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红楼梦》:宝公子闲赋四时即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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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红楼梦》里，有一章回的诗歌写得风格迴异，且是作者曹雪芹在写小说时用的一个省笔，这就是主人公贾宝玉搬进大观园后写的《四时即景诗》。

红楼梦里的大观园，是红楼儿女们的主要活动场所。这个“天上人间诸景备”（元妃诗）的园子，原是为元妃省亲而特别修建的“省亲别墅”，所以它绝不同于一般的私家花园，而是具有皇家血统的“行宫”。

这样的一处园林建筑，其亭台楼阁、水榭花径等的布局设计，巧妙地融合了江南园林和帝王苑庄的特点，使之成为了一处极具精巧雅致、富丽堂皇、流光溢彩的人间仙境。

对大观园的风光景致，曹雪芹除了在叙事中通过情节的发展和人物的活动不时加以描叙外，还特别开辟章节，以元妃省亲为叙事背景，进行了重彩浓墨的描绘。

先是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大观园工程已告竣，贾政带领宝玉和门下一帮清客进园拟题园内各处的匾额对联；接着在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的章节中，借元妃省亲进入园中，又对这座“太奢华过费”（元妃语）的省亲别墅着重点染。

前一次是在白天，后一次则是晚上，白昼夜景，曹雪芹用一支出神入化之笔，对大观园作了全景式描绘。

在读者眼里，大观园景致绮丽秀逸，花繁草茂，曲水迴廊绝胜唯美，亭台楼阁精巧华丽，各处景观巧夺天工，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大观园即为元妃的“省亲别墅”，一般人是不能入内的，因此元妃回宫后，这座稀世名园就被贾政“敬谨封锁”不让人进去了。

却说元妃回宫后在宫中编次《大观园题咏》之时，忽想起大观园中的风光美景，若就此这么空着，岂不辜负了此园？不如让家中这些能诗会赋的姊妹们住进去，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她还想到了爱弟宝玉，是自幼在姐妹中长大的，也要让他进去居住方妥。

于是，她命太监到荣府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在园中居住，不可封锢，命宝玉也随进去读书。”

贾政、王夫人接了谕命，回明贾母后即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做好众姐妹进园居住的准备。

元妃这道谕命下来，别人听了还犹自可，惟宝玉喜之不胜，和贾母盘算着要这要那。这个贾府里最得宠的公子哥儿，自小生活在贾母身边，过着饫甘饜肥、锦衣纨绔的富贵生活，什么事都不用管，只要好好念书就够了。

念书是步入仕途求取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光宗耀祖的大事，疏懒不得，而宝玉则最厌恶仕途经济，不喜欢读被当时封建统治者奉为经典的《四书》和八股时文之类的书籍，因而时不时因为念书不用功而遭致贾政的训斥。

如果不是元妃下谕旨点名让宝玉进园，贾政是断不会让宝玉进园的。他最担心的就是宝玉入园后不务正业，专在“浓词艳诗”上做工夫，把学业荒废了。于是在入园之前把宝玉叫来，严格训导了一番。

贾政从元妃的话头说起，给宝玉施加压力:“娘娘吩咐你说，日日在外游嬉，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你同姐妹们在园里读书，你可好生用心学习；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

贾政这番话明显是故意歪曲元妃的本意。其实元妃一向怜爱这位幼弟，在宝玉三四岁时，元妃就口传教授了几本书，识了几千字。入宫后仍对宝玉眷念不止，常带信给父母，嘱咐要好生抚养，不能不严加管教，也不能过于严厉。

前些时元妃归省试才了宝玉，称赞“果进益了”，觉得爱弟有前途可为。这次让他同姐妹们一起住进大观园，一是体恤弟弟不至孤单受冷落，二是能更好地求学上进元妃满心只有爱怜希冀，并无苛求责备之意。

而贾政则不同，苛求责备之意多于关心希冀，便借元妃的名义从“禁管”的角度给宝玉上一道紧箍咒，使他不敢恣意妄为我行我素。虽然宝玉在贾政面前唯唯喏喏，一连答应了几个“是”，但是一出门便把贾政的话抛到了九天云外，不当回事。反正就要进大观园去了，自己怎么快活怎么过。

宝玉和黛玉都是住在贾母处，现在搬进大观园就要分开住了，但是宝玉也不想两人的住处离的远，于是便和黛玉商量。

黛玉说，她心里想着潇湘馆好，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这想法正合宝玉的心思，便当即决定自己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来往十分方便。

一个住潇湘馆，一个住怡红院，书中这两位主人公的住所商定好了，其他人书中便一笔带过:

薛宝钗住了蘅芜院，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蓼凤轩，李纨住了稻香村。

另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并随各人奶娘亲随丫头，打扫人等，省亲之后一度清冷寂寞的大观园，顿时花招绣带、柳拂香风，热闹非凡。

女儿们住进大观园，无非把寻常的日子过得更淑女更精致些，每日里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谜……真是高情逸态，忔漫天真。

而唯一的公子哥宝玉，更是过上了无拘无束、逍遥自在的惬意生活。在这里，他隔着贾母和贾政、王夫人远，不用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受拘谨束缚，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

对宝玉来说，这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再无别项可贪求之心”。贾府优越的生活条件和大观园得天独厚的环境，使他的生活质量超于常人。

大观园俨然成了宝公子的世外桃源。在这里，他活得潇洒、自在，活得富贵、优雅。当园外更多的人在为生计奔波忙碌的时候，他却悠闲地为大观园的美景写下了四时即景诗。一个安享尊荣、吟风弄月的富贵闲人形象，通过他写的诗，“真情真景”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来看宝玉的《四时即景诗》: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 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 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 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嬛娇懒惯, 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郎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四时，即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即景诗，是就眼前的实景而写成的诗歌。宝玉用四时即景诗描绘出自己进园后的生活场景，更多的是大观园一年四季的美丽景色和与姐妹及身边丫鬟们相亲相近、风月诗酒茶的日常生活情调。

宝玉从日常生活小事中，信手拈来，自然成篇，即事抒怀，闲情逸趣跃然纸上。

这个时期正是贾府的鼎盛时期，大观园奢侈豪华、恣意放诞的富贵生活以及宝玉这位“富贵闲人”悠然闲适的心情在诗中处处有迹可循。

《春夜即事》中，首句“霞绡云幄”是指房间里的像青云般美丽的彩色丝锦被褥、轻纱幄帐任意地铺着、挂着，隔着胡同传来的隐隐更鼓声断续入耳，听不太真切。

寂静的夜，窗外正下着蒙蒙细雨，在枕畔入睡时还感受到春天的寒气，而无边的春色使我想起梦中怀念的美人。现实中总是有不少的喜怒哀乐之事发生，房内点着的蜡烛像盈盈的泪水是为谁而泣？灯花就像点点的愁容是因我而忿。

身边的小丫鬟年纪尚小，时常娇怒喜嗔、得意犯懒，拥着锦裘是因为耐不住她们频频的责怪笑骂。这首诗极富于生活情趣。

在《夏夜即事》中，宝玉描绘了一幅贵族之家日常奢侈生活的图景。比如金质的鸟笼，会说话的鹦鹉，宫镜，御香，琥珀杯，荷露酒，等。

大观园里的夏夜是多么的惬意，金笼里的鹦鹉殷勤地叫唤着“送茶汤”。镜奁一打开便满室生辉，还以为是明月照亮了窗子。御香点燃了，房间里香雾缭绕，令人陶然自醉，用半透明的琥珀杯频频倾倒着甘滑醇香的荷露酒。

柳垂堤岸，柳风凉爽，在玻璃槛栏里纳凉消夏，舒适怡人。水边亭子处，姑娘们穿着细白的薄纱绸，摇着团扇，翩跹娉婷。夜深了，描鸾刺凤的佳人也已倦了，卷起窗帘懒懒地准备入睡，做一个悠长好梦。

《秋夜即事》中，绛芸轩是宝玉的卧房，没有了喧哗，只有桂花的香气浸染着皎洁的月光渗透进大红窗纱。静谧的秋夜，苍苔露重，布满了青苔的石阶可以让鹤憩息，井边的梧桐树叶上滴落的露水沾湿了树上栖止的乌鸦。

身边的婢女们抱来了绣有金凤图案的锦被和衾枕过来休息，在门边站久了的丫鬟也卸下了头上的绿玉簪花。夜深人静还难以入眠，是因为喝多了酒口渴的原故，只好重新拨旺炉中的余火煮一壶热茶来喝茶解酒。

从《秋夜即事》中我们可以看到，大观园的生活是恬静、优雅的，没有喧哗和杂事的烦扰，活生生地勾画出“富贵闲人”的闲适逸趣。

《冬夜即事》中，寒梅竹影是不可缺少的景致。在三更半夜人都睡去之时，还有人盖着锦毛毯、雁凫绒温暖的被褥仍是睡不成。在寂静清冷的庭院里，，唯有松影孤鹤在月光下参差仿徨，满地霜雪似梨花铺地自然听不见莺鸟的啼鸣。

丫鬟们穿着翠袖衣衫，诗情也仿佛变得冰冷，就算公子穿着貂皮大衣，喝了许多酒也不足以御寒，而让人惊喜的是，身边服侍的丫鬟知道品茶懂火候，赶紧去院内取来洁净的新雪烹煮清茶，这是冬夜里一大快乐之事。

此诗最后一句如画龙点睛，使冬夜的严寒变得具体可感，情趣横生，充满温暖。

宝玉的四时即景诗用的是七言律诗，这是律诗的一种，从属于“近体诗”，是唐以后形成的一种诗歌形式。严格讲究平仄、对仗和押韵。诗句字数整齐，由八句四联组成，每句七个字，共五十六字。第一联至第四联，依次称为首联、颔联、颈联、尾联。颔联和颈联一般要求对偶。

宝玉的诗虽然着墨不多，却笔染全面，把大观园四季变换的风景和人物的闲居幽情，表现的有声有色，生动有趣。

这些风流华艳之句，被抄录出来各处称颂，顿时成了一些轻薄子弟们效仿的对象，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更有甚者前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一时间宝玉竟成为大家竞相崇拜的偶像。

有很多红学研究者都注意到，宝玉的诗中还暗藏了一个隐秘，就是在诗中分别出现了几个丫鬟的名字，如花袭人、麝月、秋纹、茜雪、檀云、琥珀、四儿等。这不会是巧合，而应是曹雪芹有意的点名。

这似乎在告诉读者:大观园就是一个大舞台，上演的不仅是宝玉、黛玉、宝钗等主要人物的故事，还有那些围绕在主人公身边的丫鬟们。她们的命运和主人公时时联系在一起，难以分割，就如园中的四季美景一样，美丽多情却又变幻莫测，悲欢交织却是阴晴难料。

【小结】

贾宝玉的四时即景诗虽然只是这位“富贵闲人”生活情调的写照，笔墨也只局限于大观园内而无更深刻的社会内容，却是全书艺术结构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大观园这种富贵奢华情趣闲适“十分快意”的生活，是宝玉思想性格形成和发展必然要经历的一个阶段，在小说叙事中让宝玉自己写出这组诗歌，是曹雪芹在写小说时用的一个省笔。接下来，在这座联系着贾府盛衰兴辱的大观园里还会发生什么？这是小说接着要写的重点。

随着故事的发展，大观园逐渐蒙上了凄迷的雾色，渐渐消失在一片白茫茫大地之中……

这正是:

公子赋诗四时妆，

胜景风流似仙乡。

莫道浮生都一梦，

繁花过眼总堪伤！

（2020.7.5.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