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票轶事——孔希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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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b style="font-size: 20px;">编者按:</b><span style="font-size: 20px;">本文经过大篇幅删节并更名为《粮票的故事》,刊登在《中国老年》杂志,1997年7月,总第166期。现恢复原名、原著,在此发布。</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那特定历史时期,‘粮票’起着重要的作用。回忆往事,每个家庭都有一段心酸的故事。</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粮票轶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孔希仲</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晃三十六七年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年月,谁要说“我饿了”,那是废话。谁不饿呀!就像刮风下雨,谁的感受都一样,说不说谁都知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年月,谁要说“我饱了”,那是假话。那时,人的肚子像个无底洞,吃多少也不知道饱。有人饿急了,逮住一顿就猛吃,不知道饱,活活撑死,屡见不鲜。所以那时人们挨饿也长见识,遇见有人饿倒在路上,给他吃的,可不能你也给他也给,那非把他撑死不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年,我下放农村劳动一年,和农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可自公社化后,农民根本不劳动,土地撂荒了。于是“三同”变成“二同”——同饿,同睡(饿着肚子就只好睡,恶性循环)。家家砸锅平灶,吃大食堂,一日两餐,二两多粮食,再掺些玉米芯辗成的麸皮或棉花叶之类。一大盆刷锅水似的稀汤撑得肚子鼓鼓的,直不起腰,只频頻撒尿,拉不出屎来。脸和四肢都浮肿,最后肿到肚皮以上,胀破皮流黄水,不少人就这样瘫下去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回到北京就像进了天堂。不游故宫、北海,不逛百货商场,最吸引人的是那真材实料的黄金塔──农村见不到的窝窝头,看看也饱眼福。那时,饥饿就像泛滥的洪水,先是农村包围城市,然后淹没了中小城市,最后,连北京这个全国的制高点也淹没了,只是淹得浅些,刚淹到脖子,还不像农村那样大片的饿死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北京,每月定量还能维持二十七斤硬邦邦的粮食,够幸福的了!但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可入口的东西垫巴,更谈不上肉和油了。一猛子扎在这干巴巴的二十七斤粮上,若放开肚皮吃,兴许还管不了半个月。单位第一把手下了食堂,对每个窝头“两两计较”。人们聚在办公室扎堆闲聊,谈论的都是吃的话题,纷纷传授做饭如何“增量”,那都是扯淡!科学家说,物质不灭。“增量”能凭空增出粮食来啦?有的还议论如何培养“小球藻”(在清水里培养一种发绿的看不见的微生菌,据说有营养),那一缸发绿的凉水喝下肚能不拉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们这个“老九”成堆的单位,座落在城乡结合地带。农民收割完白薯后,老九们就拖儿带女纷纷去地里捡拾白薯根须。农民兄弟收拾得也真干净,连个小指粗的须须都不易拾到。我和妻有幸在田边地角拾到十多个核桃大的发蔫的小萝卜头。农民兄弟举着锹和镐,呐喊着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追得老九们鸡飞狗跳,夺路而逃。我和妻一气儿跑出好几里地才绕回家来。布袋里的那十多个小萝卜头始终也没撒手。</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两岁多的小女儿上托儿所,还能吃饱。六岁多的大女儿上小学,就和大人同艰共苦了。有一天,小女儿回家,悄悄地把小姐姐叫到门后,两个小孩在叽咕什么。我侧脸一看,见她用小手从围嘴的小兜兜里像掐蛤蟆似的掐出两个小饺子,交给姐姐。我见了非常惊讶,这么小不点孩子,也心疼她姐姐肚子饿呀!我一把将她抱在膝上,问她饺子怎么来的?她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我才听明白:原来托儿所开饭时,分给每个小朋友六个饺子,待阿姨转过脸去,她就把两个饺子揣在围嘴兜兜里。她一边说一边还作了个揣饺子的滑稽动作。妻跑过来嗔怪道:“该死!围嘴都弄油了!”我亲亲女儿的小脸蛋说:“好孩子!你疼姐姐,可不要从托儿所往家拿东西呀!”</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妻每次烙饼,总是先把面均分成三个面团,然后从一个面团上揪下一块,贴在另一个面团上。她说我人高马大,下放农村回来一身的浮肿,该多吃点。我掌勺均分菜粥时总留下一个锅底,最后让她刮。六岁的女儿却嚷嚷说:“妈妈!我要刮锅底。”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说:“妈妈的饼小,让妈刮吧!”妻连说:“让她刮!让她刮!”女儿明白了,说:“我不刮了,妈刮吧!”</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有一天,听说十多里外的一个农村饿死了一头牛,可买到熟牛肉和牛骨油。我们很久没有吃肉了,决定去买点解解馋,还可顶些粮食。我和妻走了两个多小时,找到那家农村饭馆。一看大失所望,连牛毛都没有。若空着肚子往回走,估量体力抗不住了。妻掏出两斤粮票,买了五个窝头,找回一斤粮票。我俩在回家的路上每人吃了一个,提着三个窝头回到家里。妻一掏衣兜,顿时傻了眼,找回的那斤粮票不见了!两人在身上乱摸了一阵,就是没有!真倒了邪霉!来回白跑了二十多里路,牛肉没有吃上,倒丢了一斤粮票,比丢了个戒指还心疼──那是五个香喷喷的窝头啊!越想越窝囊。第二天刚天亮,妻就说:“我俩沿路去找找吧,指头大的粮票,掉在草地上,别人不易发现。”于是我俩翻身下床,两人各持一根三尺来长的柳枝,顺着昨天那条农村小路走去。一人扫瞄路的一侧,不停地用柳枝扒拉路旁草丛上的乱纸屑。搜索了大约四五里路,妻突然欢呼起来:“找到了!找到了!”手里飞舞着那张一斤的粮票。失而复得的欢乐足以补偿昨天的沮丧。</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妻终于病倒了,住进了医院。为了给她补充点营养,好不容易弄来半斤猪肉,精心烧了一点红烧肉。一共也不过七八块,我只尝了尝汤的咸淡,就用保温杯装着送到医院。妻说:“我吃不下,闻到肉味就恶心。”又说:“我营养够了,病人每天交医院九两粮票,每顿都吃精米白面。你把肉提回去,和孩子们一块儿吃吧,你们也好久没吃肉了。”当晚,我回家做了一锅菠菜汤,把那点红烧肉倒在里面,又加了一些面片,为两个小孩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我让她们在矮桌前的小板凳上坐好,每人装了一碗稠稠的面片汤,把猪肉均分在两个碗里。安顿好后,我坐在椅子上,欣赏着两个小孩吃得咂咂有味,心里感到美滋滋的。每人吃完一碗又添了半碗,最后我只喝了锅里剩下的半碗菠菜汤,空着肚子熬了一夜。</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妻出院不久,接到山区老家嫂子的来信,我哥哥饿死了,嫂子拖着六个孩子,生活处于绝境。妻二十一岁和我结婚后,就自觉进入“婶娘”“舅妈”的角色。平时对我老家的贫困而多子女的哥嫂姐姐们隔三差五接济些钱物。因此,比对她娘家的“吃工薪”的亲兄妹更亲近。接信后,她噙着泪水,把存折中的一百多元取出来,翻箱倒柜搜罗出一大堆衣物,并脱下她的新棉袄,连同她为我新絮的出差用的厚棉裤,打了三大包。最后,她从箱底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竟是十五张面额三斤的崭新的通用粮票。这使我惊诧而不可思议。原来她平时做饭总是严格按定量下粮,用玻璃酒杯打米,堆尖一杯算一两;用小搪瓷饭碗打面,堆尖一碗算四两,可这“堆尖”的伸缩性很大。她这四十五斤粮就是从这“堆尖”上积年累月一点一点抠出来的。她说,这原是准备到吃不上饭时救急用,现在我们的情况还没到嫂子那地步,把这些钱粮衣物统统寄给嫂子吧。</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现在,那饥饿的年代已一去不复返了。粮票已成了富裕的人们鉴赏的收藏品。我没有收藏珍稀鉴赏品的那份雅兴。只保存一张浅兰色的面额为三斤的全国通用粮票,端庄地装在相框里。──它记录了那艰难岁月中的一件件使我难以忘怀的凡人小事。</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1997年3月27日</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作者介绍:</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原(北京)建材部水泥工业设计院电气工程师,天津水泥工业设计院教授级高级工程师、局级离休干部。2013年去世,享年92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作者从青年时期就热爱文学创作,他的中学校长、国文老师称他是文学才子。作者去世前叫不出家人名字,却能神奇地背诵整本唐诗宋词。他曾在不同媒体上用多个笔名发表过数十篇作品,如“中国老年”杂志上的《颦笑年华》、《回归韵味》、《天生我才》、《怀念与遗憾》、《粮票的故事》、《小心!文苑陷阱多》、《暮年一刻值千金》、《有感于“贤内助”》、《仕而优则学》、《市场新行当——炒官司》等;天津“今晚报”上的短文《银发网友》;天津人民广播电台连播的《曾经沧海》;“五柳村”网站上的:《人间犹有未烧书&nbsp;》、《野店夜话》、《经典梅娘》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中国老年杂志主编这样评价作者:他的文章构思精巧、表达细腻、文风朴实、才华斐然,不忍去掉一个字也无法添加一句话。他是我尊敬的长辈和铁杆作者,由文而始我们的友谊保持了二十多年。</span></p> <p class="ql-block">(2020年7月6日小暑,由作者女儿编辑并发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