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

杨子

今天看到一篇文章“你是善人，自有天助”，就有了想写写二姐的念头，因为这句话我在二姐的身上感触最深，也因为二姐我对“善有善报”深信不疑。

好多认识二姐但又了解不深的人都说“杨秀莲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有人曾经就直接问过我大姐“听说你二妹脑子有问题”，大姐听了有点气恼但又百口莫辩。

在常人眼里二姐傻也不足为奇，二姐找对象专拣穷的丑的找。穿衣服从来不讲究，一件衣服能穿十几年，只要能遮风避雨，冬不冷夏不热就行，哪怕七长八短不合体也能穿出去，关键是二姐不管穿成啥样，不管在啥场合都不会有自卑感，不管别人怎么看，都会表现得怡然自得，气定神闲，好像从来不顾及别人的眼光。二姐穿衣服不讲究，但洗得很干净，每次洗衣服都不厌其烦地反复搓洗，总比别人用的时间长。为了让二姐有点形象感，我和大姐给二姐买过几次衣服，但都被二姐压在了箱底，二姐说“穿好衣裳累人，不舒服”。后来我们也就不给她买了，大姐说“只要你二姐自己觉得咋活舒心就咋活吧”。不明就里的人看到二姐穿得寒酸，认为二姐肯定是抠门，舍不得花钱，但是只要是跟二姐打过银钱交道的人都知道二姐为人是最大方，最不与人计较的。

二姐高中毕业被安排在我们公社卫生院做收费员，后来又被派到县医院进修了一年妇科，之后二姐就成了我们公社卫生院的妇科大夫。父亲有一次跟公社一位干部喝酒，俩人说的投机，就把二姐许配给了他的儿子。二姐不同意，说干部子弟花哨，难侍候，自己就把婚给退了。二姐说她要嫁就嫁王大夫呀。王大夫是岢岚人，地方穷，他家更是穷得土炕无席，忻州卫校毕业，被分配到我们利民穷山沟，一年四季衣服一张皮，还不勤洗，又瘦又小又黑，看上去比较邋遢，一般人都看不上。二姐说“我就是看王大夫在咱这孤苦无依，没人给洗洗涮涮可怜，吃饭也有一顿没一顿，胃溃疡总也好不了，所以才想找他，想让他能有个收拦的人，每天能应时按候吃口热乎饭”。这世上还真有因为可怜一个人就要嫁人家，我这二姐真是傻。

二姐比我大十二岁，我记得结婚的时候也没看日子，选在了五一劳动节。婚礼非常简单，就我们家请亲戚们吃了一顿饭，二姐夫的家人也没有参加，从岢岚到利民路远，买不起车票。结婚前几天，母亲问二姐夫有没有新衣服，二姐夫说没有，母亲急了，说再不讲究新郎也得穿身新衣服呀，家里正好有一块的卡蓝布料，母亲找出来让村里的裁缝给赶制了一身衣服。

二姐结婚后，住在卫生院后面的家属窑洞里，母亲给二姐用纸浆拍了好几个放米放面的纸瓮，外面糊上烟盒纸、旧年画，看上去到也花花绿绿挺好看。母亲又把家里的旧洋柜拆了，让做木匠的舅舅给打了一个碗柜，碗柜的样式在当时很时髦，柜门上安着两块山水画玻璃，这是二姐家最耀眼最像样的一件家当。家虽然寒酸简陋，但被二姐收拾得窗明几净，炕上的大红油布擦得油光锃亮，日子过得挺像回事。二姐夫也比以前干净清爽了许多，变得白了胖了，看上去精精干干，也不怎么丑了。村里人都说王大夫结婚后好像换了个人。

后来，我感觉二姐的选择没有错，二姐夫虽然长得不是很好，但为人耿直善良，脑瓜子好使，医术好，方圆几十里的人们有病都找二姐夫看。人们都说王大夫看病既省钱又管用，人们都很尊重他，但他却一点架子都没有，种地的农民不管身上带着多少泥和水，二姐夫都热接热待，让坐到炕上，边拉家常边瞧病。好多时候，病人拿了药都不肯走，呱啦个没完，他们俩口子再忙都不会烦。后来他们搬到了城里，城里的农民工又成了他们家的常客，人们都说王大夫是农民的大夫，是穷人的大夫。

有一年，二姐夫的父亲从岢岚来看望他们，身上穿得破破烂烂，村里人以为来了个讨吃的（乞丐）。二姐给里里外外换上了新衣服，腾出一间屋子，铺上厚厚的被褥，每星期都给换洗一次衣服，贴身内衣三天换一次，每次都会放在大铁盆里用开水烫一下，没几天老人就齐齐整整地走在了街上。人们故意调侃问“在儿子家住得舒心不”？老人笑得嘴都合不拢，连连说“舒心，舒心，一辈子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就是不知道杨秀莲嫌弃不”。

人们把这话告诉了二姐，二姐就安慰公公“您老想住多长时间就住多长时间，我不嫌”。老人这才安心住下来，一住就是大半年。那时候，村里人找二姐夫看病的次数多了，有点不好意思，就给送个水果罐头聊表心意。平时二姐不舍得吃，我去她家就给我拿出来吃一个，自从公公来了，二姐就把罐头给公公吃了。怕老人对着他们不好意思吃，二姐每次都把罐头打开，然后虚盖着，上面放个小勺子，晚上搁到老人的枕头旁，让老人自己慢慢吃。有一次我去二姐家，二姐说“最近没罐头给你吃了，都给俊峰爷爷吃了”。好像没罐头给我反倒对不起我似的。

人常说有咋样的父母就有咋样的孩子，二姐的儿女耳濡目染，为人都很和善，对二姐俩口子也非常孝顺。

二姐做妇产科医生二十几年，接生的孩子数不清，产妇从来没有被撕裂缝针的情况。二姐说：“女人生孩子只要头顺脚顺，没有特殊情况都能正常生下来，只是需要耐心等待，时辰到了自然就会生出来，不需要打催产针，尤其第一胎等待的时间要更长一些”。

凡是让二姐接生的都是一些去不起医院的人，九十年代末，去医院生个孩子怎么也得两三千，二姐接生一般人们只给两百，有的给一百，二姐也不嫌少。每次还得去孕妇家住着等待，很多孕妇都是方圆几十里的农村人，二姐都得搁下家里的营生住在人家那里，最长的一次在孕妇家整整等了三天，才把孩子顺利生出来。我对二姐说：“你冒着风险，耽误上家里的事，就挣一两百，太不值了”。

二姐说：“都是穷人去不起医院才找我，我要多了他们也没有，都是找上门的人，不去不合适”。

碰到特殊情况，二姐接生不但不挣钱，还自己贴钱。有一年冬天，一对河南去朔州做生意的小夫妻，刚去朔州生意还没开张，妻子就要生孩子。男人找到二姐，二姐去家里一看，小俩口住着租来的十几平米的小南房，数九寒天家里不生炉子。二姐说：“大冬天不生炉子，家冷得生下孩子容易冻成肺炎，得赶紧安炉子生火”。

男人说刚从河南来准备卖炒大豆，还没开张，实在没钱。二姐一看这情景就把自己家里闲置的一套炉子给搬过去，帮忙安好。男人又说买不起炭，二姐又把自己家的炭给拉了几筐，让暂时烧着。生完孩子三天后，二姐不放心又去家里看了看。那个男人说了一堆千恩万谢的话就算了事。二姐也不再提起这事，好像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不值一提。我替二姐报不平，对二姐说：“二姐，你给人家炉子倒也罢了，那也要把自己安的旧炉筒子换下来，不能给人家新的，自己倒用旧的”。二姐淡淡一笑说：“用啥也一样，换的麻烦”。

二姐就是这么个人，自己省吃俭用，对不相干的人倒大方，而且从来不听劝，真拿她没办法。

有一次，二姐夫的外甥女从岢岚来，二姐出去买药不在家，正好母亲在二姐家，中午吃完饭，外甥女悄悄对母亲说：“我这次来是想跟三舅借点钱，三衿子不在家，我不敢跟三舅说，这事就算了，我等不了三衿了，下午坐火车回呀”。

下午二姐一进门，母亲就把这事告诉了二姐，二姐二话没说，从柜子里拿了准备进药的钱，骑上车子直奔火车站，恰好火车还没到，二姐找到外甥女把钱塞给她，千叮咛万嘱咐路上要小心，看着外甥女上了车才放心回家。

母亲把这事讲给我听，我说：“这世上还有追着借钱给人的，只有我二姐能做出来”。

后来跟二姐说起这事，二姐说：“人家要不是遇到难处，也不会大老远跑来借钱，人张这一口难哩，要是空手回去得有多难受，我也心里会不安”。

二姐身为女人，在家里却干着男人的活。二姐夫身小力薄，家里的重活累活都是二姐做。有一次，二姐来大同进药，我去火车站药品批发公司找她，亲眼目睹了二姐买药的过程，二姐拿出一个长长的买药单，上面密密麻麻的药品，我看得眼花缭乱。二姐一项一项跟售货员清点，算账，一中午装好七八箱西药，两麻袋中药，一个人一趟趟往楼下背，然后又背到大巴车上，脸上的汗珠子直往下掉，二姐从没说过一个苦字。那些年，二姐隔几个月都得来进一次药，我问二姐：“二姐，你一个人拿那么多钱来不怕被人抢”？二姐轻描淡写地说：“我穿得烂，钱往麻袋里一卷，谁会盯上我”？

有时候我真佩服二姐那种做事从容淡定的心态，在二姐面前，我常常感觉很惭愧。

一次，一个熟人装修完房子，剩下一些下脚料地砖，二姐要回家，从工地上又要来了水泥沙子，跟泥工借了泥铲、切割机，自己一个人用一天的时间把小南房的地铺上了亮铮铮的瓷砖。我去了一看，缝子对得又齐又细，我跟二姐开玩笑说：“二姐，你是无师自通的铺地师傅，可以改行了”。

二姐不紧不慢地笑着说：“下上辛苦谁也会哩”。

二姐不论什么时候说话都会端得稳稳的，不急也不燥，人们夸她，她不会喜形于色，人们骂她，她也不会恶语相对，永远都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我觉得二姐肚里至少能撑一辆大卡车吧。

亲戚们都说二姐是个能人，啥也会做，我知道其实是二姐太能吃苦了，从来都不懂心疼自己，爱惜自己。外面的人有人说二姐是个傻子，有人说二姐是个好人，我也不知道该说二姐是傻子呢还是好人呢。二姐是“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的人。

二姐家的儿子和女儿不但长得好，日子也都过得很好。每次想到这点，我就想一定是二姐心善，所以上天眷顾，让二姐的子孙后代都能福泽绵长。

我始终相信“你是善人，自有天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