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泽石自述

<p>志愿军⽼兵张泽⽯:我们不该与美国⼈为敌!</p><p><br></p><p>2017-03-08 亚洲新闻周刊杂志</p><p>点击蓝字可⼀键关注</p><p><br></p><p>张泽⽯,1929年7⽉⽣于上海,1946年考⼊清华⼤学物理系,1950年参军,1951年随军⼊朝作战,曾任志愿军第60军180师538团宣教⼲事因部队陷⼊重围负伤被俘,被俘后参与领导战俘集中营⾥的反迫害反背叛⽃争,曾任坚持回国志愿军战俘总代表总翻译。1953年秋停战后遣返归国,回国后受到开除党籍的错误处分,并在“反右”、“⽂⾰”等历次运动中遭受迫害,直到1981年落实政策恢复党藉。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p><p><br></p><p><br></p><ul><li> * * * *</li></ul><p><br></p><p>上个世纪50年代初,中国经历了极为惨烈的朝鲜战争。我作为中国⼈⺠志愿军的⼀员投⼊了那场战争。尽管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朝鲜战争的⼀些场景依然清晰地刻印在我的记忆深处。</p><p><br></p><p>⾸先是战争的死亡惨相。我在⼭间⼩道夜⾏军中,⻅过⽉光下溪沟⾥朝鲜⽼⼈的⼫体,腹部已经破裂,肠⼦漂浮在⽔上;我在⼀个空⽆⼀⼈的村⼦⾥看⻅过被⼏只野猫围着脑袋啃⾁的⼥⼫,她的眼睛⿐⼦都只剩下了空洞,太可怕了!更多的死亡是发⽣在我的⾝边。有三位战友的牺牲令我永远⽆法忘却。⼀位是被美军的凝固汽油弹活活烧死的。那个事件发⽣在我们⼊朝后的第三天。那天夜晚下着⼩⾬,我们在⼀条公路上急⾏军,先是美军侦察机沿公路投放照明弹,</p> <p>然后是他们的F84战⽃机俯冲扫射。我急忙隐藏进公路边的树丛⾥,附近有⼀个机炮连的战友紧紧拽着⼀头驮炮筒的骡⼦完全暴露在照明弹惨⽩的光照中。我看⻅从⻜来的美军战⽃机机腹下射出⼀个橘红⾊的⽕球,随即变成⼀条蜿蜒⽽下熊熊燃烧着的⽕蛇扑向驮炮的骡⼦。那位战友拉住骡⼦想往前⽅躲避,但已经全⾝着⽕的骡⼦狂叫着挣脱缰绳冲下公路倒毙在河滩上。我们那位被骡⼦绊倒在地的战友,陷⼊了凝固汽油的⼤⽕⾥。⼤家不顾⼀切围上去却被满地炙热的⽕焰所阻挡,我们只能蹲在地上呼叫哭喊,最后眼睁睁地看着⼀个鲜活的⼈变成⼀具焦⿊的猴⼦般佝偻着的⻣架!</p><p>另⼀位战友是在北汉江淹死的。1951年的5⽉24⽇凌晨,我们180师奉命抢渡北汉江,⼒争在敌⼈的包围圈合拢之前冲出重围。我们赶到江边,只⻅江⽔波涛汹涌,部队分三路攀着三条铁丝在⻬胸深的湍急⽔流⾥渡河,到处是炮弹炸起的⽔柱,炮声和⼈喊⻢嘶声乱成⼀团。过河时我的前⾯是⼀副抬着伤员的担架,右侧是⼀个战⼠拉着⼀匹骡⼦,骡⼦尾巴上还拽着⼀位⼩个⼦⼥战⼠。就在只有⼗来⽶远即可抵达对岸时,⼀发炮弹在我附近爆炸了。浑浊⾎污的江⽔向我兜头喷淋⽽下,等我使劲摇头吐出脏⽔睁开眼睛,发现⾛在我前⾯的担架没了,我⾝边的骡⼦倒在河⾥挣扎着,牵它的战⼠也不⻅了,只有那个⼥战⼠还在我⾝后随波浪浮动着。我急忙转⾝去抓她,可我抓住的只是她那顶浮在⽔⾯上的棉军帽。她⼈已经被⽆情的江⽔冲⾛了,永远地冲⾛了!</p><p><br></p><p>第三位战友是被⾃⼰⼈踩死的。就在抢渡北汉江后第⼆天,我们不顾⼀切蜂拥着冲向北⾯⼀个名叫鹰峰的⼭地,那是我们⽣之希望的所在地。我们强忍着极度的疲劳和饥饿,沿着⼀条⼭脊梁急⾛,美军的远程榴弹炮不时轰过来造成伤亡,但只要炮弹的尖声嘶鸣没有正对着我们,就决不停⽌前进。我们正在昏昏沉沉地跟着队伍奔⾛着,突然听到炮弹的嘶鸣正对着我们来了,我反应极快地俯卧下去⼜顺势翻滚进旁边的弹坑⾥,我发现弹坑⾥已经有⼈,⽽⾃⼰正压在他的⾝上,我听到了他的微弱呻吟,⽴即挺⾝站⽴起来。这时⼀些战友都在往弹坑⾥跳。我⼤喊:“别下来,底下有伤员!”可我的喊声完全被强烈的爆炸声所掩盖,没能⽌住⼤家继续挤进弹坑⾥来。等炮轰停⽌,⼤家发现脚底下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我们痛哭着往弹坑⾥扔了不少树枝,把那位⽓绝⾝亡的不知名战友掩盖起来,⼜抹着眼泪去追赶队伍!</p><p><br></p><p>在那场战争中,我也⻅到过敌军的⼫体。在我们千⾥⾏军快抵达“三⼋线”时,我们进⼊宿营地后,发现不远处有⼀座美军帐篷,便相约去看看有⽆美军留下的罐头⻝品之类的军⽤物资。去后看到帐篷⾥空⽆⼀物,但⻅帐篷后⾯的树林⾥有⼀堆⽤⽑毯盖着的东西。⼀个⼩宣传队员⾼兴地跑过去揭开⽑毯,却⽴即扔下毯⼦⼀⾯往回跑,⼀⾯⼤喊:“死⼈!死⼈!”我带着⼤家⾛。</p> <p>过去,揭开⽑毯,底下排列着8具美军⼫体,⽩⼈、⿊⼈,甚⾄还有⼀个⻩种⼈。那些僵⼫在阴暗的树影之下显得⼗分恐怖。</p><p>现在回顾起来,⼈的⽣命在战争中真是连只蚂蚁都不如。我因之认为:懂得珍惜和尊重⼈的⽣命、尽⼒去避免战争,应该成为⼈类现代⽂明的⾸要标志!</p><p>但是60年前,我并不是这样认识。那时我拥护“正义的战争”,我还认为我的⽣命是属于国家的,⽽不是属于我⾃⼰的。那时我和我的战友们真诚地相信,我们是在为保卫新⽣的祖国⽽战,我们在“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这场正义战争中献⾝是应该甚⾄是光荣的。我们根本不知道美国并不打算侵略中国,也不知道我们实际上是在帮助吞并韩国、帮助斯⼤林去保留北朝鲜那个桥头堡⽽流⾎牺牲。整个朝鲜战争夺去了数⼗万中华⼉⼥的⽣命。</p> <p>然⽽朝鲜战争给参战者造成的灾难中,还有⽐死亡更加悲惨的。⼀类是那场战争造成的成千上万的⾁体上的重伤残者。他们不仅不能享有正常⼈的幸福⽣活,还要终⽣忍受伤残之痛,确实是⽣不如死。还有⼀类是精神上的重伤残者,他们参加战争的可怕后果是被剥夺了⼈⾝⾃由与做⼈的尊严,不仅在⽣活上遭受种种虐待尤其在⼼灵上遭受⻓期折磨,也是⽣不如死!我和我的2.2万多名志愿军被俘难友就属于后者。</p><p><br></p><p>我是1951年5⽉27⽇被美军俘虏的。那是我⼀⽣中最⿊暗的⼀天。但是,我想回顾的不是我个⼈被俘的经历。我要回顾的是:朝鲜战争中为何有两万多名志愿军指战员被俘,⽽我们这些曾经在战场上同⽣共死的战友被俘后⼜为什么发⽣了⼀场惨烈的内⽃与分裂,以⾄于7000⼈回了⼤陆、1.4万⼈去了台湾,最后⼤家⼜怎么都陷⼊了⽣不如死的悲惨命运。</p><p><br></p><p>中美两国对抗的朝鲜战争是⼀场实⼒⾮常悬殊的战争。当时,中国是⼀个久经战乱、满⽬疮痍、亟待重建的国家,⽽美国是世界头号强国。我们在⼊朝之前曾被告知美国是只纸⽼⻁,战⽆不胜的解放军⼀定能战胜美国少爷兵!志愿军在前三次战役确实打过⼤胜仗,我志愿军秘密。</p><p><br></p><p>跨过鸭绿江后,彭德怀指挥五倍于美军的部队,通过⼭间⼩道,插⼊敌后,分割包围,突然袭击,⼀下⼦把骄横不可⼀世的⻨克阿瑟打得晕头转向,损失惨重。只好丢盔卸甲⼀泻千⾥,连汉城都再次丢失!但在第四次战役期间,⻨克阿瑟被撤职,李奇微担任联合国军统帅。美国增强了兵⼒,特别加强了空军,完全掌握了从鸭绿江到最前线的制空权。⽽我们中国部队因为战线太⻓,补给困难,打得⾮常艰苦,放弃了汉城,节节向“三⼋线”败退。此时,美国在国际舆论的压⼒下,终于提出了停战谈判建议,这次轮到了⽑泽东被胜利冲昏头脑,听不进彭德怀的休战请求,听从了斯⼤林和⾦⽇成的怂恿,拒绝美⽅建议。坚持要再打⼀个⼤胜仗,才坐下来和谈。于是,包括我们60军在内的第三兵团共⼗余万⼈被从国内紧急调往“三⼋线”投⼊第五次战役。我们60军尽管是昼伏夜出,15天赶了1500⾥,仍然在美军空袭中遭受了严重损失。全军运输弹药粮⻝的上百辆汽⻋,数百匹骡⻢所剩⽆⼏,⾮战⽃减员达到五分之⼀!</p> <p>1951年4⽉下旬,我们三兵团作为⽣⼒军在中线发动了进攻,我们带上够⼀个星期⽤的粮⻝、弹药,仍然采⽤“插⼊切断、分割包围”的战术,迅速深⼊敌后,吃掉⼀股敌⼈,再迅速撤回原来阵地。我180师取得了⼀些⼩胜利,其中包括我们538团歼灭了美军⼀个坦克连。</p> <p>5⽉16⽇,我军在中线再次发动攻击,180师作为先头部队直插敌后,带头踩进了李奇微预设</p><p>的陷阱。原来李奇微使⽤了“磁性战术”,让联合国军且战且退,并扔出⼏个“钓饵”诱我深⼊。等待我们的粮⻝弹药消耗⼤半之后,⽴即在东西两⾯同时发起强⼤攻势,并以美军的机械化主⼒部队迅速从中线两侧推进,实施对我军中线部队的合围。其⾏动之坚决,⽕⼒之猛烈,迫使志愿军全线溃退。我180师奉命留在北汉江南岸负责断后,还要掩护全兵团上千名伤员的转移。到了5⽉24⽇,即发起进攻后第⼋天、我们已经粮尽弹缺之后,才抢渡北汉江后撤,25⽇美军完成了对180师的合围。我们在25⽇、26⽇两天进⾏的突围战⽃极为惨烈,师⻓只得下令各⾃为战、分散突围。从5⽉27⽇开始,除少数侥幸逃出包围圈外,⼤多数陆续落⼊敌⼿,当了俘虏。此役,180师1.2万⼈,伤亡4000余⼈,被俘4000余⼈,仅有3000多⼈存留(其中还包括原本留守后⽅的医院、兵站及伤员千余⼈)。但是,在第五次战役中遭受损失的远不⽌180师。李奇微除了重兵合围180师之外,也对东西两线仓皇后撤的各个中国部队实施“插⼊切断,分割包围”,其结果是将志愿军战俘的总数,从第五次战役之前的4000⼈猛增⾄战役之后的2万⼈。</p><p><br></p><p>第五次战役结束后,遭受重⼤损失的中国军队表⽰同意举⾏停战谈判。1951年7⽉10⽇,参战双⽅在开城来凤庄开始了停战谈判,1953年7⽉27⽇双⽅在板⻔店签署了停战协议。在这两年中,双⽅边谈边打,打打谈谈。志愿军战俘⼜增加了2000⼈,使得朝鲜战争志愿军战俘总数达到2.2万⼈。</p><p><br></p><p>志愿军战俘代表张泽⽯(左)、孙振冠(1953年留影)</p><p><br></p><p>朝鲜战争中,朝鲜⼈⺠军战俘多达12万⼈,远远超过了志愿军战俘,但朝鲜⼈⺠军战俘的命运却⽐志愿军战俘好得多。⾸先是在朝鲜战俘营⾥没有中国战俘营那种⼤规模内⽃与分裂;更重要的是他们归国后受到的待遇⽐我们强得多。</p> <p>朝鲜战争结束后,那场战争对我们命运的捉弄并未结束。我们这些拼命要回国的7000⼈,回来后却被看成怕死⻤、变节者、甚⾄是从敌⽅投诚回来的敌伪⼈员。连我这个曾经被美军判为“刑事犯”与“战犯”、曾经被囚禁在巨济岛最⾼监狱和战犯营场的坚持回国志愿军战俘总代表,归来后竟然也会被共产党定性为“变节者”,受到开除党籍、军籍的严厉处分。给我定的两条主要罪名是“有武器不抵抗被俘”和“为敌服务”。我在突围时紧握⼿榴弹带着七个⼩宣传队员往沟⼝跑,遭到交叉⽕⼒阻击,⼀个队员中弹⾝亡,我们跳进⼭边⽔沟⾥隐蔽。天亮时,美军坦克进沟,后⾯跟着步兵。我叫⼤家趴下,正要将⼿榴弹奋⼒扔向敌⼈时,⼿臂被⾝边的⼩队员抱住了。他哭喊着:“您千万别扔呀,扔了我们都得死呀!”这些⼩宣传队员都是我从成都带出来的,看着他们那充满惊恐⽆助的神⾊,我⼼软了,便带着他们往⼭上跑,⽽我们最终都没能逃脱被俘的厄运!这就犯下了“有武器不抵抗”之罪。我的另⼀桩“为敌服务”罪⾏,指的是我当翻译之事。在被押往前⽅战俘收容站途中,⼀位难友捂着肚⼦往⼭根树丛⾥跑,押送我们的美军对他⼤叫:“Stop, or you will be killed!”(站住,你想找死呐!)然后朝天开枪了。我急忙对那位⼤个⼦⼠兵喊:“Don’t shoot, he is getting dysentery!”(别开枪,他正在拉痢疾!)我就是这样被他们发现会讲英语的。当美军布鲁克斯上尉动员我去他们第⼋军司令部当翻译官被我婉拒之后,他请求我协助他们管理中国战俘们的⽣活。我答应了,最后担任了坚持回国战俘营的“对敌总翻译”。这就犯了“为敌服务”之罪。就这样,我们归国的7000难友,不仅绝⼤多数党团员被开除党团籍,⼤多数⼈的军籍被开除,并且⼀律受到“终⾝控制使⽤”的歧视与惩罚。这就使得我们和我们的亲属在⼏⼗年⽆休⽌的政治运动中饱受冲击与迫害。“⽂⾰”结束后,我们争取到中央政府宣布给予我们的政治平反,但经济上我们没有获得任何改善,致使多数⼈仍然陷于贫病交加的困境之中。其中不少难友已经怀着深深的遗恨过早地离开了我们。</p><p><br></p><p>我的那些去了台湾的1.4万个难友,受到的政治待遇⽐我们强⼀些,他们绝⼤多数被编⼊国⺠党军,虽然也有些⼈受到暗中考察甚⾄在绿岛坐过牢房,其中还有⼈被判死刑,但没有像我们那样全都受到怀疑、歧视和终⾝控制。⽽且随着台湾的⺠主进步他们也享受到了平等的公⺠权利。他们不少⼈通过奋⽃成⻓为受⼈尊敬的教师、作家、医⽣、律师、企业家等等。我在台湾南投县探视了⼀位⽩⼿起家创办花园式度假村的难友,完全没料到他已成了拥有亿万资产的企业家。</p> <p>然⽽,朝鲜战争给他们留下的伤痛也是深重的。他们不⽌是跟1949年撤退到台湾的国⺠党军⽼兵⼀样⻓期承受着离乡背井、⻣⾁分离之痛,还要忍受⼈们对他们的战俘⾝份的蔑视;因具有战俘⾝份,他们成家更加艰难,我的⼤多数难友⾄今依旧孑然⼀⾝,不得不在荣⺠之家⾥度过他们凄凉的晚年!同样因为他们的战俘⾝份,他们不少⼈回⼤陆探亲也是有家难归。⼀位家住辽宁锦州的难友,第⼀次回乡探亲,他的从未⻅过⾯的遗腹⼦和孙⼦举着“热烈欢迎某某⼈”的牌⼦,在⽕⻋站接他。他⾼兴地给家⾥添置了电视机、电冰箱、电热⽔器。临别那天,他的孙⼦⼀⼤早站在床前求他给买辆摩托⻋。他抱歉地说⾝上的钱确实不够买⻋了,明年回来⼀定给买。在⽕⻋站,⻋启动后,孙⼦追着他喊:“你当了俘虏、去了台湾,我们为你受了多少罪?你连⼀辆摩托⻋都舍不得送我,你算他妈的哪⻔⼦爷爷,你别回来了!”这位难友在向我回忆这个经历时泪流满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