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

卡德亓亚

<p><br></p><p>韩寒:最后留在你视觉中是一个什么场景?</p><p>周云蓬:九岁时,彻底失明。留在视觉中的最后印象是动物园里的大象用鼻子吹口琴。</p><p>韩寒:此刻你感受到的你周围的世界是什么样的?</p><p>周云蓬:全是人的后背和后脑勺。</p><p>绿皮火车</p><p>周云蓬</p><p>【一】</p><p>我家住在铁西区,是沈阳的工业中心,“铁西”名字的由来是因为有个铁路桥在我们的东边。每次坐公共汽车路过那里,我总要踮起脚向桥上看,那里时常会有火车经过,那种力量和速度以及它要去的远方,令一个孩子兴奋恐惧。</p><p>后来,我患上青光眼,妈妈带我去南方看病,那时从沈阳到上海需要两天一夜,感觉真是出远门。走之前,很多邻居都会到我家来,让妈妈帮带上海的时髦衣服、泡泡糖、奶油饼干……很多小朋友甚至羡慕我说,他们也想有眼病,那样就可以去上海了。那是上世纪70年代的中国。</p><p>在火车上,孩子的兴奋就那么一会儿,接下来是疲惫困倦,妈妈把她的座位也空出来,这样我就有了小床,睡得昏天黑地。那时不懂事,不知道妈妈这一夜是怎么熬过去的。快到长江的时候,妈妈把我叫起来。大概持续了十几分钟,当时想这桥该多长啊,一定是世界上最长的桥,就像我认为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国家,沈阳是中国最大的城市,当然除了北京。</p><p>【二】</p><p>我16岁了,是个失明7年的盲人,确切地说,我是个像张海迪一样残而不废的好少年。我可以拄着棍子满大街地走,能躲汽车过马路,能进商店买东西。</p><p>一天,我告诉妈妈要去同学家住几天,然后偷偷买了去天津的火车票。那时我已经知道,沈阳只是个落后的工人村,远方还有成都武汉天津北京。</p><p>我乘坐的是从佳木斯开来的火车,因为是过路车,没座位。我坐在车厢连接的地方,想象着将要面临的大城市。我终于一个人面对世界了,拿出事先买好的啤酒和煮鸡蛋,喝上两口,于是世界就成我哥们了,和我在一起。</p><p>坐在我旁边的是个老头,他咽着口水,说小伙子,能给我一口吗?我把自己喝剩下的半瓶啤酒给了他。他说我看上去就不是个凡人,将来一定前程远大。我一高兴,又给了他两个煮鸡蛋。</p><p>到天津,住在一家小旅馆里,一天两块钱。在街上走,听了满耳朵的天津话,接下来坐了两小时的火车,到了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p><p>那时我那么崇拜文化,一下火车就去了王府井书店,还没拆的那个。傍晚。去了陶然亭,因为我刚听过收音机播的《石评梅传》,想去拜祭一下这位遥远的才女。</p><p>【三】</p><p>爸爸说,你要想唱歌,就得向毛宁学,争上中央电视台,人家就是沈阳混出来的。这时,我已经在北京卖了一年的唱。攒了一书包毛票,那是卖唱赚来。我要去云南,确切地说是去大理。从北京到昆明,50个小时的硬座……</p><p>头10个小时,是对云南的憧憬,想象着那些地名,仿佛摩挲着口袋里一块块温润的玉石。</p><p>10个小时后,这玉石也有点浑浊了,怎么熬时间呢?我开始留意周围人的谈话。</p><p>斜对面座位上在聊原子弹藏在哪里,还有38军、林彪。我听了一会儿,换个台,后面隔一排在现场传销,讲金钱成功、人生的境界。再换个角度,远处,有个姑娘说着她即将见面的男朋友,好像在昆明教书,她买了一水桶的玫瑰花去看他。姑娘说得正陶醉呢,不想水桶漏了,淌了一车厢的水。</p><p>20个小时后,周围的声音都变远了,有点像喝醉酒的感觉,开始回忆自己看过的某本小说,或者考自己,如前年的今天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然后加大难度,5年前,6年前,7年前……有时候,感觉自己某段时间消失了,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段日子活了些什么内容。于是,精神头来了,慢慢地找线索,迂回着手挖脚刨,朝记忆的盲区匍匐前进。</p><p>30个小时后到贵州,困得实在受不了了,干脆放下矜持,躺在车厢过道上,别着头蜷着腿,那真是安忍如大地。可是,推小车卖东西的人来了马上要爬起来,走了再躺下,还有上厕所的人从你身上跨来跨去……那时,我的头发已经留长,活了半辈子,没想到头发也可以被人踩。</p><p>昆明的梅子酒太好喝了,小饭店太便宜了,一放纵,几百块钱就花光了,接着到处找酒吧唱歌,未遂,再不走,真得要饭了。恰巧长沙有个朋友愿意收留我,就买了一张到怀化的票,还有大半程的时候我只能逃票了。平生第一次犯法,非常紧张。</p><p>车过怀化票已经失效,怕查票,偏偏不来,却在想象中吓唬你。后来,我想到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就主动找上列车员,询问天气情况,问他几点了,问湖南有啥好玩的,问他喜欢啥音乐,问得列车员不耐烦,躲着我好几回,终于活学活用“孙子兵法”逃到长沙。</p><p>过了不久,我在另一次旅程中又撞上了“法律”。</p><p>话说我和一个朋友去泰安,我那朋友是个世界名著狂兼摇滚音乐迷。一路上,他和我讨论马尔克斯、鲍勃·迪伦、荒诞派存在主义,引得旁边的人侧目而视。我们下车的时候,突然有个便衣拦住我的朋友,说要搜查,不允许他下车。他们在车厢门口争执起来,我那朋友往站台上冲,警察往车厢上拉,后来又来了几个乘警,终于把他拉上了车。这时离开车时间已经延误了半个多小时,最后火车把他拉走了。</p><p>我被留在站台上,火车站的警察把我带到候车室。在我的行李里他们发现了一个满是旋钮的陌生仪器,激动得声音都变了,问这是什么,我说这是吉他用的效果器,他们不信,于是我给他们现场讲解,哪个钮是干什么的,还插上吉他来了一段,他们才不怀疑了。</p><p>过了一会儿,火车上的乘警来电话,说调查过了,车厢里没人丢东西。问了问周围的乘客,我们在车上说了些什么,大家说,他们说的都是外国人的名字,没听懂。于是警察教育我,尽管排除了你们是小偷的嫌疑,但是在公共场所,高谈阔论胡说八道也是不对的,看你们态度挺好,这次就算了。我那个朋友交了50元罚款,到下一站才被赶下车。</p><p>【四】</p><p>北京是一个“大锅”,煮着众多外地来的艺术爱好者,煮得久了,就想跳出去凉快凉快。但“锅”外面荒凉贫瘠,没有稀奇古怪的同类交流,那就再跳回来。</p><p>2001年,我被煮得快窒息了,就去了火车售票处,我问了很多地方都没票了,问到银川的时候窗口说有,就买了一张。大概是43次北京开往嘉峪关的,够远够荒凉。上车后,发现人很少,到最后,可以躺在座位上睡觉。我在银川的光明广场上卖唱,赚得盘缠,继续向西,到兰州,在西北师大卖唱,遇到一个有同性恋倾向的小伙子,主动帮我订房间,花钱请路边的孩子为我擦皮鞋,请我吃菠萝炒饭,后发现我非同道中人,又突然消失了。</p><p>坐火车来到西宁。半夜了,西宁火车站候车室空空荡荡,我正盘算着下一步去哪里,一个姑娘在我旁边坐下,很有方向性地叹着气,我心里窃喜,莫非传说已久的艳遇来了。</p><p>我问她是否遇到什么困难,需要帮忙吗?她说她在西宁打工,老板拖欠工资,现在身无分文,要回家。我连忙拿出卖唱时别人塞到我包里的饼干面包,与她分享。</p><p>第二天,我们坐上了去青海湖的火车。</p><p>车上已经能见到念着经的人,海拔越来越高,几乎感觉不到身后那个“大锅”的温度了。</p><p>我们在哈尔盖下了车,哈尔盖火车站旁边,只有一个饭店一个旅馆还有一个小邮局。吃饭的时候,我喝了两杯青稞酒,壮胆,问她能不能做我的女朋友。她说,她有男友了,在兰州上大学。她问我约她来青海湖是否就为了让她做我的女朋友,我心里点了点头,嘴上说不是。</p><p>晚上,我们住进了那个小旅馆的一个双人间,门在里面不能反锁,得用桌子顶上。半夜,有喝醉的人猛敲房门,我担心得一夜睡不着,以为住进了黑店。</p><p>早起,她说,既然你都把话说明了,两人再一起走就太尴尬了。她也怕对不起自己的男友。我说,你要去哪儿?她说想回兰州。</p><p>哈尔盖只有两个方向的火车,她去兰州,那我就只好去格尔木了。我们买了票,我先上车,我想最后拥抱她一下,说些祝福的话。但上车时,人很挤,她一把把我推上车,车门就“咣当”一声关上了。</p><p>格尔木,那是通往西藏的路,车厢里,有更多的人在念经。酥油茶的味道,陌生的站名,晚上,车里很冷,外面是火星一样的茫茫盐湖,我感到了透骨的孤单。很后悔,干吗偏让她做自己的女朋友,就一路说说话不也很幸福吗?</p><p>到格尔木,中国的铁路到头了。</p><p>再向前,是几天几夜的长途汽车,是牦牛的道路、大雪山、那曲草原……这时,我又想念起那个遥远的“大锅”了,它是温暖的,可以肌肤相亲的,世俗的,有着人间的烟火。</p><p>【五】</p><p>我现在北京的住所离火车道不到一百米,火车在我的听觉里很准时地开来开去。那种声音低沉平缓,像是大自然里风或树的声音。对于我来说,它们不是噪音,有着安神静心的作用。</p><p>关于火车,还有很多血腥和死亡。</p><p>在我上小学的时候,辽宁辽阳出现了一位舍己救人的少年英雄,好像他叫周云成,跟我名字差一个字,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在火车快开来的时候,他从火车道上把两个惊慌失措的孩子推到路旁,自己被火车压死了。那是一个英雄模范辈出的时代,记得老师给我们布置作业,写学习周云成的思想汇报,好像他牺牲的时候才十八九岁。但过了几年,他就被彻底地忘记了。当我今天想写火车的故事时,才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他。还有一个更早的,叫戴碧蓉的小姑娘,也是因为从火车下救人,自己失去了左臂左腿。1997年我在长沙酒吧驻唱,从收音机里偶尔听到她的访谈,那时她已经四十多岁,好像是一个普通的工厂工人,失去左臂左腿给她一生带来很多的痛苦和不便。</p><p>最后再来说说诗人海子吧。他于1989年3月26日选择火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现在已经整整20年了。如果他还活着,估计已经成为了诗坛的名宿,开始发福、酗酒、婚变,估计还会去写电视剧。站在喧嚣浮躁的上世纪90年代的门口,海子说,要不我就不进去了,你们自己玩吧。他派自己那本《海子诗全编》——一本大精装,又厚又硬的诗歌集——踽踽独行地走过90年代,走过千禧年,一个书店一个书店,一个书房一个书房,一个书桌一个书桌地走进新世纪。</p><p>摘自《独唱团》书海出版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