏偏是9号，中间隔了整整七名女生。

这下，阿泡心都凉了。

坐他旁边的，是一位热情、身高1米86的姑娘，据说是厦大排球队的。

他坐在女排队员旁，感觉自己像个孩子。女排姑娘和他说话时，亲切地低下头，而他只能仰脸去听。

电影看了一半，阿泡觉得实在窝囊，便借口上厕所，自己像一泡尿一样溜了。

——信中冒起的爱情泡泡都没了，一泡尿算啥。

他至今都记得那场电影的名字——《黑炮事件》，讲的是一位工程师因为一枚黑炮棋子而闹出的一场天大误会。

阿泡自己，也因为电影票这么个“黑炮”事件，此后三年心有余悸，再没请过一个女生去看电影。

他怕了，一旦约会，会叽叽喳喳来一群。

——唉，阿泡的黑炮——友好宿舍电影票。

　　大二时，我们也结了友好宿舍。我在珍姐食杂店买了菠萝，又带了电炉丝，借着促进双边友谊的名义，一步步上了石井楼。

电炉丝两块钱一个，用红泥烧成扁圆的砖瓦状，上面缠了一圈圈加热丝，极易漏电引发火情。

记得当天为了展现绅士风度，在女生宿舍手忙脚乱插好电炉丝，放上装好水的大号搪瓷杯，然后笑眯眯把菠萝块儿放进去。

没想到一聊天，就忘了菠萝的事儿。

等到滚水从容器里溢出，我急忙手忙脚乱用抹布去擦桌子。那时溢出的水已浸过电炉丝，直接带了电：骤然感到手掌猛地一麻，之后被牢牢吸住，与此同时大脑一片空白，靠在桌边猛烈哆嗦起来。

过了电的菠萝水又淌到地面，慌乱之中一脚踩中，于是脚被吸住，腿也不由自主抖动起来。

上下都过了电，正在生死线上挣命，一位女生走进宿舍，奇怪地看着我，觉得这男生怎么大白天在女生宿舍跳上霹雳舞了？咋痉挛得这么像呢？再一看我脸色铁青，明显是“老太太摸电门——抖起来了”，知道是触电，顿时厉声惨叫。

她这骤然一叫，引发满屋女生一阵凄厉尖叫，有捂脸的、有揪自己头发的，还有个叫“胜男”的女生，不知怎地竟死死揪住了和我同去的阿伟耳朵。

这些能令牛鬼蛇神丧胆的声音和表情，简直比灼热电流更可怕。

还好一位浙江女生，毅然拔掉电炉丝插销，才算救了我的命。

再低头一看，一地的菠萝碎片，汤汤水水乱成一团。本来寻求浪漫爱情的我，此刻几乎小便失禁，已经半瘫着倒在地面。

等我慢慢缓过神儿来，恨死了那个菠萝。阿伟呢，左耳朵被揪得通红，几乎快被扯下来了。

这次联谊，我过了电刑，阿伟也被“女狱警”刑讯逼供了。

从那天起，对所谓的“友好宿舍”和“进一步深化牢不可破的双边友谊与友好合作”，避之唯恐不及。

85级会计系王国初同学来自江苏，有着宜兴人特有的坚韧、坦率和豪爽。

那次我在厦大三家村办延安摄影展，国初当晚兴冲冲来找我，听我讲延安一路的见闻。

我俩越聊越投机，索性到芙蓉八裘德·洛兄弟商店买了两箱啤酒，又顺了俩皮蛋，一人喝了一箱。想想那时真难，没冰箱、没冰镇，在闷热的宿舍光着膀子一瓶瓶灌常温啤酒，热得全身流汗，聊得热火朝天。

裘德·洛兄弟商店也够倒霉的，每次被偷蛋，总是两粒。

喝到半截儿，又呼啦啦来了一群其他系同学，挤在一起听延安万里行故事。

那天大家聊到深夜，后来都酩酊大醉。我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三家村橱窗下；国初呢，也记不起自己怎么上的六楼，因为睡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一楼过道里。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一声怒吼：“谁把六楼改成底层啦？说！”

当年他报考厦大，也挺有意思。

85年高考，先填志愿后考试。这一年北大东语系首创希伯莱语专业，并在全国招收40名学生，头两年在北大，后两年去美国学习，毕业后无条件分到外交部。

那年北大在宜兴进行英语笔试和面试，国初顺利通过。北大老师叮嘱他，只要高考成绩达到北大最低录取分数线就可以了。

本来胜券在握，但国初觉得，北大似乎是遥不可及的圣殿，考虑再三，保稳第一，最后第一志愿报了厦大。

放弃北大，他并不后悔，因为厦大招生简章的上弦场和建南大礼堂太宏伟、太美轮美奂，一下就勾走了他的魂儿。当然，想像中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特区，也是吸引他的重要因素。

　　有意思的是，高考成绩出来后，他考了533分，位列宜兴文科前三，远远超过北大录取线。

这是他第一次和首都擦肩而过。

在厦大，国初与同班一位女生结识（后来成了他的太太）。幸运的是，他没用电炉丝煮过菠萝水。

他女友是朝鲜族，因此我们常和他开玩笑，说他娶了***姑娘；国初则豪爽大笑，说自己是和***定亲。

那时，***人均年收入九百多美元，***三千美元。咱们呢，还不到三百。

他和女友一起上课、一起读书、彼此照顾。

毕业后，他被分到当时北京富得流油的知名大公司，女友则被分到一个部委。

拿着分配通知书，在厦门的国初给家乡父母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年迈的父亲哭了：一方面喜极而泣，儿子落户首都，这是村里乡里多少人几辈子也没敢做过的梦；另一方面，老人家也知道，自己儿子不能在眼前尽孝了。

他带女友兴冲冲回家乡和父母告别。

村里人轰动了，当年爱读书的状元郎小国初不仅要去紫禁城，而且还带回一位大学姑娘，也是去北京做官，可谓少年得志，一步登天。

老村长有点儿文化，平生爱下楚河汉界的象棋，又特别尊敬读书人。此刻端了一杯酒，竟含泪给国初深深鞠个躬，一仰而尽：“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带老婆归故乡！国初将来兮当侍郎！”

国初兴高采烈喝下这杯酒，顺眼一看，自己父亲正偷偷给母亲擦眼泪，而父亲眼神里，分明带了闪闪的一丝泪花。

老村长意味深长地拍拍国初父亲肩头，“哭啥？孩子有出息，任他去！”

父亲含泪频频点头。

老村长又兴冲冲吟了首诗：“树色随山变，涛声入海遥。帝都明日到，快买火车票！”

在家没休息几天，两个人来到帝都，国初兴冲冲去市中心的这家公司报到。

他坐错一站，提前下了车。问北京当地人，人家都说下一站就是，走走就到了。他一想囊中羞涩，干脆走一站吧。

哪儿知道北京一站地，和厦门的一站差别太大了。这一走，就是半拉钟头。

满头大汗赶到王府井，公司人事部葛处长看了他的分配书，脸色一变，当头给他一记棒喝：“你干嘛——你怎么来了？”

“学校分配我来的，这是报到证！”

葛处长怔愣半天，神秘兮兮出去，半晌回来便脸色凝重地笑道：“你们系好像……可能……找我们要培养费。人，我们不要了！你走吧！”

国初听了大惊，头脑一阵晕眩。培养费？不可能吧？

他急得在葛处长办公室痛哭。

葛处长很有礼貌地递给他纸巾，然后客客气气把他请出公司。

与此同时，他女友到部委报到，也被告知名额已满，打发她到另一个部委试试。

第二个部委的人事部负责人拿了她的分配通知书，不紧不慢用手指敲着桌面：“你看这上面分明写的XX部，没写我们部啊；再说我们两个部是平级的，XX部有什么资格要求我们部接收！解决不了！”

他俩没想到这个结果，在一个地下防空洞改成的旅馆抱头痛哭。

哭着哭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告别校园，是个大男人了，便劝慰女友说：“不哭啦，再哭就成阿妈妮了！（朝鲜语，大妈）”

女友说：“你自己都哭成阿扎西了！（朝鲜语，大叔）”

他抹抹泪水，心里一片迷茫，嘴边咧出苦笑。

女友看了更心疼，“不管多难，咱俩一起过难关！将来一起做阿妈妮、阿扎西！”

从那时起，他俩每天坐公交听消息，折腾了一个多月。这期间，他们囊中羞涩，每天早餐午餐合成一顿：路边两毛钱一个的煎饼果子。

国初心疼女友，每次多花一毛钱，给她买的煎饼里再摊个鸡蛋。但最后，往往是女友含泪把那个鸡蛋煎饼给了他。

大口吞着煎饼，他的眼泪大滴大滴落在手上，落在煎饼上，又都流进心里。

最后，两块钱一天的防空洞住不起了。热心的会计系师兄师姐让他们偷偷搬去黄庄宿舍，那里洗澡没热水，都是直接用自来水冲洗。

他俩没想到，北京的自来水比拒绝接收的葛处长人心更凉，洗完后常常冻成一团打摆子。

无可奈何之下，又给厦大打电话，决定返回厦门。

上火车时，俩人兜里只剩三块钱，连托运行李的钱都没了。

北京到厦门两千多公里，绿皮火车两天三夜，靠两袋方便面和白开水，总算熬回了厦大。

　　火车刚进集美，他俩就哭了。

国初还算幸运，系里把他重新分到厦门一个银行；而女友却错过了再分配机会，由于她从小学习日语，因此几经辗转，最后到了厦门一家中日合资公司工作。

一个厦大会计系女毕业生，除去本身专业，精通朝鲜语、日语和英语三种语言，不简单吧？

可惜啊！

——真替当年那个部委可惜。

这是国初第二次和北京擦肩而过。

前些天，我和三十年未见的国初通电话，他已做了银行高管。说起两次和北京擦肩而过的命运，他淡然一笑，说人生漫长，关键处就那么几步。错过了，人生轨迹就全然不同了。

只是，当初那几步，尤其第二步，已经超出了他自己能控制的范围。一个刚毕业的农村孩子，在人生地不熟的首都，怎么能控制得了命运的摆布呢？

我告诉他，没啥培养费，也许当初那位葛处长，耍了猫儿腻。

他告诉我，也许吧，不过无所谓了。现在，他认定自己是宜兴人，更是厦门人。

国初的儿子在厦门出生长大，两年前娶了一位地道的厦门姑娘。现在，国初已经当了爷爷。全家在一起，一会儿讲厦门话，一会儿讲宜兴话，其乐融融。

他仍然那么热情和直率，言谈话语之间，流露出受过高等教育的睿智、大度和情怀。他爽朗地笑着，然后低沉着嗓音告诉我，最怀念当年北京的煎饼。

他常常在想象中，把两毛钱一个的煎饼，刷层辣酱、洒上葱花，然后含泪吃到嘴里。在北京奔波挣命的那一个多月，他俩天天吃的就是这个。

国初说，那时他第一次来北京，两毛钱一个的路边煎饼，是他对北京美食的唯一青葱记忆！

撂了电话，我的脑海浮现出一幅画面：三十年前，一名厦大年轻人，身后是老父、老母、老村长和无数乡亲们泪花闪闪的热切眼光。年轻人手里紧捏着那张报到通知书；而上衣口袋里，只有区区五十块钱。他站在葛处长面前，哗哗流泪。

国初两人回厦门后的所有家当，就是两只破旧的手提箱，里面有几件衣服和厚厚的一大堆书。

工作第一个月，他们整理了一下手头的现金：总共46.5元。

46.5元，曾是他和她的全部积蓄、全部财富、全部起点。

那时年轻的他，还有另外一笔终生陪伴他的无形资产：学历、知识、素质和相亲相爱的女友。

昨天，我给国初转发了当年的闽南语歌曲《一支小雨伞》，国初给我回了微信，把最后两句改了改：你我双人同心肝，管他娘风雨不风雨！

他对我说，当年幸好是俩人一起被退回厦大——假如一个留京一个退回，以后的感情会怎样呢？

那时年轻的我们，真是渺小如蚍蜉，任凭命运波涛潮起潮落，任凭狂风呼啸东南西北。

国初给我看了他和太太现在的照片。相片里，一位慈祥的阿妈妮，幸福地依偎在宜兴----厦门阿扎西身边。

他们是厦大85级同班同学，一起经历了风雨，又一起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