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荔枝丹(原创散文)

闻樱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夏日炎炎荔枝丹</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闻 樱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又到了“荔熟蝉鸣鼓龙舟”的六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今年是荔枝大年,同学相邀去石滩吃荔枝观龙舟,但这天气着实“热情得让人生畏”,不是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把人淋成落汤鸡,就是终日炙裹在一身油汗里,我实在不愿动,由此便怀想起儿时与亲人于树下摘果聚会的情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以前,我家有一棵老荔枝树,伫立在村口山坳上,像一把撑开的绿伞,归家必经那绿荫下,那八十多岁的本姑婆每次回娘家都在树下感叹一番,她说在解放前做童养媳那会儿,每年回家要步行上百里,走得很累,但进入娘家的村界,远远地望见山坳上这棵大荔枝树就像看到爷娘一样欢喜激动。这荔枝树俨然就是伫立在村头的一道乡愁标签。2004年,那棵大荔枝树因村道扩建给连根挖掉了,老树头当场就给经营根雕的买家拉走,山坳推平拉直之后,旧日的影子已找不到了,再回到村口空荡荡的,这感觉就像温暖在记忆中的老人一样,如今再也看不见其迎笑开门的一面。此刻,我在饭桌聊起那棵老荔枝树的时候,我家老太太在一旁逗趣:“如今,在增城有哪一棵荔枝树比得过华农批的那棵大荔枝树呢?半个增城的荔枝都堆放在那了,有钱哪都有荔枝。”话可调侃,但我在乎的是在荔枝树下亲人团聚并亲手摘果的氛围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过去,盼望荔枝红熟的日子真是过去孩童时代的一大乐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从初尝三月红的酸涩到放怀大吃特吃桂味糯米糍的爽甜,整个夏日各家小孩均围在自家荔枝树下团团转,既是看护也是独享荔枝,从晨早天亮去争着捡拾夜里风吹落的熟果,因“虫蛀头”落下一大片,但已熟自是可以吃了,再到午后的一场“大车飙”骤雨之后,又有很多熟果掉落,在物质贫乏的年代能入口的东西永远具有莫大的诱惑。荔枝这种色香味俱佳的果实不愧被称为水果之王,连唐朝第一美人和从瘦西湖里走来的苏大诗人都难以抗拒荔枝的魅力,客家人说“一颗荔枝三把火”,苏东坡则直接写作“日啖荔枝三百颗”,小时候学了这首诗歌,以一颗荔枝的计算重量,那苏东坡每天一吃三百颗那就是吃了一大箩了,在我们小孩子心里觉得苏东坡不但是诗人更是美食家,这是多么羡慕的事儿。荔枝除了色美味甜,最大的特点还成为夏日里呼朋唤友家族相聚的纽带,现在美曰“荔枝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在荔枝挂满枝头丰收的大年,大人告诫孩子不许自顾自家吃饱,要等约上小姑姐大伯父们回来再摘果。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爷娘还是第一时间传话把女儿女婿姑姐等叫回来吃荔枝,农历五月的端阳节过后一直到八月的中秋节这之间的一百天内便没有什么节日了,但因有了荔枝,这夏日里家里就像过节一般热闹,杀鸡宰鸭做菜蒸糍粑是少不的了,小孩子的任务就负责白天在荔枝树下严加看管以防外偷,荔枝熟了不看管好等于白费心机,晚上则由爷叔等男人把一副板床架在树杈上夜宿看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们小孩子们天天追问大人姑姐们几时来摘荔枝啊?因除了吃荔枝之外,我们更盼望着见到一大群表哥表妹,可借此机会一起游玩几天。荔枝经一层雨一层高温日灸之下,很快就满树红透了,终于到了摘荔枝的那天,一大早,大人就早早地吩咐小孩子到往年的荔枝菌出没的地方踩点把守,捡点荔枝菌回来做菜,这种菌类是岭南特有的,没种可留,并是由白蚁看管培植出来的菌类,可谓“可遇不可求”, 这菌类大多数实行“定时定点萌发“的制度,每年同一时段都会准时在某地冒出来,大人们做好了保密标记,派小孩子去搜寻,捡到荔枝菌的孩子乐颠着一溜烟地跑回家报喜邀功,等着大人的夸奖。可以想像,那时的孩子是多么快乐啊,如同混入仙桃园里的悟空,在结满美果的树桠上悠荡,以荔枝果腹也不惧怕大人责骂,那些自家果树没结果子的孩子只有在树下“羡慕妒忌恨”地吞咽着口水,都说小孩子之间的友情像“说翻就翻的小船”,待别家小孩在树上扔下几颗荔枝解馋后,顷刻间便化解了孩子们之间的“十冤九仇”,真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终于,在等待荔枝红熟的日子里,我们在山坳上的小路上迎来姨母姑姐一行的身影。还有那足可站成一个排的老表们,她们惯带红糖或是一条大咸鱼做手信,因荔枝性温糖分高吃,多了易上火,吃点咸鱼汤可中和,捎红糖则是寓意祈盼娘家的日子过得一年甜过一年。在堂屋里喝过一口茶水,爷爷就招呼大家扛梯结绳传竹篮等工具直奔荔枝树头开摘荔枝。到了荔枝树下,先把爷爷搁在树杈上看守的床板取下来,又把那树头缠着防贼的一圈刺棘撤掉,两位表哥像猴子一般灵巧噌噌两下就上树了,我们女孩子则在树下等着收果,四岁的堂弟急急地仰头望着树上的表哥喊着把荔枝扔下来吃,表哥偏偏不给,堂弟便突然大声发布信息“我看见大表哥穿了一条红底裤,还穿了一个大窟窿”之类的笑话,让树上的哥们哭笑不得,狠狠地掷下几个荔枝敲在他头上咚咚作响。装满佳果的竹篮子在树杈上来回几趟接果之后,地上就堆砌成一座荔枝小山,大人们围着荔枝拾掇枝叶,女人们则随意谈论着他们最关心的话题——比如大表哥的学业成绩,小叔们谈婚论嫁的问题,然后交头接耳地看着他们身后一同带来的女友对像,再评头品足一番,无非是讨论现在带来的这位好看还是刚分手的那位更有福气,老人便接着“下任务”:明年吃荔枝的时候要改口啦,盼望有情人终成家属,于是不时地教我们小孩子预先对号入座叫什么婶婶或是某某姐夫,调皮的堂弟反问:“这么快叫阿嫂,有利是(红包)吗”话音刚落,头上又中了两颗荔枝的敲打。接下来,大人们就转到评点孩子读书成绩的话题,与我同辈的有十三个孩子,我们各自报这期末的考试成绩,每次夺冠的自是在增城中学读高中姐姐了,最差的就是姑姐的小儿子成绩总是勉强及格,爷爷慈爱地把躲在身后的外孙拉出来,说:“尽力就好,不是读书料子就不要逼他,是龙就上天,是蛇就钻地,各有门路。”宽心的话让表弟远离压力的视线,我们在树下玩着那个年代的丢手绢跳飞机或是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从爷爷手中接过一捧最美的荔枝作为奖励。通常,孩子们还会在现场搞一次剥荔枝比赛,那时的我正是换牙的时候,门牙参差不起,我吃荔枝的技巧向来不佳,很羡慕别人用手指一掐一捏就把壳肉分离入口的绝活,特别是看见他们把肉放进嘴里后吃了,但那剥出的荔枝壳仍如一完整的果儿,哪像我把荔枝皮一点点地剥碎,弄得嘴里手上果汁四溢,吃相狼狈。因桂味荔枝壳的尖刺特别扎手,于是我干脆用门牙咬的“波”一声后再用手剥壳,但门牙刚换牙咬不利索,剥荔枝我算最笨的一个。这时,便羡慕长着一口“哨牙”的荃表哥,他最擅长剥瓜子吃西瓜咬荔枝之类,通常多吃多占,于是,我们送他一段一顺口溜——“哨牙有嘜好?可以撕鸡腿,又可以刨西瓜,落雨还可遮下巴,与人打交(架)还可挡两下。”哈哈哈!孩子们抚摸着撑圆了的小肚皮嬉笑不已。大叔大伯他们再喝着一壶山茶,谈笑风生,有的在交流荔枝如何嫁接,何时打肥修剪的事宜,有的在谈论村社干部的小道消息,有的姑婆们在交流治头痛腰酸的偏方……爷爷站在树下,靠在树头下抽他自种自享的“大头熟”老烟,看着这群环绕膝下的儿孙们在慢慢长大,他也在变老,他不由得喃喃自语:“树大分叉,人多分家,摘一次荔枝,你们就大了一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这时候,树的外围站着三个馋猫似的小孩子,争抢落在外围坑边水潭里的荔枝,由于他们家当年的荔枝没挂果,爷爷通常大方地大手一抓给他们一把鲜荔同享甘美。印像中还有一位拄着木棍,长年发烂脚的老人,村人背后喊她的外号“大声马”,她是一位孤老婆子,没儿没女,因一辈子好与人争小论大还兼带贪点小便宜的品性,与人吵架起来以大声恶毒居胜,人缘很差。每年摘荔枝她都会来树下站一会儿,看着她一身粗布蓝衫,脚上那烂脚处裹着布条,总有一二只苍蝇挥之不去,觉着忒可怜。她手上捏着几朵新鲜的荔枝菌,围裙里又还兜着一堆,奶奶看见她就招呼她过来吃荔枝,挑最大最好的给她,这时候,她放下荔枝菌,毫不客气地展开腰间那脏旧的围裙兜着,嘴里念经似的讲(客家话):“唵好心的张妹子,望你日子过得荔果咁红糖咁甜,百子又添孙呦。”她把围裙裹着的那一堆荔枝菌硬塞给奶奶,村里的人没有谁像她那样有空闲的了,每日清晨去田间地头搜寻荔枝菌,她自己也知道即便捡到一堆荔枝菌也是不敢吃的,因荔枝菌味道虽鲜美却是极其热毒的发物,对她常年“发烂脚”的病症会更甚。奶奶不好意思拿她的菌子,怕有与她交换之嫌,“大声马”兀自放下荔枝菌,步履蹒跚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剥荔枝吃。二十多年前尚没有饭馆餐厅大量收购荔枝菌做时菜,如遇上现在枝节前后能卖上二百元一斤的高价,那“大声马”的烂脚就有钱医治好了。隔壁的黄叔婆曾拉着奶奶说何必年年给那么多荔枝她吃啊,一个讨人嫌的孤婆子,当年她还联合一些恶妇专挑你的事非呢,奶奶则说谁都会老的,不惦记从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转眼过去三十年后,奶奶的身后也终究没有像“大声马”说的那些祝福话,并没有“百子千孙”,到了我们这一辈以孙女居多,各家又自觉遵守计生国策,仅有一位男孙,而随着我们同辈的这一群孙女出嫁后,娘家的人丁就渐渐少了。当年围在荔枝树下摘荔枝的十三个孩子如今年纪也蹿上四十多岁了,不出当年爷爷所料,读书最成功的还是姐姐,考上名牌大学成为一名周游列国的翻译,但活得最滋润潇洒的却是考试勉强及格但长大后很会做买卖挣大钱的表弟。如今,那棵老荔枝树也已不见。当年在树下摘荔枝的孩子们,每逢春节,仍会坐满一席碰面,这画面的写照大概可这样描述——有正在爬坡的仕途中人,有饱学诗书吃不饱又饿不死的教书匠,有自给自足优哉游哉的商人妇,有奔忙在城乡的小商贩,有穿梭于国内外的金领,有小头锐面独闯南北做汽配的浮华青年,有披长发摇头晃耳的艺术愤青男……长大后,各人成长环境和际遇经历的不同,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逐渐有言不及义之代沟,甚至一两个姐妹间因小事还误会颇深,再见之时体味着类似鲁迅先生笔下的“少年润土”之感,熟悉又陌生,随着年月的消逝,甚而渐生“茶凉了就别再续了,再续,也不是原来的味道”之慨叹,应了那句“一代亲二代表三代闲了了”的写照。因家族里以女孩居多,后辈对我们的称呼不是姨就是姑,小孩们一律按照顺序排列称呼。而我们姐妹带回来的另一半则是南腔北调,各自精彩,年节里的聚会像客家盆菜一样荟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如今,隔着一堆红艳艳的荔枝,年月深深里,多少物是人非,我深感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年年吃着甜美的荔枝,却再也找不到当年在荔枝树下那种淋漓尽致的快乐,为何走得最快的总是那最美的时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 写于2004年7月20日荔城,2014年收录于个人文集《灯影正玲珑》。</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span></p> <p>荔枝,一棵开花又结果的树……总在记忆中的故乡,等着我。</p> <p>袅袅炊烟……升腾起多少挥之不去的记忆。</p> <p>一枚红果,包裹着多少美好的乡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