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走进海匪窝

东方笑纳

 民国九年，过了立冬时节。羊河口一带寒风萧索，黑咕隆咚。厚德夫妇回到袁府，安顿好已时过三更，也就洗洗涮涮睡了。

一俟寒冬来临，袁怀成身上的伤口就“发阴天”疼痛难忍。股骨里还嵌着一颗弹头无法取出，半身麻木不能走路。

昨夜里没能安睡，一大早就下了床，艰难的挪坐到靠背椅上，吃了佣人送来的早饭，点火捻吸着水烟。

个人的生死，他并不畏惧，当年在海上船帮间跳来跳去，就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袁家几辈人用淋漓的鲜血，换来的这份产业，如何传承下去，倒是他苦思冥想、寝食难安的心事。

他在袁家“尚”、“国”字辈的子孙们来回梳剔，一个个不是吃喝嫖赌的败家子，就是胸无点墨、胆小如鼠、只在一亩二分地里打转的没脚蟹。惟袁国强还算忠心、胆大，但也是草莽少谋难成大器。

这四五年来，袁怀成一直对陈厚德察言观色：他看上去优柔寡断、逆来顺受，貌似一介书生，实际上是一种隐忍。吃香喝辣、衣食无忧，可骨子里，他依然站在佃农一边，同他们一条心，并没有为这个家着想。这是袁怀成最不满意的地方。

要想别人下海，得先拉他上船。袁怀成眯着眼睛狠吸了几口水烟。

半月前，袁国强的船队在吕四港口，劫了条装满洋货的商船，并处置了货物，送来了16根大黄鱼（金条），袁怀成极言嘉勉并面授机宜。

吃了早饭，厚德、国容拎了大包小包，牵着传元、传亨来到北上房，袁老太刚在佛堂念完经回到屋内。

传元、传亨剪了个桃子头，一蹦三跳扑到两位老人怀中，“太爷太奶”的叫着，就将北上房喧染出热闹宽松的氛围来。

国容嘻嘻地从包里翻出一顶罗宋帽，俏皮的往袁怀成头上一扣。

“厚德，”国容转头向站在一旁傻笑的厚德喊了一声，说道：“这是…什么…螺丝啊？”

“哦，俄罗斯，国外的。”厚德赶紧上前说道。

“对对，俄罗斯，”国容接着说道：“你们看呀，正好！这帽子…面子是水獭皮…里子是骆驼绒的，三翻式的呢！”国容边说边翻一块盖了后脑，又翻两块盖了两旁的耳朵，“咋样？暖和吧？”

袁怀成微笑着说道：“嗯，暖和呢！”

国容顺手拿出一叠布，撂在袁老太的怀里，说道：“老太太，这是印度绸，开春让裁缝给您二老做身长褂。”

老太太用手揉捏着，说道：“嗯，好好，又滑又软。”

国容又拿出一块香云纱，说道：“这块五福捧寿纹样，是雕花天鹅绒，在上海也只有大户人家穿得起，叫什么来着，厚德？”

“软黄金，”厚德接过话，说道：“香云纱，是咱中国古老手工工艺，植物染料，已有1000多年的历史了。”

“对对，”国容对着老太说道：“这个啊，给您老做件袍子，穿起来福搭搭的。”

袁怀成也被气氛感染，转头对着老伴笑笑，说道：“看看，国容偏心吧，让你穿金衣呢！”

袁老太笑笑，说道：“我的小乖乖…才不偏心呢，老东西，你的还在后头呢！”

“天哪，老太就是厉害，”国容狡黠眨了一眼，说道：“厚德，还不赶快献宝。”

“嗯，来了，”厚德赶紧从包里拿出一只精制的皮盒子，“啪”的一声打开，只见金光耀眼，接着说道：“老太爷，这是一块英纳格的怀表。”

袁怀成接过来细仔端详把玩了一会儿，说道：“这块洋表可贵了。”

“不贵不贵，”国容接过话，说道：“这些钱，还不是您二老平时赏给我们的呀？那么，孝敬…也是应该的啰！”

一阵嘻嘻哈哈闹忙过后，袁老太便知他们要说正事儿，就喊一声，“元元、亨亨，走，带太太躲找找去！”两个孩子应了声“好”，就拽着老太往外走，胖胖的袁老太蹒跚着小脚，嘻嘻地被拖了出门。

袁怀成抚摸着怀表，渐渐的恢复了常态，屋里开始沉闷起来。

“老太爷，”国容咯咯一笑，打破沉寂，说道：“这次厚德…去开董事会…会上…决定…暂时不分钱…您不要生气哦！”

陈厚德赶紧儿恭恭敬敬、一五一十地报告了董事会的议案和决定。

其实，袁怀成早知道这个结果，一个多月前，通海公司梁襄理就来通报了不分配的意向和理由。他不露声色，为的是来日责怪陈厚德办事不力寻个口实，为实施他的下一步计划增加筹码。

袁怀成点了水烟吸了几口，半晌默不作声，房间里阒寂无声。国容几次递过眼色，想让厚德说话，厚德嘴巴翕动几下，欲言又止。他觉得要说的都说了，颠来倒去，无非是替通海公司辩解，并不能平息袁怀成的怒气，不如不说，听凭他责备。

袁怀成朝前乜了一眼，开口道：“我也不是两眼只盯着钱…你们好像家大业大…无所谓，可大有大的难处，船上百把号人要吃要穿要用，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要打点，粮食也是三文不值两文…300亩地入股，四五年了…一个铜钱也没看见…”

袁怀成又吸了口烟，瞪眼看了看厚德和国客，接着说道：“你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也60几岁了，阎王爷不请自己去，这个家迟早要交给你们的！这次…让厚德去开会，就是想让他肩骨上有点斤重，不是应付差事，要用点心事。厚德一肚子墨水，这事难么，嗯？不能老是想着哪些穷光蛋，自古以来，那一个大户人家不是这样，嗯？”

袁怀成朝国容又瞪了一眼，说道：“你也不用替厚德操心，我也不是老虎，吃不了他！”

“老太爷，”国容羞红了脸，赶忙说道：“我没有哪个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拖他的后腿就行，多支持他为这个家…也是你的家，多些担当，我不靠他还依谁？厚德，是不是？”

“是是。”厚德只得顺水推舟的应了句。

袁怀成寻思，扯到这个份上，就像围住一座堡垒，是攻城的时候了。

“厚德，前几天，国强来，”袁怀成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已答应，给船上送些棉衣、粮食…再杀几头猪。我这个老寒腿…如何去得？你就代表我，去犒劳犒劳。”

去问候海匪？厚德心中咯噔一下，露出惊讶的神情。更没有想到的是，袁怀成接着说道：

“船队是袁家的命根子，也有我一半的份子，你也要熟悉起来，往后有大的主意一起拿，我已与国强商量过了，你就做二当家的，一文一武搭把手。”

厚德只听得目瞪口呆，他做梦也没想到，袁怀成会来这一手，一时竟无言以对，差点昏了过去。

“老太爷，求您了！”倒是国容接过话茬，说道：“这不是为难厚德嘛，他那里做得了？再说，保里还有一摊子事呢！”

“嗯？”袁怀成瞪大了眼睛，说道：“他不做，你做，啊？平时，就由国强他们去弄，大事儿一块拿个主张嘛！是不是怕担海匪这个名？”

“不不不，”厚德面色苍白，连连摆着颤抖的手，说道：“老太爷，您行行好，孙婿…不…不是…这块料啊！”

袁怀成“啪”的一下，将水烟袋掷在桌上，板着面孔说道：“这是磨嘴皮子的事吗，嗯？抓紧准备，早点去…我有点累了！”说完，挥挥手。



袁怀成终于甩出老辣凶恨的杀手锏，将陈厚德一下顶在扛头上。让他做二当家的，就如同一根绳索将他牢牢地捆绑在船上，成了名副其实的海匪，再无法撇清关系、自证清白。自己还怎么在人前走，父亲和陈家怎么想，还不得将他逐出陈家门？进，千般不愿，退，又无路可退，难道离开袁家，和国容离婚吗？他苦思冥想，就仿佛钻进了死门，走不出一条生路。脑子里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眼前一片漆黑。

怎么办？怎么办？

陈厚德多次掏心掏肺地与国容商议，除了没说到离婚，连离开袁家都说了。国容死活不允，父母海上“失风”早亡，是爷爷奶奶将自己一手养大成人，无论受多大委屈，也要陪伴他们养老，为他们送终。国容所言也是人之常情，并没有错。国容坚持认为，已到这一步，也没有别的办法，就去应付一下，至于“二当家”的名号迟早会传出来，身正不怕影子歪，你也堵不了人家的嘴。也没多少人信。就连一向帮扶他的文老太爷也说：这次躲不过，得去！

陈厚德以保里杂事多等等，寻找各种借口搪塞、磨蹭，袁怀成越来越不满，直到震怒摔了茶壶。已是腊月初头，陈厚德见实在无法延宕，终于动身前去。

他身上背了太多的东西，膽前望后，患得患失，就像一个穿了棉袍的人，在风雨中奔走，越走越沉重，越走越累…

袁国强的船队共有29条船，黄沙河口和蠡河口各停泊了8条三桅木船。羊河口回荡水寨停泊了13条三桅、五桅大船，是船帮的主寨。

回荡水寨是大羊河入海的最后一条支流，环绕成百把公顷的湖面，中间有块沙洲，建了十几间草、木屋，船队不外出时，几十号人就在这里饮食、起居、训练。出海口上建有碉楼，有船丁持枪日夜瞭望守卫。回荡湖四围长满密密匝匝的芦苇，远望只可见稀松的船桅，有着很好的隐蔽性，船泊四边，形成火力网，进可攻，退可守，是个难得的天然水寨。它又和另两支船队相距不足十里水程，一旦有事可以相互接应，既可分散出击，又可在很短时间集体出动。这是袁家几代人苦心孤诣经营来的格局，凸现了对这一带水文、地理的谙熟和生存智慧。

这天早晨，陈厚德带了犒劳品，在家丁护卫下，坐了独帆船来到回荡水寨。

袁国强令人在五桅船上扯起“袁”字旗号，率了一干人荷枪实弹，在寨口举行了欢迎仪式。队容严整，一个个精神饱满。这阵式，陈厚德除却在《水浒传》等书中所见，实实的如在眼前，还是头一遭。陈厚德随着袁国强走向寨主堂，虽在脸上堆些笑意，却难掩腿脚儿些许发软。

袁国强只有20几岁，宽额浓眉长方脸，棱角分明。只是早年生过天花，脸上布满了麻瘢，一开口，就仿佛黑色的蚂蚁在脸上爬走。身材粗壮黝黑，走路快捷生风，透着一股英武逼人之气。说话瓮声瓮气，率性豪爽简单粗暴。

“兆雄，扯下头巾，让二当家的看看！”

陈厚德一路小心翼翼跟着袁国强进了寨主堂，本就不察身后还随了人，坐定后，听了袁国强吼了一嗓子，方才注意到对面绷着身板坐着个人。只见她挥手撩了头巾，一甩头，瀑下一头乌黑长发，那容颜，若不是一身戎装，必以为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陈厚德大惊失色，难道还有女匪？

“哈哈哈，”袁国强见了厚德的神情，仰面大笑后，说道：“马兆雄，二当家的，啊这个这个，三当家的，别看她是个女人，可是个双枪神射手，海上风高浪急，嘿！手一甩，对面船上的铃铛就'叭叽''碎了，船帆'唰'的落下了，两船并帮，几步远就跳过去，那功夫不得了！”

“大当家的过奖了！”马兆雄欠欠身，双手抱拳朝袁国强点了两下。

“双枪女神？”陈厚德终于从慌乱中回过神来，赶忙抱拳行了礼，说道：“哎哟，失敬失敬，这使我忽然想起，水泊梁山手持双刀的扈三娘啊！”陈厚德接着吟诵道：“玉手纤纤，双持宝刃，恁英雄烜赫…”

“二当家的，谬赞谬赞，如此说来，你便是智多星吴用啰？”马兆雄莞尔一笑，说道。

马兆雄这一说，让陈厚德更为惊骇，心里想着如此才貌的女子落草为寇，定有不寻常的身世，回了句“岂敢岂敢”乜了眼国强，就此打住。

“兆雄说得对，”袁国强接过话头，说道：“二当家的，一肚子文水，哈哈哈，就像黄海里的水舀也舀不完，今后要多多请教啊！”

“国强大哥，”厚德本应叫大当家的，话到嘴边改了口，接着说道：“我就是奉了老太爷的旨意，给兄弟们送点东西来，你们风里来浪里去，枪林弹雨滚爬打斗，做到眼前这番景像，非常人所能为。厚德一上船，头就晕，更无缚鸡之力，又胆小如鼠，无功岂能受禄？往后大哥，哦，还有兆雄，该咋做还是咋做，缺用什么，我再给你们送来。”

袁国强见陈厚德一番表白，虽然自贬倒也是实话，马兆雄也不再冷着脸。就接过话头，说道：

“厚德，自家人，说句敞亮话，这一行不好做，脑壳子别在腰眼上，官府当我们眼中钉，商主船东对我们恨到骨头眼，老百姓骂我们是海巴子。有什么法子呢？青蛙要命蛇要饱。这是祖上血淋淋换来的家当，尚字辈、国字辈，大大小小几十个，袁老太爷，偏偏将舵把子交给我，我也是癞蛤蟆垫桌腿——硬撑。话也说回来，我这人血性着呢，老太爷看得起，我就为他玩命，头砍了不过碗大个疤！”

陈厚德赶紧立起抱拳行礼，说道；“大哥真英雄，佩服佩服！”

“厚德，从清朝到民国，官府都视我们为心腹大患，没停过清剿，哈哈哈，我们是百脚虫，他们剿不灭，杀不死。现如今，千里沿海，南自舟山，北到连云港，数得着的，也有大几十号，拚拚杀杀，大鱼吃小鱼，到眼下只剩五大家，有孙二虎，潘开璜，马希廷（高瞎子），吴鹤年，还有我袁国强，去年在舟山拜了把子，成为道上的兄弟，各管一块，占海为王。有些硬骨头，就几家一块儿啃，总算喘了口气。现在时局很乱，军阀打打杀杀，那天腾出手来，对付我们，那日子又不好过了，也只能小小心心，走一步看一步。”

“大哥有勇有谋，胆识过人，厚德顶礼膜拜！军阀混战，只是一时，总有一天，一统天下，到那时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必来转手对付，好在大哥已料事如神，想到这一层，俗话说，行船要看风向，我想大哥自有办法。”陈厚德这一说，既点了命门，又暖了袁国强的心。

袁国强自是欣慰，赶紧吩咐宴席，痛痛快快喝了顿酒。陈厚德不胜酒力，又让马兆雄逼得斗了一碗，只喝得五迷三道上了船。

提到海匪，就是烧杀掠抢、恶贯满盈。陈厚德做梦都是些红眼绿鼻头，目无定珠、神色诡异的妖怪。昨晚做梦，被袁国强卸掉了只胳膊，惊醒后，原是国容的头将自己的胳膊枕麻木了。海匪在他心头是何等可恶。

可船帮在羊河口一带，却并没有留下多少骂名。他们遵循了袁家的古训，坚守兔子不吃窝边草，几十年来，从不在就近抢劫扰民。再则做海匪营生的人，都是亲友乡邻，关系盘根错节，家谱、祖上的牌位、野地里的坟头，是他们共同的根。方圆几十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哥不说二哥，家家都差不多。出了海个个血脉偾张，变成凶神恶煞的虎狼，一回到家又回归了本色角色，这样的两面性，就掩藏了在外的凶残，让人眼不见为净。再则船上大多是穷苦人，得了好处可以坐地分赃，改善了贫穷寒苦的日子。万一吃了枪子，死了，船帮还出钱安葬，给钱抚恤，或是多少不等免些田租。共同的利益将他们捆绑在一条船上，就连擅自作主行动，给船帮造成重大损失的丁歪嘴，按道上的规矩，被剁了一只手，也没一个人吱声，都认为是罪有应得的处罚。羊河口成了这些海匪，一块结结实实的可依可靠的避风港、生存的土地。

帆船在大羊河里“之”型行驶着，低垂的乌云里撒出细细的雪粒，灰色迷蒙的岸边，褐色的芦花，随着寒风弯腰低头。陈厚德躺在后舱里，咬着根干枯的狗尾巴草，望着渐行渐远的回荡水寨，回味着这次龙潭虎穴之行，梳理自己的应对，还算得体，刚想松一口气，耳边又回荡着一声声“二当家的”，眼前又浮现出袁怀成阴沉的脸。不知道他又会使出什么招数？心思又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