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岳父

耕夫

<h3>  《寻梦环游记》里说,人的一生会死三次:第一次是他断气时,从生物学上他死了;第二次是他下葬时,人们来参加他的葬礼,怀念他的一生,在社会上他死了;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了,那时候他才真正地死了。<br>  己亥春节刚过,岳父病重,住院数月,于公元2019年7月16日上午八点断气,当日下午举行葬礼;在生物学和社会学的角度上他死了,但我们一直很怀念他,因此他还活着!<br>  岳父叫李子卿,字玉龄,活了八十八岁,米寿。古时候老人长寿都有雅称,因八十八可组合成米字,因此八十八岁叫米寿,有句古话叫“岂止于米,相期以茶”意思是不止要活过八十八岁,还要活到一百零八岁,茶字的草头”廿“代表二十,下面有八十八,加在一起就是一百零八岁,其实人能过米寿已经非常棒了,活到茶寿几成神话。<br>  岳父在县中医院和粤北医院住院期间我陪伴了他一段时间,因为肠埂阻,他吃进的食物不能拉出来,甚至水也只能喝一点点,身上插了胃管、尿管。送他转院时,坐在救护车上,我就预感到他可能倒不回来了,悲从中来。临终前的几个月都是靠打点滴维持生命的能量,眼看着身体从一百多斤消耗到只有七十来斤,虽然肉体上很痛苦,但他面对死亡在精神上是很从容淡定的。<br>  人们都害怕谈论死亡,岳父住院期间我默默地看到了他油枯灯灭的整个过程,渐渐懂得这是每个生命的必经之路。一年过去了,我明白了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站,遗忘才是。村上春树说: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为此我将我知道的岳父和他临终前的几件事记下,或许可让后人遗忘得慢一些。</h3> <h3><br>一、平生功业<br> “问汝平生功业?”<br> 岳父最得意的答案是:养活了六个孩子并读了书、新建了祖屋、牵头为村里建了桥和凉亭、维修了祠堂。<br> 岳父出生在粤北一个叫水坑的小村庄里,此地有群山环抱,茂林修竹,溪流潺潺,山岚出岫。隔河可见后山有株十几丈高的古枫树和雕楼式的客家白围楼,屋舍俨然,阡陌交通。李氏先人源自甘肃陇西,故祖祠名为“陇西堂”,为何从西域万里之遥来到偏僻的岭南大山里成了客家部落?或躲战乱、或避天灾、或逃人祸不得而知。勤劳智慧的先人为了生计,在山上遍植苗竹,几百年的劳作形成了几十里的竹海清幽,竹的慈悲养活了几百号“陇西堂”的后人。竹子的正直、随和、虚心、低调、有节形成了岳父人生的基本底色,山上多竹、竹多水清、水能守弱,陶冶了他上善若水的情操。<br> 岳父解放前在当地县城黉(读音红)学读书,所谓黉学是当地供奉有孔夫子大成殿的最高学府,能毕业就相当于古时的秀才或庠生之类的学历,在那个年代算是很有文化的人。17岁时因父亲病逝而辍学,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的责任,独自与寡母相依为命,共克时艰。唯一的姐姐出生三天时就送人做了童养媳,现在还健在,94岁了。得益于所受的教育岳父在解放后曾从事过小学教师、银行职员、卫生局会计,最高职务做到股长。一生嗜酒,但节制从不放纵;一生谨慎,安分守己,虽有波澜但无大碍,像老母鸡似的小心翼翼地经营好家庭。政治上曾因解放前夕国民党将在校学生集体转入了“三青团”而受过委屈,曾派遣到北山奇心洞修国防公路,但他告诉我以他的为人,没受多大的苦,只是为筑路工程队看守了几年炸药库而已,改革开放后平反,加入了共产党。<br>  早年岳父独自一人在城里上班,母亲妻儿全在乡下,城里距乡下有三十多里路,途中要翻过一座高山,叫天狗岙。约每个月回来一次家,当年村前小河鱼虾多,他回来后出去撒网一趟便是全家人团聚的美餐;小孩逐个长高,布票不够用,岳父手巧,常常动手剪裁衣服,拉高补低,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用微薄的工资加上岳母在土地上和山里刨食节俭地活着,将六个孩子拉扯大,并全部完成了中专以上的学历,大都从事医生的职业,实现了“不为良相就为良医”的传统宿愿。<br>  退休后岳父在乡下宅基地上盖起了一栋二层砖木结构的瓦盖房屋,因长子和次子的名字里有文武二字,取名叫“文武庐”,寓文武之道传承家业之义。房子盖好了,他陪伴着自己慈祥的耄耋老母在此养老尽孝,让百岁老人安详地寿终正寝。无事常到到河滩上捡石头,有图案、有文字、有象形,日积月累,后厅内留存下几大堆奇形异状的河卵石。<br>  村前有条小河,一直以来都是靠摇摇晃晃残破的铁索桥沟通两岸,村民和耕牛往返很不安全。岳父退休后带头让家人分别捐钱,到处化缘,集资了几十万元终于建成了一座钢筋水泥混凝土结构的桥梁,在桥的两端还修建了两座琉璃瓦覆盖的六角亭子。水坑大桥于2000年4月通车,让村民、耕牛和拖拉机、汽车均可以踏实地过河了。<br>  早些年村民大多搬了新居,老宅空寂,祠堂萧疏,常年漏水、部分崩塌、成了危房,很多匾额和上百年的功德匾也被偷走了。岳父以乡贤和长者的身份牵头筹款一万六千多元、组织了几个热心村民对祠堂进行了修缮,让“陇西堂”焕发出新的光彩,也增强了村民慎终追远、认祖归宗的凝聚力。<br>  岳父认为建造祖屋、修桥铺路、维修祠堂是荫及子孙的大事。他很认真去做,不求回报,像水一样利万物而不争。用自己二十八年的退休时光默默地去完成了自己认定的重大使命,正如杨绛的无声心语:“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br> 时光流逝,<br> 生命老去。<br> 其长子文锐兄《祭父词》云:<br>  八十光阴八载添,<br>                  万般诸事口碑然,<br>                  非是书香学识斗,<br>                  故里奉为智仲贤。<br>                   四代同堂天伦乐,<br>                   代代风姿代代增,<br>                   颜悦心静眠神游,<br>                仙鹤作驾会宗仙。</h3> <h3>二、绝笔诗<br>  岳父在工作之余特别是退休后喜欢读红色经典,对毛泽东和十大元帅等故事烂熟于心。还喜欢将一些名人警句、诗词歌赋、家风家训以及一些为人处事的小故事摘抄下来,因为他的蝇头小楷写得很工整,早些年回家探亲我曾建议他为每个子女孙辈留下一本,结果他郑重其事花了不少心血抄完了十几本软皮抄,分发给了子孙后辈们。字如其人:干净、不燥、有条理、不张扬。<br>  在粤北医院 的一天晌午,打完点滴,他兴致勃勃地对护工蔡师傅和我讲述了一个陈毅元帅的故事:1936年,蒋介石对赣粤边游击队进行第二次大“清剿”。项英、陈毅当时在赣南地区的住地因叛徒举报被敌人包围,为避搜查,陈毅果断地昼伏草丛,夜里转移,在南雄梅岭与敌人周旋。一连20多天,游击队丝毫不敢动烟火,也没有粮食可吃,只能嚼野果、野菜充饥。一日,陈毅蛰伏在草莽中,突然诗思泉涌,吟出豪气冲天的“绝笔”诗:“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南国烽烟正十年,此头须向国门悬;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投身革命即为家,血雨腥风应有涯;取义成仁今日事,人间遍种自由花。”奇怪的是,陈毅留下“绝笔”准备死的当天,敌人没有进山搜查,晚上也没来,第二天山里也十分平静。后来派人打听,原来发生了西安事变。所谓言为心声,在这首《梅岭三章》的诗句中,可以看出开国元帅陈毅无比坚定的意志以及那种危难之中永不言败的精神。天助好人,他在困境中写下“绝笔诗”却死不了,解放后在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候却被莫名其妙的被打倒了,没有留下绝笔诗却死了。唉!人生是不是很诡异无常?讲述完,累了。他眼睛迷逢一阵,突然瞪开眼睛对着蔡师傅和我问道:陈毅把阎罗斩了吗?敦厚的蔡师傅一脸茫然,无言以对。我突然想起100年前,梁济在投湖自尽前问儿子梁漱溟:“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回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父亲说“能好就好啊!”这个百年之问在岳父心里也许就是担心那个草菅人命、陷害忠良的阎罗还在吗?</h3> <h3>三、好了歌<br>  毛主席曾对贺龙说:“中国有三部名小说,《三国》、《水浒》和《红楼梦》,谁不看完这三部小说,不算中国人!”晚年的毛主席叫许世友要读《红楼梦》并最少要读五遍,一生戎马的许将军不知最终能否啃完五遍红楼。但在病榻前我起码听岳父背诵了五遍曹雪芹的《好了歌》:<br>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br>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br>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br>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br>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br>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br>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br>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女谁见了?<br>一首《好了歌》其实就是在说一个“空”字。“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好了便是了,了便是好。岂不就是一个“空”吗?帝王将相,达官贵人,除非你是长生不老的神仙,否则归根到底都逃脱不了一个“空”字。管你高楼万丈,管你妻妾成群,管你儿孙满堂,都一样万事成空,烟消云散。世间万物,转眼四大皆空。在临终前岳父喃喃自语多次背诵《好了歌》或许这是他对世间万物透彻的终极感悟,或许是一种顿悟、一种出世入佛的禅缘,不论如何应该都是告诉自己一切均放下!“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既然来时不沾一物,去时自当孑然一身。<br>  人生没有圆满。萧伯纳曾说:生活中有两个悲剧,一个是你的欲望得到了满足,一个是你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圆满。而“胸中没有未了事,才是人间好光景”。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也许才是人生最佳的状态。岂能尽如人意, 但求无愧我心,放下了,就走得踏实、走得轻松。</h3> <h3>雕楼式的客家围屋<br>一座围屋就是一部家族史</h3> <h3>溪边百年桂花树</h3> <h3><br>四、人生八字<br> 七月一日岳父用签字笔在左手掌上写下人生八字:甜酸苦辣,喜怒哀乐!并告诉身边的人不要给他擦了,要带走。这八个字应该是他对自己这一辈子的终极思考:苦乐兼收,五味通吃。这一天离他辞世还有半个月,按他的要求已拨去了插管。<br>  因为不能进食,每天要打六七瓶点滴,从上午医生查房后开始一直打到下午有时会到傍晚,岳父做财务出身,对数字敏感,他计算了一下,从住院以来最少输入了八九百斤的药水进入体内,然后又通过尿管排出体外。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他多次提出为什么不能安乐死?我答他国家没有立法,如果实施安乐死,家人或医生都属犯法。只有荷兰、比利时和瑞士等少数国家合法。<br>  我想直面死亡时,病人的内心是很脆弱的。因为缺乏自己的现况的充分了解,担心自己疾病缠身、生不如死的结局,还有最重要的是害怕给亲人造成负面影响,选择安乐死是因为他们不想成为别人的包袱。基于岳父频频谈论死亡并提出无需过度治疗的清醒认识,家人们都有不祥的预感。家里有多名医生,心里都明白肺癌晚期全身骨转移且消耗了半年是回天无力了,无奈之下我和大舅哥跑去道教太傅庙拜访了留着长须穿着道服的冷道长,据说他是当地一个料事如神的传奇人物。此道观不知道为什么叫庙?是一千六百多年前东晋的葛洪创建的,葛洪离开这里就南下罗浮山炼丹去了。我们将老人的事简略給冷道长说了一下,他掐指算了一番并望了一下我俩的气场,说近日要准备戴孝。问有何据?说我们眉上起白环是戴孝之兆,应为老人家准备后事了。<br>  墓地其实早已买了,岳父提出给他看看实景,我和大舅哥专门跑去县里的唯一公墓里,将选购好的坟墓的规制、周边环境、朝向风光都拍成照片给他看了,并告诉他是他信任的叶师傅看的风水,他微笑地点点头。<br>  在临辞世一周前,我叫蔡师傅在病床上为他理了发、剃了胡子。他从容地做完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要孩子们在他右手掌上都写下各自的名字;在通讯录上找到亲朋好友一一打了电话,強打精神说了些伤感永别的话;村里祖堂的后续工作也与子昌、珠江、步房、志明等乡亲一一作了交待,给家人交待好自己的住院前已写好的书面遗嘱放在家里哪个抽屉里?有些老同学、老朋友、老邻居闻讯赶来病房探视,他半躺着伸出手掌给人解释人生八字,还劝人要坦然面对人生的种种无奈。有个从小丧父家境贫寒、得他关照的村里老邻居女孩强忍泪水听完了他的临终教诲,出病房门后哭得稀里哗啦;活到这把年纪老同学也罕见了,有个他最要好的刘姓同学早些年已走了,其儿子刘医生来看他,他很高兴。<br>  临终前一天晚上,他头脑清醒,见到了他的二子四女和配偶及几个孙辈从各地赶来围拢在身边,他很疲倦、很无力、很安静,偶尔嗫嚅一下,似乎想说:好累呀,我要休息了!</h3> <h3>  东坡师言“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在匆匆的人生路上,我们都是过客。但我们有时是那样健忘,忘了时间的残酷,忘了人生的短暂,忘了生命本身有不堪一击的脆弱。正如毕淑敏所说:我们都以为父母会一直在那里,从我们呱呱落地,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开始,会一直看着我们步入学堂、学成毕业、成家立业、生育后代……殊不知,在某个时间节点,或晚或早,缘尽灯灭。等到明白过来,刚想回家,父母已经老去,甚至已经不在了。越过山丘,蓦然回首,才发现,背后已经空无一人。我们与父母终究会走向了时间的两岸,余生只有思念才能将我们联系。 <br> 古人云:生者如寄,死者如归。但愿岳父归去仍是少年,在天堂与父母团聚,共天伦,无病痛!<br>  呜呼哀哉!尚飨!<br><br> (应魁写于庚子小暑后二日)</h3> <h3>24岁的老叔<br>青涩的小鲜肉<br>1956年于韶关</h3> <h3>26岁风华正茂<br>1958年于南雄</h3> <h3>28岁过了两年饥荒<br>饿瘦了<br>1961年于广州</h3> <h3>1964年春节老叔和老娘夫妻合影</h3> <h3>1967年中秋合影<br>三代人手捧红宝书<br>文革时期的标准动作<br>三个小的还没有出世</h3> <h3>1978年春节全家福<br>三代同堂</h3> <h3>喜欢照相的老叔有<br>各个年代的单人照</h3> <h3>1993年六十耳顺之年<br>于重阳佳节照</h3> <h3>2019年7月16日下午<br>在始兴殡仪馆<br>简朴的追悼会</h3> <h3>遗像<br>大哥过年用手机拍的<br>拍得慈祥和蔼</h3> <h3>魂归故里</h3> <h3>南无阿弥陀佛</h3> <h3>水坑新农村建设</h3> <h3>水坑村口的新桥和凉亭</h3> <h3>东晋葛洪创建的太傅庙<br>至今已有1680年<br><br></h3> <h3>忠厚传家远<br>诗书继世长</h3> <h3>临终自述:家境贫寒</h3> <h3>好钢用在刀刃上</h3> <h3>不忘初心</h3> <h3>半年不知肉味<br>想起了野味</h3> <h3>维修祖堂的理事们</h3> <h3>九十四岁<br>硬朗的大姑<br>老叔唯一的姐姐</h3> <h3>在老叔住院前<br>与二老在天元<br>十八栋C702合影</h3> <h3>中通外直<br>香远溢清</h3> <h3>活成一束光照亮别人</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