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婶的哲学

大漠独行

　　在小村，六婶算是有文化的人，证据之一就是六婶读过好多书。生活中，六婶遇到事情总是喜欢打个比方，说明白一个道理。多数时候，小村人可能听不懂，但是，他们好像都能理解六婶话语中蕴含的普通的生活哲理。

　　小村的孩子都会背诵“床前明月光”，小村从来不缺少月光，大家或是忙于劳动，或是忙于计划明天的生活，好像没有谁静静地和月光唠一唠家常，听一听月光的故事，品一品月光的酸甜苦辣。小村里的月光，和小村土地里的泥土一样，是小村人生活的一部分。没有谁格外珍惜，生活中又是不可或缺，它们的存在，不仅仅是生活的需要，正是有了它们的存在，小村人的生活才有了盼头。土地可以长庄稼，解决温饱。月光里种植着翅膀，农家孩子所以想飞到外面去，是因为他们的父辈或者父辈的父辈，在月光里收割了太多的翅膀。

在六婶这里，月光也许没有那么浪漫。孩子们说，月光是李白的。李白六婶不陌生，但是，六婶知道，月光怎么能够独独是李白一个人的？就像草原里的草，偌大的草原，不是哪一棵草的，是百草的家园。月光也一样，有狗剩叔的月光，有李二流的月光，有何二的月光……总之，小村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月光。

六婶说起这些的时候，是有根据的。狗剩叔的月光里总是飘着几片黑云，所以，狗剩叔的月光总是不那么透亮，让人感到有几分压抑。可是，狗剩叔并不觉得他的月光有什么不好，那是生活的一种存在。生活里，有些存在是不能选择的。咿咿呀呀的独轮车，是唱给月光的期盼之歌。狗剩叔的月光里，同样种植着飞翔的翅膀，狗剩叔小心翼翼，盯紧了每一个收割的季节，他生怕一个疏忽，他月光里的翅膀被别人收割去了。狗剩叔走的时候，他月光里的翅膀还没来得及收割。如今，狗剩叔叔的子孙插上了他种下的有力翅膀，飞到了小城，飞到了国际一流的大城市。

李二流的月光里荒芜了好多年，小村人普遍不看好李二流的月光，他们认为，二流的月光太贫瘠了，草都长不出来，怎么会长出翅膀？六婶说，什么样的月光里都会长出翅膀，没有翅膀的生活那还叫生活？老家贼要是不长翅膀，她的孩子们不都得饿死？二流的月光可能是寒冷些，所以翅膀发芽会慢些。不急，不急，生活中最大的希望就是“耐心”，一切都会在等待中走来。可不是，等待中，李二流家的杏树开花了，春天没有迟到；李二流家的麦子黄了，二流收割沉甸甸的麦子累弯了腰；滴滴嗒嗒的唢呐，打碎了二流家多年的沉寂，二流牵着小花走进了婚房……那个晚上，二流的月光有了淡淡的粉红，那是小花新婚夜的羞涩。从此，二流的月光里，长出了一片片的翅膀，像他家麦穗那样饱满和金黄。

何二的月光里也长着翅膀，怎奈，何二遇上了干旱，他收割的翅膀又小又瘦，干瘪得像是何二他爷那张掉光了门牙的嘴。何二收割的翅膀不能飞翔，何二没有看到更远的地方，有几年，何二迷失了方向，在监狱中待了几年。六婶说，何二的月光里不能总是干旱，一定会有风调雨顺的时候，还是那句话，要有耐心，要慢慢地等。果真，何二从局子出来以后，踏实肯干，他的月光里又长出新的翅膀，小村人都说，何二在局子里不白待，受了教育，也开阔了眼界，因此，他月光里的翅膀天天在拔节，大家预料，何二的翅膀会飞得又高又远。

　　提起窝瓜，六婶说：“在小村窝瓜就是人，人就是窝瓜。”开始，小村人听不懂，六婶就慢慢和他们说，他们慢慢地听，后来小村人真的分不清，哪些是窝瓜，哪些是人。

李黑子，一生有一大半时间在外面跑，小村人不知道他在外面忙些什么？多年在外边忙碌，没见到他大富大贵，也没有见到他沿街乞讨。李黑子的三个孩子，还有那片土地，都交给了他的妻子。这样的男人，花心没有责任感，小村人提起李黑子，大多都要批评几句。六婶好像没有批评过李黑子，她只是说起园中的窝瓜，在六婶眼中，那一棵棵窝瓜，就是小村里的一个个人。

有的窝瓜，光开花不结果，六婶认为那是李黑子。性子急的八叔，每年都要拔掉几棵不结果的窝瓜秧。八叔的理由是，不结果有什么存在价值，又不是步步高，开出五颜六色的花，也增加个喜庆。六婶说，不结果的窝瓜也是窝瓜，开花就证明它还没有忘记生活。没有它的花，蝈蝈哪会叫得那么欢畅？它是把心思都用在了和蝈蝈打情骂俏上，惹得蝈蝈春心荡漾，不停地煽动翅膀示爱。人也是一样，都有不安分的年龄，过了那个年龄就好了。不结果的窝瓜也不是没有优点，它不停地往前跑，它认为好的光景在前面。它总有跑累的那一天。到那个时候，它跑不动了，它就会考虑结果的事儿，说不定会结出个大窝瓜。李黑子开了一辈子谎花，但是，他的园子里没有荒芜，他的妻子把三个他的“窝瓜”养得又肥又大。

崔四，是棵不幸的窝瓜，正当他的窝瓜长势喜人的时候，被虫子咬断了窝瓜秧，它的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窝瓜，慢慢烂掉了。蔫蔫的崔四，瘦了几圈，中年丧子，人生的一大悲苦。走路扶墙站，三级风能吹个跟头的崔四，像那棵窝瓜秧，慢慢发出新的枝丫，又一次开花，结果。生活，透支了崔四，第二个儿子还没有长大，崔四就撒手西去。六婶说，每年秋霜打死秧苗的时候，都有还没有来得及成熟的果子挂在上面，看着让人心痛儿啊！六婶说着，不停地抹眼睛。

小村里，六婶家的窝瓜最大最面。每年小村人抢秋膘，都愿意到六婶家讨要一个窝瓜。六婶从不拒绝讨要窝瓜的人，生活中存一份盼头，六婶乐于成全他们。但是，六婶家哪来那么多窝瓜。于是，一个窝瓜切成几块，大家分着吃，都讨个好的彩头，大家一同分享六婶家窝瓜的甜面。也有的人到六婶那里打探秘方，六婶毫无保留。如何选种？如何打叉？如何压蔓？如何施肥？……六婶还没有说完，有的鼾声如雷，有的借故离开。妈呀，种个窝瓜，这么多学问，我们的脑袋都成了窝瓜。因此，在小村里，能种出比六婶家还大还面的窝瓜的人家，至今未有。六婶说，窝瓜要像人一样，走路也要踏踏实实，花开实了，步子迈得慢一些，这样结出的窝瓜才会膘厚甜面。善待生活，物不欺生啊！人也要像窝瓜一样，遇到再难的事儿，也别忘了开花，不能停下向前的脚步。

六婶的那句话：“人就是窝瓜，窝瓜就是人。”你认为有道理吗？

　　六婶会说，每一片葵花地里都站着梵高，他在观察葵花的生长，他自己也在生长，所以，梵高没有被时间割尽，他一直站在有葵花的土地上。向日葵的微笑，永远是土地的骄傲。那灿烂的金黄，是梵高没有腐烂的思想。

那片虞美人最是娇艳，绸质的花瓣，朝开暮谢，美的极致，也是生命的尽头。“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六婶说，站在夜露下的虞美人花旁，静下心来，你会听到五代国君伤感的吟唱。虞美人最懂国君的心事，每一次，在晨曦的泪水中绽放，太阳最高时，她们或羞涩掩面，或是落地成泥。花草都有体谅之心，人怎么能够缺少？上至国君，下至贫民百姓，人人都要学会体谅。

六婶家最能产蛋的八只母鸡，六婶叫她们“八大家”。是唐宋八大家？还是明清八大家？不要分得那么清，“八大家”是六婶对母鸡们的奖励，人类中高产的作家可以称“八大家”，能下蛋的母鸡为什么不能叫“八大家”？叫它们“八大家”不过是激励而已，多鼓励，母鸡才能多产蛋。

屋檐下的七只麻雀，它们相安无事，六婶叫她们“竹林七贤”，母猪下了七个猪仔，而且出奇的是都是公猪，六婶说那是“建安七子”……六婶说，人类生活里有的东西，草的世界里也会有，动物的世界里也会有……

小村人，在六婶那里又活出了两个世界——植物的世界，动物的世界。或许，不仅仅是两个世界，这就是六婶朴素的生活哲学。

图片来自网络



2020.0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