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羊肉汤

清文雅韵

　　那天一进家门，父亲便神秘地说，今天咱们做羊肉汤喝。寿眉向一侧轻轻挑起，有着不同于他的年龄的兴奋，或者说是一种孩子气，像极了偷吃的孩子。

父亲八十多岁了，平常都是我的姐姐们伺候，偶尔我来一趟，却让老父亲亲自下厨为我做饭，我既愧疚又享受。记得小时候和父亲去市里，父亲就是这般神秘语气。“今天咱们吃狗不理。”在那个物质贫乏生活贫困的年代，父亲偷偷挤出钱来给我吃上几个天津名吃狗不理包子，绝对是神秘而兴奋。

　　但是，我还是最爱喝父亲的羊肉汤。父亲做的羊肉汤绝对是我人生记忆里最具有家庭氛围的食品。数九寒冬，天寒地冻，全家人聚在一起，热气腾腾地吃。白汤红油，青葱粉肉，用羊尾巴油烙的纸油饼，空气里都带着肉的奶香、饼的脆香。父亲和母亲绽放满足的笑脸，几个孩子畅快贪吃的解馋相，定格成我对家庭亲情的永恒记忆。

今天依旧是父亲亲自操作，焯肉，炖汤，锅里滚开翻白。父亲给我盛了满满一碗，我笑说：“应该喝汤的，吃那么多肉干嘛。”父亲却依旧执拗，“你多吃点儿。我牙不好，吃不动了。”是的，父亲是为我做的羊肉汤，现在依然像疼爱小孩儿那样。应该说，我在他眼中永远是个孩子。孝顺二字中的孝道，我委实有愧，只好做好顺字，接受父爱也许也是孝道。

　　肉香氤氲，袅袅升腾，看过去，是父亲慈祥的脸，微挑着寿眉，嘘着热汤，慢慢地咀嚼。父亲出生于山东单县，十几岁就独自一人离家谋生，去过东北，走过内蒙，落户天津，几十年努力支撑，一家人幸福安康。父亲性安静，好读书，晚年喜欢剪报，分门别类，蔚然可观。父亲极大地影响了我的性格与兴趣，我的读书写作离不开父亲的熏陶与支持。父亲治家以忠厚和善为本，我们兄弟姐妹与人为善，团结和睦，从未出现过呕气伤情红脸拌嘴之事。

　　父亲的羊肉汤是有家乡传承的，是老家山东单县的传统名小吃。既是特色，必是特产。单县羊肉汤有其历史与地域的浸润。单县相传是舜的老师单父善卷故居，谢绝舜帝禅让，一世隐居飘逸。此地后经周礼教化，民风淳朴，文化底蕴丰厚。孔子门生宓子贱“鸣琴而治”，巫马施“披星戴月”，李白杜甫高适“琴台唱和”，皆成嵌入单县人民血脉的精神记忆。单县人民“敦孝悌，重廉耻，尚气节，崇淳朴”，流传下的建筑最多的是牌坊，张家节妇坊，李氏进士匾，敕褒忠孝节义。

　　单县地处苏鲁豫皖四省交界，是黄河水冲积成的肥沃平原，水草丰美，绝对天然牧场。制做单县羊肉汤，必须取这里生长的三青一黑的青山羊，尤其是黄河故道和大沙河两岸的最佳，配以当地地下甜水井，才能熬出色白似奶、水脂交融独擅一绝的单县羊肉汤。在中国特色名吃谱上，以汤入谱，可谓天下第一。世世代代的单县人喝着黄河水，喝着羊肉汤，传承下深厚灿烂的精神文化。

就像做川菜，必须四川的原材料，做单县羊肉汤也必须取材于当地。虽然现在我和父亲定居天津，不能得到真正的青山羊和甜水井，但我在父亲的羊肉汤里品得出真正的地方特色。父亲这个年龄的人生逢动荡不安的时代，经历了许多历史风云变幻，依然保持劳动人民勤劳善良朴实的本色。父亲的性格与为人是最为人夸赞的，是融入父亲骨子里的民族文化使然，是黄河水、黄土地、青山羊还有甜水井的滋养。

　　肉香氤氲，袅袅升腾，朦胧中父亲慈祥的脸，微挑着寿眉，嘘着热汤，慢慢地咀嚼。那里有经历一生风云变幻后的平静淡定，付出全部辛劳慈爱后的满足，我一时无语凝噎，感慨万千。从父亲喜爱的羊肉汤，我喝到的是满满的父爱，也是历史的文化的传承。顽强的民族生命力扎根于亲切的一方水土，融入每个人的精神血脉，以自觉或不自觉的形式，默默存在，砥砺生存，才拥有苍苍泱泱，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