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狼相遇——陕北记忆（八）

陕北狼

文字/陕北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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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代末，陕北狼多。

插队没几天，就听说狼进村叼了猪仔，我问老乡，村里这么多狗，看着都挺凶的，为何还让狼把猪仔给叼走了？老乡说，罗比狗凶嘞。

这里的人管狼叫做罗。

在我印象中，狼是凶狠、残暴、狡诈的动物，小时候就常听老人讲“狼外婆”、“狼来了”、“东郭先生”的故事；更有什么狼心狗肺、狼子野心、狼狈为奸，还有什么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等成语和句子，总之没有一句是说狼好的。

在陕北的一年多时间里，村里晚上常有狼出没，也经常听老乡说起狼，说狼的尾巴是垂着的，狗的尾巴是翘着的，在野外碰到狼千万不要回头，更不能跑，否则会被狼咬断喉咙，特别是村外沟里的那条秃尾巴狼，如何的叼走小碎娃，如何凶残，总之，说的挺邪乎的。

狼也是聪明的动物，老乡讲，狼叼成年猪的时候，用牙齿咬住猪的耳朵，甩动尾巴抽打着猪屁股，一蹿，就一搭里出村了，但是我从没有亲眼见到过。

陕北插队的知青，基本上都遇见过狼，我走夜路也经常远远的看到过狼，有几次是近距离的与狼相遇，基本上都是各走各的路，相安无事。

最难忘的是在七零年春末，我从北京回陕北（办理转回山东的插队手续）的那次惊险经历。

我插队的宜川县，东临黄河，山高谷深，沟壑纵横，人烟稀少，交通闭塞。从北京回宜川最近的路线就是乘火车到山西临汾，再坐汽车到吉县，然后步行一百多里山路，从壶口瀑布的上游或下游过黄河回到村里。好在陕北的知青，不论男女都练就了一副铁脚板，只要过黄河不耽误，这点路一天也就赶拢了。

在吉县的大车店里，听住店的老乡说第二天是吉县集，几次途经吉县都没赶上逢集，这次碰巧赶上了，怎么也得逛逛吉县大集，看看热闹再说。

赶集的人很多，也很热闹，我在集上漫无目地闲逛着，不觉已近午时。在集上逛荡的时间长了，毕竟还有一百里山路啊，我赶紧到街边的小饭铺买了几个白面饼子，匆忙上路了。

一路疾行，轻车熟路，还算顺利，过了黄河已经是下午六点钟了。

头缠羊肚手巾，身材魁梧，头发加白的船老大看了看我，学生娃，晚上就住到村里吧，前面还有四十多里山路，走夜路有罗哩。

我看了看这些扳船汉，对船老大说，没关系的，晚上十点多就能赶拢了，没事的。

学生娃不怕遇到罗？船老大又问。不怕，我又不是没遇到过罗，我笑着说。

学生娃，天黑了就找个村子歇下，塬上村子都有北京知青，一个高个子扳船汉说。

谢谢，我要赶路，就不帮你们拉船了，说着我举起手中的铁头手杖晃了晃。

以往过河晚了也在这里住过，这里扳船汉的家也兼为客栈。住宿一元钱，还管顿面条吃。

陕北的知青几乎都见过狼，也不凡与狼狭路相逢者，在我意识里狼无非是饿极了跑到村子里叼走几头猪，咬死几只羊的事，虽然也听说外村发生过狼叼走小碎娃的事情，但是从未听说过狼袭击成年人，也就没把会不会遇到狼当回事。再说天气不错，蓝天中飘着几丝浮云，想必夜里月光也会很明，于是决定赶夜路回村。

攀上高柏塬，天色已黄昏，夕阳不情愿地坠入群山，余晖映红了莽莽荒原。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兰

见面面容易啦话话难

一个在山上一个在沟

……”

远处，一声声拦羊嗓子，一阵阵羊群的咩咩声，一股股羊群踏起的黄尘。

远处，圪梁梁上一行头缠羊肚手巾，肩扛七寸老鐝疲惫的受苦人，剪影般缓缓地移动着。

远处，小山村不时传来阵阵的的鸡鸣狗吠，窑院里冒起的缕缕炊烟，袅袅升上山墚，飘逝在空中。

人回窑，羊归圈，陕北的一天又在平淡中过去了。

望着远处村子上空被风吹散的炊烟，不由的想起我们村里的大槐树、叼着烟袋锅圪蹴在树下谝闲传的白脑老汉、混浊的涝池、身材魁梧力似羯牛的汉子、吼着酸曲的拦羊老汉、穿红着绿的婆姨女子、窑门上挂着的那一串串的红辣椒、温馨的热炕头、热气腾腾刚出锅的玉米面发糕、翠绿爽口的酸菜……

这就是陕北人的生活，简陋而温暖。

想到我即将离开生活了一年多的小山村，离开那些关心过我，照顾过我的乡亲们，心中不免涌起一丝惆怅……

天暗了 ，半个月亮升了起来。

走夜路耽搁时间，找到下塬的小路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塬下面就是云岩河峡谷，峡谷对面的塬上就是我插队的村子。

这条路走过几次，但是独自一人走夜路还是头一次，山路很陡峭，我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走着。

夜里走山路有两种危险，一是遇到狼，二是散布墚坡的“潲眼”，这些“潲眼”都是以前废弃的鼠洞，长期经雨水冲刷而成，直径有大有小，直上直下，深不可测，且洞口杂草丛生，很难发现，不小心失足坠落下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更不会有人发现你，你的失踪就会成为永远的迷。

云岩河在阁楼、高柏两塬之间深切黄土基岩，形成长几十里，深百米的峡谷，除了一些打柴的人，这里平日人迹罕见，是野狼出没的地方，是那条凶狠的秃尾巴狼的活动领域。

夜，冷冷地遮住了山山峁峁，沉沉地填满了沟沟壑壑，夜空中挂着半月疏星，冷凝寂静。

冷洁的月光探入峡谷，映在两岸黝黑的崖壁上，如青玉般泛着幽幽的光。

云岩河哗哗地流淌着，跌水处传来阵阵的轰鸣声，撕破了峡谷的宁静。

峡谷里沟岔纵横，断崖高耸，散落在河滩上的巨石，耸立在崖壁上的山峁，就像一个个趴伏在夜幕中狰狞的巨兽，给人一种诡异、恐怖之感。

我快步走到河边，扔下拐杖，捧起清凉的河水灌了个肚圆，这一路滴水未饮，嗓子都要冒烟了，顺手洗了把脸，浑身透着一股清爽。

就在我抬头起身的一瞬间，我突然看见对岸二十多米远的圪台上，两个绿色的光点在闪着幽幽的光，不觉惊出一身冷汗，是狼，因为这里的狗是不离村的，月光里一只野狼正蹲坐在圪台上傲慢地注视着我。

此时的我，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了思维，心脏仿佛也停止了跳动，空气似乎凝固了，峡谷里除了水流声，静的可怕。

转瞬间心脏又似响鼓一样，咚—咚—咚地狂跳起来，看来今晚我要走麦城了。

我忽然想起老乡讲的那只凶残的秃尾巴狼，此时的狼是蹲坐着的，我看不清它有没有尾巴，我都奇怪自己，此时此刻还有闲心去观察这只狼有没有尾巴呢。

我坐在河边的一块青石上，哆哆嗦嗦地点燃了一只烟，望着圪台上的狼，相互对视着，仿佛在行注目礼。

本想火柴的亮光能够吓退狼，不是都说狼怕火光吗，我连续划了几根火柴，甚至将几根火柴一起划着，让火光更大一些，但是对面的狼纹丝不动，难道这狼成精了，我只好一根接一根的吸着烟，用手里这点亮给自己壮点胆吧。

峡谷里微弱的月光也不知何时消失了，暗如泼墨，夜色将峡谷挤压得格外沉闷。此时的我完全暴露在狼的视野之中，附近没有能让我躲避和遮挡的地方，此时的狼要是仰天长嚎再召来别的狼，我就会四面受敌，那就真的要葬身狼口了。

细思极恐，不寒而栗，衣襟早已被已被冷汗沁透，浑身打着冷颤，腿在颤抖，感到死亡的威胁正在慢慢地向我袭来。

狼始终没有仰天长嚎招引同伴，而是静静地蹲坐着，也没流露出攻击我的意思。也许狼也在纳闷，这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一个人深夜翻越大沟。

这是一只孤狼，陕北的狼基本都是孤狼，也有极少的窝狼，就是两只狼带一两只小狼，陕北没有狼群，我很庆幸遇到的是一只孤狼。

人和狼就这样静静的对峙着，都在揣摩着对方的实力和意图，寻找着机会。我知道此时绝不能有一丝的犹豫、害怕，更不能原路退回，试图逃跑，那样的话，狼会判断出你胆怯了，就会毫不犹豫地扑过来，再说人也跑不过狼，那与自杀无异。

“人狼相遇狡者胜”

遇事不慌，沉着应对，化险为夷，方是活命之上策。

我意识到，这样与狼相持不是办法，时间长了狼会失去耐性，现在狼没有袭击我，很可能是因为我手中的这根手杖。

俗话说，“麻杆打狼，两头害怕。”就是这个道理吧。

既然不能退，那就只有进，迎着狼走过去，死活就赌一把。我壮着胆子，握着手杖，走路时尽量用脚使劲踏地，发出嗵—嗵—嗵的脚步声响，让狼感觉到你的力量。

狼蹲坐的圪台，离回村的小路有十几米，如果狼蹲坐在这条小路上，我真的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勇气走过去。

狼看着我过河，看着我走上小路，当我走到与狼平行的地方时，鼓起全身剩余的勇气，装作没有看见狼，紧张地用眼角的余光感觉着近在侧面的狼。

蹲坐在圪台上的狼犹豫了一下，突然呼地站了起来，我浑身一紧，将手中的手杖举了起来，准备与狼做生死搏斗。令人惊奇的是，狼并没有扑过来，而是抖了抖灰黄色的身子，慢腾腾地转身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回头看了看我，似乎有些不甘心。

我快步向村子的方向走去，发现狼并没有跟上来，而是缓缓地转身向着峡谷深处走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确认狼没有跟上来，撒开腿拼命往村里跑，急促的脚步声惊动了村里的狗。一声、两声、全村的狗吠起来，此刻的狗吠声对于我来说，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悦耳……

回到窑里，心还在咚—咚—咚地狂跳着，久久平静不下来，今晚也算是死里逃生吧。

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想，那晚狼为何没袭击我，是可怜我这个知青，还是吃饱了不饿，是怕人不想招惹人，还是一条善良的狼，不得而知。

也许狼的天性是不想与人为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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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陕北狼 一九六九年一月至一九七零年三月在陕西省宜川县插队，一九七一年一月至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在资阳内燃机车工厂工作一九七八年三月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