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在“荷”处 成“荷”体统

青山绿水

西湖诗词故事之：毕竟西湖六月中

手机拍摄：李光耀（青山绿水）

文 章：李郁葱

编辑制作：李光耀（青山绿水）

凝视西湖的一种方式

我们迄今能够读到的历代歌咏西湖的诗词数以万计，而被时代淹没的估计会更多，很难说那里面会不会有我们所不知道的杰作。西湖是大自然的杰作，同样也因其丰厚的人文内涵而璀璨：

作为一个内陆湖，西湖大致到东汉才正式形成。白居易、苏轼和林甫等人，共同成为西湖的代言人，也是西湖的无形资产中最为厚重的那一部分。而宋室南渡，杭州成为国都，诗词创作更为密集兴盛，但在时代的变迁里，西湖在美之余，西湖的另一面也展现到了世人面前，那就是它的英雄气，与柔美相对立的阳刚气质。而这，恰恰是后世去读西湖千万遍中不会厌倦之处。

元、明、清三代，杭州繁华如故，西湖诗词的创作也是层出不穷，山水风光、闲情逸致、伤时忧世......这些人类普通的感情沉浸于西湖的文字中，似乎和这山水已融为一体。

今天所呈现在这里的，是西湖某个侧面的故事，把那部分的西湖诗词集中呈现出来，是我们凝视西湖的方式之一。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南宋.杨万里

　　1.李清照没有对西湖留下片言只语

一灯如豆，僧房里荡漾着一种幽寂清冷的情愫，杨万里和林子方谈兴未了，和方丈谈玄论道后，仰望头顶那轮玄月，杨万里突然想念起已经沉入“荒凉寂寞之乡”的好友张孝祥来。

张孝祥是杨万里进士及第那一年（1154年）的状元，比他年少五岁。听杨万里说了一些张孝祥惊才绝艳的旧事，林子方也是不胜唏嘘，这样的人才却无缘识荆。

　　此时是淳熙十四年（1187年），杨万里任秘书少监、太子侍读，而莆田人林子方是直阁秘书（负责给皇帝草拟诏书的文官），杨万里是林子方的上司，两人都有相似的政见和抱负，志同道合，所以常常在一起切磋诗文，畅谈强国抗金主张，互引为知己。

但林子方即将离开杭州，他已受命为福州知府，今天便是为他送行，酒宴之后，林子方又拉着杨万里去和净慈寺的方丈告别，一聊就到了深夜，估计是进不了城了，于是两人借宿于僧房，索性秉烛煮茗，彻夜长谈。而这一晚过后，何时能够相聚都是未知之数。

僧房临近西湖，静夜里有蛙声聒噪，而此时西湖荷花绽放，荷香在夜气中传来，带着非常好闻的草木气息。

林子方舒畅了一番他去福州后的施政理念，可能是杨万里看到林子方一本正经地向他讨教，每每立起身后恭敬有加的样子，想起了一段古人旧事，不由笑了出来，而这么一转，话题就转到了诗文之上。

杨万里想到的人是唐宪宗时的方干，方干是桐庐人，自小爱作诗，一次偶得佳句，欢喜雀跃，不慎跌破嘴唇，人呼“缺唇先生”，他为人朴实，每见到人都要拜三拜，说人的礼数有三，当时的人就叫他“方三拜”。桐庐人章八元喜爱他的才华，招为过门女婿，遂居家桐江白云源（今桐庐县芦茨乡）。

杨万里打趣林子方“你这一次次的作揖，都要成为方三拜了。”

林子方倒是记得方干写过的一首和当下季节有关的诗，《侯郎中新置西湖》，当下吟诵起来：“......烟雾未应藏岛屿，凫鸥亦解避旌幡。虽云桃叶歌还醉，却被荷花笑不言。孤鹤必应思风沼，凡鱼岂合在龙门......”

杨万里对这首诗并不喜欢，，他说，如果是说写荷花，还是张孝祥张安国的那阙《卜算子》写的风生水起：“风生杜若洲，日暮垂杨浦。行到田田乱叶边，不见凌波女。独自倚危栏，欲向荷花语。无奈荷花不应人，背立啼红雨。”

见提到张孝祥，林子方怕勾起杨万里的感伤，虽接过话题说：“这荷叶田田，荷香逼人，写的生动的是一个女子，可惜天妒芳颜，早早夭折了，她的诗真是佳品。”

林子方说的是朱淑真的《游湖晚归》：“恋恋西湖景，山头带夕阳。归禽翻竹露，落果响芹塘。叶倚风中静，鱼游水底凉。半亭明月色，荷气恼人香。”

这一派小儿女的娇憨心态跃然呈现，少女情怀总是诗，朱淑真还有首《新荷》更是如此：“平波浮动洛妃船，翠色娇圆小更鲜。荡漾湖光三十倾，未知叶底是谁莲。”

杨万里喟叹良久：“说到红颜薄命，莫过于李清照了。”他一声叹息说“易安居士在西湖如此美景边住了二十年，却没有对西湖留下片言只语，心如枯槁，大概如此。”

2.荷花开后西湖好

“左符千里走或方，喜有西湖六月凉。塞上马归终反覆，泰山鸱饱正飞扬。懒宜鱼鸟心常静，老觉史书味更长。行到平桥初见日，满川风露紫荷香。”

说到荷香，曾巩的《西湖二首》就会浮现在脑海之中，王安石评价曾巩是：“曾子文章众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欧阳修说：“过吾门者百千人，独于得生为喜”，苏轼盛赞曾巩：“醉翁门下士，杂沓难为贤。曾子独超轶，孤芳陋群妍”......

杨万里以曾巩为政一方时的事迹勉励林子方，曾巩的《西湖二首》中的另外一首也和此时景色相关：“湖面平随苇岸长，碧天垂影入清光。一川风露荷花晓，六月蓬瀛燕坐凉......”

说到夏日西湖之景，便又说到苏堤之右，夏日里观风中之荷而著名的麯院荷风（就是后世的曲院风荷）。“麯院”原是指一家酿制官酒作坊，在今日的九里松东，洪春桥一带。当时，金沙涧水在此流入西湖，酒工取金沙涧水制麯酿酒（酒麯酿酒，是指经过蒸煮的白米中，移入麯霉的分生孢子，然后保温，米粒上即茂盛地生长出菌丝，此即酒麯）并在湖中种植荷花。

夏日，湖风阵阵，荷香伴着酒香，令人不饮亦醉。或许这也才有曾巩写的六月凉，而南宋时侯西湖处处种植着荷花，这个时节，自是众荷喧哗。

两人说到观荷的胜地，从断桥一直说到麯院荷风，又沿着苏堤说到花港观鱼附近，一直到两人所在的净慈寺周边，一时间颇心痒难抑。

杨万里说：“本朝的竹坡居士、静观老人、蝇馆主人周紫芝，尽管为人有诟病之处，但其写西湖的诗却颇有意境，或许如他晚年所说：以事适越，道由钱塘......然犹能一再至西湖，以览观湖山之胜。自是而西湖未尝一日不在胸中。”

周紫芝的诗词无典故堆砌，自然顺畅，但因为当年写献诗谀诵秦桧父子，为时论清流所嘲，有道是：对于秦桧这样的邪恶势力，在他们得势的时候，你不一定去反抗，但至少可以保持沉默。而杨万里不会因为以人废文，他说 ：“周紫芝写西湖美景中的那些诗，天然去雕琢，俱是佳品。”

杨万里举的例子是《雨中湖上晚归书所见》中的第一首和第三首：“菰蒲风里棹歌迟，属玉双飞欲暮时。荷叶吹香送归客，片云催雨湿燕姬。”“风荷忆伴醉颜红，湖水重来照雪翁。此世相看最长久，只应南北两高峰。”

这样的诗自然清新，为杨万里所推许，他自己写过的一首《晚立西湖惠照寺石桥上》有着周诗的痕迹：“船于镜面入烟丛，寺在湖心更柳中。暮色欲来吾欲去，其如南北两高峰。”

林子方也是对周紫芝的诗有自己的理解，他说：“今天我们说到荷花，他的《五月六日湖上晚归初见荷》二首也都清新可喜，尤其第二首说到了麯院荷风，真让人心向往之。”

周紫芝的《五月六日湖上晚归初见荷》第二首这样写：“毵毵烟柳谁家树，拍拍西湖尽日风。和靖宅边山雨急，苏公堤下藕花红。”

风骨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但同样，好的文字能让人忘记他肉体的卑劣，而是一种净化，就像是烟波西湖，能够洗涤人之幽暗。

杨万里和林子方今天的这番联席夜话，实际上是南宋士子经常有的话题，就像南宋末年汪元量写过《西湖旧梦》，大抵可以当作南宋一个时代符号去读：“南高峰对北高峰，十里荷花九里松。烟雨楼台僧占了，西湖风月属吾侬。”

对于这江山美景，天地间的大美风月，谁不曾有过一个振作的梦想。汪元量的《西湖旧梦》还要过上许多年才能写出，这就不在杨万里今天的话题了。

由诗及人，杨万里说到了醉翁欧阳修，他说：“欧阳的一阙《采桑子.荷花开后西湖好》简简单单，却有风景中的喜悦”

欧阳修的这阙词基本上就是直抒胸臆，但正是因为这种明白，让这阙词有着打动人心的感染力：“荷花开后西湖好，载酒来时。不用旌旗，前后红幢绿盖随。画船撑入花深处，香泛金卮。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

林子方也道：“很多人，因为其性格品质的高洁，让他的文字也变得有了金石之铿锵。”

　　3.辛弃疾写荷花都有铿锵之意

林子方说了杭州本地人沈晦的旧事，沈晦，字元用，号胥山，宣和六年（1124）中进士第一，任校书郎，迁著作佐郎。金人攻卞京的时候，沈晦与肃王赵枢一起被扣为人质。建炎原年（1127）还朝后，历官集英殿修撰、处州知州、婺州知州、徽猷阁待制、两浙西路安抚使、徽猷阁直学士等，后并逝于潭州知府任上。

《宋史》中称沈晦胆气过人，但做事不能尽循法度，不得志的时候尤其如此，所以常常被人说，但瑕不掩瑜，他的能力很强。

沈晦写过一阙词《小重山》，有着周紫芝文字中所没有的旷达和洒脱：“湖上秋来莲荡空。年华都付与、木芙蓉。采菱舟子两相逢。双媚靥，一笑与谁浓。斜日落溟蒙。鸳鸯飞起处，水无踪。望湖楼上两三峰。人不见，林外数声钟。”

这阙词的意境让杨万里也赞叹不已，不过杨万里想了想说：“说到铿锵之音，我还是推崇辛弃疾辛稼轩，词中之龙之称恰如其分。”

一阙《念奴娇.西湖和人韵》写出来，感觉让荷花都有了北望中原的战意：“晚风吹雨，战新荷、声乱明珠苍璧。谁把香奁收宝镜，云锦周遭红碧。飞鸟翻空，游鱼吹浪，惯趁笙歌席。坐中豪气，看君一饮千石。遥想处士风流，鹤随人去，已作飞仙客。茅舍疏篱今在否，松竹已非畴昔。欲说当年，望湖楼下，水与云宽窄。醉中休问，断肠桃叶消息。”

因为怕吵醒已经入眠的僧人，杨万里和林子方没有大声吟诵，而是小心翼翼地低吟浅唱，伴随着阵阵蛙鸣，两人略有些倦意，和衣而卧。

晨光透过窗棂漏进僧房的时候，净慈寺做早操的钟声已经敲响。杨万里和林子方起来，到门口屋檐下的水缸里舀了些水，简单洗漱一番之后，也没有去和方丈打招呼，两个人推开寺门，悄然离开了净慈寺。

清风拂面，有着神清气爽之感，而天光未明，头顶的月亮尚未消退，而启明星孤悬于东方，两人穿行在荷香弥漫的荷花荡中，露水在荷叶上凝聚成珠，风一吹，荷叶摇摆，这水珠微微滚动，犹如荷的眼睛。

4. 映日荷花别样红

这个时候，有蜻蜓醒来，翔集纷飞于荷花上下，为这晨曦中的湖增加了一种动感。走过这片荷花荡后，是一排浓荫密布的垂柳，而知了已经开始鸣叫，但这个时候，应该是夏日的一天里最为舒服的时辰了。

两人把臂前行，沉浸于早晨蔚蓝色的湖风之中，杨万里突然顿住脚步，说：“一首《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且送你”。

对着这空旷的湖面和杨柳依依，一首清新可喜的小诗杨万里随口吟出：“出得西湖月尚残，荷花荡里柳行间。红香世界清凉国，行了南山却北山。

就这首小诗而言，基本就是写实，但是颇见杨万里的功底，寥寥二十八字里，把时间、地方等交待的清清楚楚，而从南山到北山，这长长的送行路，似乎是两人情谊的见证，诗中还夹杂着自己的一些感慨。然而这仅仅是前戏，一首流传千古，也带来各种解读的诗作即将诞生。

此时他们走过了今天的一公园，从这边看湖面最为开阔和浩渺，空气澄明，野鸭已在荷花丛中嬉戏，已是日出时分，朝霞撒落在湖面上，微风吹过，荡起一圈圈的波纹，宛如金浪。

而荷叶的碧绿从岸边延伸向西湖深处，无穷无尽，仿佛就铺陈到了天际。荷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恣肆飞扬，在亭亭玉立中有着别样风致。

夏日赏荷历来为杭州人的一大趣事，杨万里送林子方，却收获了这难得的美景。

杨万里沉吟片刻，又口占一绝：“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此诗才吟出，林子方便大为叹服，他说：“廷秀兄，我要沾兄弟的光了，这首必将流传千古，如此开阔、深情，又有别样意蕴。”

杨万里捏须微笑，颇为自得。

单独来看，这是一首咏荷之诗，但如果把它和前面那首联系在一起读，其实还是对友人的依依惜别之情：西湖那么美，在一片碧绿之中荷花娇艳迷人，六月西湖迥异于四时风光的绮丽景色，在明白如画中又带给人惜别之情。

后人在解读这首诗时，有一种观点认为杨万里在委婉规劝林子方留在杭州，天和日都代表皇帝，只有在皇帝身边才能有更好的发展机会。这话不能挑明了说，于是就写了这首诗，林子方有没有读懂诗中暗含的玄机我们不知道，反正他还是去福州上任了。

这种解读其实很勉强，按照杨万里和林子方的交情，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呢？何况写这首诗的时候林子方就要启程，说了难道还有用吗？

而杨万里自身是一个有理想和抱负的官员，乾道六年（1170年），他任隆兴府奉新知县时，奉新县大旱，百姓生活十分困苦。杨万里于四月二十六日上任，见牢中关满交不起租税的百姓，官署府库却依然空虚，深知是群吏中间盘剥所致。于是他下令，全部放还牢里的“囚犯”，并禁止逮捕、鞭打百姓，然后发给每户一纸通知，放宽其税额、期限。结果百姓纷纷自动前来纳税，不出一月，欠税全部交清。杨万里在奉新任职虽只半年，却初次实践了他的不扰民政治，颇获治绩。

杨万里也是由此得到虞允文的赏识和举荐，这样的一个人，如果是整天去捉磨圣心，恐怕也是无稽之谈。

不过后人的解读，为这首诗增加了一些神秘的色彩，这本来也是诗的魅力所在。

　　5.花开花落几秋风，湖上青山自如故

这年秋天，林子方不在，杨万里和杭州城里另外志趣相投的朋友去了麯院荷风，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观赏这一年的残荷。

杨万里总觉得坐中少了一人，就像当年张孝祥撒手尘寰时他所感受到的寂寞。这一年的荷叶已经凋敝，剩下的莲蓬也如鸡爪般枯瘦，杨万里忽忆起远在福州的林子方来，却不知道写啥。

倒是他们的另一个友人员兴宗，在这天回去后写了《秋中再至西湖荷花半残凄然有后时之叹纵步投夜归城中》，让杨万里十分推崇：“未暇鸥前弄清泚，都缘帽底踏黄埃。荷花净尽有底急，不待商量细细开。”

淳熙十五年（1188年）三月，杨万里也离开了杭州，起因是宋孝总采纳翰林学士洪迈之议，以吕颐浩等人配飨高宗庙祀。杨万里力争主战名将张浚当配飨，指斥专辄独断，“指鹿为马”，让孝宗下不了台面，因而削去直秘阁，出知绢州（今江西高安）。

当然，没过多久杨万里又回来了，但这一年的六月却再也无处寻觅，这一年的六月对于杨万里只有一次。倒是许多年后，杨万里等人效忠的南宋亡国后，一个叫于石的人在心灰意冷中隐居不出，他写了一首《西湖荷花有感》，仿佛是对杨万里等人当年孜孜于中兴之梦的一个回应：“我昔扁舟泛湖去，回望荷花浩无数。谁家画舫倚红妆，笑声迥入花深处。笙歌凄咽水云寒，花色似嫌脂粉污。夜深人静月明中，方识荷花有真趣......回首落日低黄尘，十年不到湖山路。花开花落几秋风，湖上青山自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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