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江门街纪事（之十六）---夏天的浪漫

普尔达正

现在问城市里的小孩，你家里用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回答百分之百是水龙头里放出来的，这是非常标准的正确答案。然而，在几十年前的宜宾，这样的答案大概率是不准确的。因为那时水管并没有接入千家万户，居民家里吃用的水是要用人工挑回来的！

当年宜宾自来水公司对城市供水的模式是这样的，自来水管道入城以后，一部分管道进入机关单位，工厂学校，商场店铺和部分单位宿舍，一部分管道按照人口分布情况，在某些街道上开口设立供水站供应普通居民。供水站一般是靠墙修建一个两三平方米宽，两米多高的小屋，从屋子里伸出两个相隔不到一米的水龙头，一个工作人员就坐在龙头后的板凳上负责开关水龙头卖水。这就是当年有名的“水馆子”，宜宾人常开的一个玩笑就与它有关。

那玩笑的场景往往是这样：某人遇上某件好事，有人就说，你该办招待，请我们进馆子！某人就回答，要得，一会儿我就带你们去“水馆子”。于是大家都乐得会心哈哈一笑。

挑水的事一般家庭都是孩子大一点就交给孩子干了。我们家里先是姐姐挑水，我在十岁左右就开始接班挑水。有些家里的孩子更小就挑水了，因为力气小，大人还专门去给他们买两只特制的小水桶。

去挑水，先要到自来水公司雇佣的工作人员手里购买水票。票是牛皮纸做的，印刷时分为两种颜色，一种是蓝黑色的，一种是红色的。蓝黑色的印着五十公斤字样，一分钱一张，可以买一挑水；红色的印着一百公斤字样，两分钱一张。我们小孩子力气小，挑不起满桶水，挑水时给一张蓝票，只须说我挑半桶，放水的人放到一半就停下来，第二次再来挑半桶声明一下就行了。这事现在想起来还蛮有人情味。

离我家最近的水馆子在老米市街，从我家院子出来往下河方向走一百多米，左手方向就是老米市街口，水馆子就在街口进去右边几十米处。

右边电线杆处转弯进去就是老米市街

老米市街口很破烂，左街角的房子外面用旧木板搭建占了沿坎，下半截像一个低矮的快塌似的破房子。右街角好像住的是一家搬运工人，门口有一个黑亮的似石非石奇形怪状的坐墩，我们下河耍了上来有时也去坐坐，很凉快。后来发现那坐墩有些缝隙里夹着牛皮纸渣渣，才知道那是成袋的水泥在码头上被水浸过后的产物。

老米市街入口处是一个小上坡，街面好像没有硬化过一样，中间高两边低，到处坑坑洼洼的。走上小坡路的左手边是一个公共厕所，厕所正对面就是水馆子。靠水馆子旁边住的一家人好像姓刘，是餐馆里工作的。他家有一个儿子比我们大，逢到吃饭时间我们去挑水，经常看见他坐在门口吃饭，他也看我们这些排队挑水的人。他家不用排队，只需在人少的时候去挑就行了，还有点近水楼台的意思。可是住在水馆子旁边也有不利的一面，因为来挑水的人经常会洒水出来，水管放水也会漏洒，这段路就经常是滑溜溜的。特别是冬天的时候，我们挑水时都走得战战兢兢。

老米市街22号院子内 照片由读者朋友提供

来水馆子挑水，冬天和夏天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感受。冬天各家各户用水少，水管里水压足，放水快，挑水基本不用排队，但是要注意不要洒水出来，因为打湿了鞋和裤脚很麻烦，不容易干。夏天时我们穿一条短裤，踩一双自己做的木板板鞋，根本不怕洒水出来。但是，夏天家家户户用水量增大，水压不足放水就成了细细的一股，有时还会断流。排队成了避不开的烦恼，水馆子前经常是桶桶板凳排成一条长龙。为了挑水快一点，很多人就让弟弟妹妹抬了椅子去专门排队。要是遇上酷热天气，水管经常断水，排一两小时都挑不到一担水是常事。

但是，我和小伙伴们都喜欢夏天挑水。因为夏天带来了更多的选择和一种自由浪漫的气息。

很多时候，我们挑水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院子里的伙伴基本上都是一起行动的。当排队太长或者遇上水管里放不出来水的时候，只要有人喊一声，我们就下河去挑河水了。大家说说笑笑的下到河边，选一个合适的位置站到水中，水桶担在肩上，弯下腰，两手抓住水桶提把轻轻地来回拨两下水，然后猛的一下把水桶浸入水中。水一满马上伸直腰把桶挑离水面，打水的动作就完成了。这动作是我们看见其他挑水的大人这样做而学会的。

水打好，回家的路上就是另外的玩法了。我们去挑水时一般都是人多担子少，大家就轮换着挑水。我们脱掉背心和板板鞋，露出一身小排骨，装出一副壮汉的样子。先挑的人数着梯步，挑三十梯或四十梯就喊换人。有时大家又比赛，比赛谁能一口气挑着水走完石梯，我试了几次都没有实现这个目标。另外一个比赛是看谁最快把水挑到家里，跑快了洒水就多，到家往往就只有半桶水了，辛辛苦苦挑一趟不划算，这比赛就没人干了。

夏天涨水了，河里挑来的水是浑浊的，必须用白矾（明矾）来澄清才能用，那个过程也很好耍。我们拿一块白矾在手里，然后在水桶里顺着边缘转圈，水中间慢慢形成一个漩涡。划到十几圈就可以停下来，等漩涡慢慢消失。过一会儿就能看见浑浊的水里出现了黄色絮状物，它一边旋转一边往下沉，再过一会儿上面就变成清亮的水了。

下河挑水好耍又能够显示小男子汉的强壮，但是挑水上坎毕竟累人，再加上河水要经过沉淀，总要倒掉一些，所以我们平时更多的时候还是在水馆子里挑水。老米市的水管放不出水或排队太长，我们就经常到附近的大南街口，洋码头，这两处的水馆子去挑水。大南街口最近，平时水又大，我们最常去。

有一天下午，我们院子里几个伙伴又约着去大南街口挑水，结果遇见那里的水管也放不出水来。我们就顺着大南街往下走，想去找另外的水馆子。走完大南街我们又顺着涌泉街，将军街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南街口。走了一路我们的水桶还是空空如也，这挑水就变成逛街耍了。这时我想起舅舅家住的小碑巷有水馆子，就说去那里挑吧。大家听了都同意，我们就从南街，民主路，中山街走到小碑巷。在那里我们买到了水，然后挑回家。这一个下午，我们就挑了这一担水，走过的路大概有两公里多。这是我挑水走得最远的一次，也是最随心所欲天马行空的一次。大家回来都没有给大人说，怕他们认为我们就是伙起想到处去耍。

挑水是我们不得不做的事，夏天挑水也是我们挑出了快感的事。自己挑回来的水，晚上烧热洗过澡，再和小伙伴们到门口大街上歇凉，那就更惬意了。歇凉的时候，有的人带着凉板，春凳，躺椅或者小小的腰门板，我们家只有小椅子和长板凳可以抬出去。

昏暗的路灯灯光下，整条合江街上到处都是黑黝黝的歇凉的人影。大家把凉板，椅子摆在街上一堆堆的坐着，躺着在说话，讲故事。和我一起的其他伙伴们躺得很舒服，我睡在板凳上太窄了，睡一会儿就要赶快坐起来。但是，这丝毫没有影响我的愉快心情。

当我仰天躺下时，眼前就出现了另外一番令人兴奋的景象，只见高高的天幕上，到处都有星星在闪烁，仿佛在和你打招呼，引起你无边无垠的遐想。于是我们就猜想这些星星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就想起牛郎织女的故事，想起北斗七星，银河系等等书上看见过的知识。我们就试着去指认北斗星，找牛郎星和织女星。大家东指西指，各说各话，最后我也没有确定哪七颗星是北斗星，更没有找到牛郎星和织女星。看星星是歇凉时很自然的事，也是我喜欢的事，而星星就在那天上挂着，等待你随时仰头看它们。虽然现在城市的夜空早就看不见星星⭐了，但是那时满天星光的景象我仍然依稀记得并一直怀念。

歇凉的晚上如果闷热无风，我们就会下河去踩水，在河坎上坐一阵再回到街上歇凉。大概晚上十点多钟，周围人们说话的声音渐少，一些人开始陆续回家。那些带凉板的人要在街上睡到下半夜，我的板凳不能久睡，也就和其他人一样回家了。

一个夏天在挑水歇凉中很快就过去，一个新的夏天又很快回来。几个冬夏轮回，我弟弟也到了十岁，我们家挑水的担子传到了他的肩上。他和妹妹挑水一直到八十年代前后。自来水公司开始有了送水入户的业务后，在刘毕素孃孃跑前跑后的帮助下，我们家才把水管接进了家里，结束了挑水的日子。后来我们兄弟姐妹长大离开家时，想到开始衰老的父母再也不用自己去挑水，这确实让我们减少了很大一块担心。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家安上水管，宜宾街上的水馆子渐渐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遍布城市角落的水馆子被一一拆除，最后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它们消失的是那么干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现在的年轻人看了我这回忆，也许会觉得我讲的这是天方夜谭吧？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