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梦遥

       父亲是奶奶四十余岁时所生，适逢解放，取名“家美”，意寓国家美好，在家排行老五，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十余岁时失去父亲，十六岁考上武冈师范，成为院子里唯一一个科班出身的老师，揣上了“铁饭碗”。

        父亲有个绰号叫“铁匠”，院子里的老人说他小时候顽劣好动、力气大。可是我的记忆里父亲总是身体不好，每次犯病他痛苦的面容与呻吟总是揪紧了我的小心脏，我怕他离开我们。我九岁那年，中毒性肝炎、严重的胃溃疡差点要了他的命，那时医术不发达，误诊为肝癌，阴影笼罩了我们整整一年，父亲的身体从那时就再也不强壮过。

        我生命中第一条裙子是父亲在供销社所买，紫色的皱褶，米黄色的上衬，浅蓝色的下摆裙，而院子里三位同龄女孩是清一色的波点粉裙，让五岁的我萌生了自豪感。我十岁时父亲让他已是裁缝的学生给我缝纫了当时流行的喇叭裤、无袖上衣、假领衬衣；我十二岁生日时，他花费半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一件红色的高领羊毛衫；十三时送给我一块石英手表；我十五岁时，他委托他同事为我织了我的第一件粉色毛线背心……父亲用他的审美观打扮着我，把我区别于身边的女孩们，不仅仅是给我播下审美的种子，更给我潜意识里输灌了对生活“品质”的追求。

        但是，小时候的我感觉不到父亲是爱我的，我和他并不亲近。

         六岁那年，小我半岁却高我半头的平平在河滩边把我打哭，哭声传入500米外刚放学回家的父亲耳朵，他似河东狮吼“谁打我孩子？！”他狂奔而来，给了平平一耳光。（因为他在学校教书，总是周六才能回家，小朋友经常欺负我。）为此事母亲到处赔礼道歉，父亲受了处分，他不申辩，也不承认错误。我在心里暗暗责怪父亲给母亲添麻烦。（不过，从此院子里的小朋友不再敢动手打我。）

         八岁那年父亲交给我一张他手刻的语文试卷，他叮嘱我当着他面把题目做完由他批改，看看我和他手里同年级的学生差距有多大。一道题把我难住了，看拼音写汉字“jú huā”，我怎么也写不出第一个字，父亲大声说“你菊梅姐的菊”，我既然不会写“菊花”，又怎么知道写“菊梅”呢？！……在父亲面前做作业仅此一次，我怕自己做错题目时他生气。父亲只看见我不会写的字，看不见我是我同学中的前三名，更看不见我们当时的老师是种田为主教书为辅。

        我比哥哥小一岁半，小时候经常吵架，有时上升到打架。母亲的训斥基本上是没效果的，只要父亲的一声吼“再吵，我就一人一顿揍。”我们立马停止战斗，父亲没打过我，但我记得他抽在姐姐身上的红色伤痕——而姐姐绝对是他最爱的孩子。我们都害怕父亲生气。

        严厉的父亲也有温情的一面。每次从外面回家他都会买了糖、水果等，让我们一听见屋后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就飞奔出屋，这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算是一种真实的幸福吧。父亲喜欢看书，经常给我们讲故事；也给我们买了几百本连环画。我一直喜欢阅读，喜欢文字里的小情小调，应该也是得益于父亲从小的熏陶。

       十六岁时，父亲送我去异地求学，在繁花的城市他迷失了方向，他笨拙地挑着行李四处张望，我麻利地跑进店面打听去学校的公交车……父亲从那一刻开始在我面前不再是神话。异地求学三年与父亲有了书信往来，写得一手漂亮钢笔字的父亲总是寥寥数语告诉我又给我寄了多少生活费，却从不诉说他和母亲的艰难。他受过在外没钱吃饭的苦，他宁肯苦自己也尽量不苦我们。哪怕他卸下做老师的脸面，到大山深处为放松子油的农民挑松子油。我们参加工作后父亲曾提及那段经历：难啊，山地陡滑，只能一手护担子，一手拉住身边树枝，脚横向摆放，一百多斤的松油似千斤坠……我近三百元一月的工资供不起你三姊妹的生活费啊。

      父亲退休后随我们进城带孙子，但是他几乎不会做家务，得了我们许多的埋怨，他不做声，是否自己也觉得“理亏”？他喜欢看电视，我们责怪他影响孩子的习惯养成；他喜欢在外面看别人打牌，我们责怪他站得太久，引起他腰椎间盘突出；他喜欢钓鱼，我们责怪他不及时回家吃饭；他得结石住院，我们责怪他不按要求每天喝八大杯水；他信任每一位人，我们责怪他总是上当受骗；他脑梗头晕，我们责怪他外出乱跑，摔倒了给我们添麻烦……

         晚年的父亲好像多了许多缺点，衣食住行都要我们操心；晚年的父亲好像多了一些胆怯，事事都要征询我们；晚年的父亲一年要住好几次院，我们总说他不懂生活，不会照顾自己。

         父亲老了，他那盏灯燃烧得日渐微弱。

      

30岁时的父亲。

33岁时的父亲。

46岁时的父亲。

60岁时的父亲。

62岁时的父亲。

64岁时的父亲。

父亲一生穿着整洁、时髦。他一件已经27年的衣服还是干干净净，我特意穿着拍摄于2013年夏天留存。

65岁时的父亲。

第一次与父亲亲密合影，我们都不善于表达“我爱你”。

67岁时的父亲。

68岁时的父亲。

69岁时的父亲在用智能手机。

满69岁做七十大寿时的父亲。

70岁时的父亲

2020.5.22我带父亲母亲去做按摩，我希望他们晚年学会高质量安排自己的生活。

2020.6.21父亲节时我为父亲做的菜。

2020.6.21父亲节时我为父亲做的菜2。还有菜3——长豆角炒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