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方物不方人

<p class="ql-block">我的父亲离开我们已经30年了. 去的那么急,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唯一留下的是一本去世前写的“字帖”。他体格瘦小,内向, 文雅. 他心地善良, 从没有打骂过我们, 也从来没有大声说过话. 村里的几个中学生找他写毛笔字帖, 他总是很高兴, 非常认真. 因为怕母亲责怪他不务正业, 他常常偷偷地看一些我的语文课本, 因为除了邻居给了他一本《古文观止》外,爷爷留下的书柜早已被当作四旧抄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从来没有告诉我爷爷及祖上的事, 可能因为爷爷作为私塾教书先生打成地主成分. 我小时候特别怕开学报名填写家庭成分. 不过邻村的业恒叔叔却绘声绘色地告诉我们我爷爷的故事。他说爷爷曾经救过两个藏在我家二楼的<b style="color:rgb(255, 138, 0);">新四军</b><b>.</b> 因为有人举报, 当地<b style="color:rgb(255, 138, 0);">国民党一个团三架机枪对准我家</b>, 村里的鸡, 猪, 树木都打得稀里哗啦. 我爷爷抱着他正在修的家谱. 他是为了保护家谱, 可是家谱救了他. 他还让两个新四军裹着在<b style="color:rgb(255, 138, 0);">水缸里浸过的棉被逃走了.</b><b> </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0岁那年,我和另外一个小朋友在玩一口公用的大水缸。摇恍着半缸水觉得特别有趣。突然缸倒了,摔碎了。我非常害怕。我父亲来时,我连忙解释在要倒的那一刻我是反着往回拉的。父亲一点也没有责备我。几个小时后见他和另外一个父亲抬来了一个新缸赔上了。回家也没有借这个事情来教训我。虽然家穷,他也不说花了多少钱。也许他就是话少,或者就是上善若水,大爱无声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听长辈们及堂兄说爷爷私塾学堂里出过一些人物. 其中一个堂兄,还在90年代当过10年的省委书记.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最近在族谱中看到祖上明清年代有趣的事,有几位举人,进士, 还有庶吉士. 有一位进士是<b style="color:rgb(255, 138, 0);">九垓</b>公, 他的父亲是<b style="color:rgb(255, 138, 0);">卢敖</b>公, 估计这两个名字是取自<b>李白</b>的”<b style="color:rgb(255, 138, 0);">先期汗漫九垓上, 愿接卢敖游太清</b><b> </b>”的诗句. 往上第18祖<b style="color:rgb(255, 138, 0);">敏</b>公和<b style="color:rgb(255, 138, 0);">璟</b>公父子都是监察御史. 皇上因为<b style="color:rgb(255, 138, 0);">璟</b>公胞弟<b style="color:rgb(255, 138, 0);">琳</b>公赈灾有功敕赐“<b style="color:rgb(255, 138, 0);">旌表义民</b>”匾额(新祠堂大门的那个)。往上第14祖<b style="color:rgb(255, 138, 0);">之时</b>公寿94岁获嘉庆皇帝赠的<b style="color:rgb(57, 181, 74);">七叶衍祥匾</b>, 意思是"<b style="color:rgb(255, 138, 0);">亲见七代, 五世同堂</b>". 这些有趣的事情和族谱都是四旧,父亲可能不敢告诉我。听爷爷的学生袁医生说庐江中学的创始人举人<b style="color:rgb(255, 138, 0);">国华</b>公被土匪杀害后,爷爷写了<b style="color:rgb(255, 138, 0);">一百幅挽联</b>。国华公也是传奇人物,曾经是<b>李鸿章</b>和状元<b>孙家鼐</b>家的私塾老师。后来被蔡元培所平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相信我父亲知道这些事情但不想告诉我。 因为有一次我问他“<b style="color:rgb(255, 138, 0);">宠辱不惊</b>”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说是一个老祖宗<b style="color:rgb(255, 138, 0);">卢承庆</b>发明的。唐朝的事他都知道,明清时期的事他不能不知道吧。也许他就是话少,也许认为来日方长,但肯定的是,我永远不能听他亲口讲述这些故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7岁以前父亲从来没有要求我读书(我因此赌博成性),可能期望我作为长子快快长大帮他干活,或者觉得读书和他一样因为家庭成分而没有出息. 记得一次他在别人夸我的时候, 他说那有什么用, 长大了不还是”阴间不要, 阳间不收, 以后能不能找到老婆还是个问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和父亲相比,母亲性格比较外向,常常回忆外公,外婆。说外公一表人才,是复旦大学毕业的,因为家里只有8个姐姐,毕业后就回乡办学办厂,建桥修路。外婆经常给她讲道理,比如“<b>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b>这句话和圣经的【箴14:20】“<b style="color:rgb(255, 138, 0);">贫穷人邻舍恨他,富足人朋友最多</b>”。如出一辙)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传道书”<b>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b>”, 但小时候的这个故事应该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 那时家里很穷. 猪粪用来充当“公分” . 作为会计(算盘打得特别溜)的他, 自己家的猪粪被别人认为不合格, 因为好像是泥土做成的. 父亲无奈地陪着村里特地派来的两位一起监督猪拉大便. 结果果然是猪拉的. 因为人都吃不饱, 猪就只能吃土. 妈妈说她有一次干活回家, 一直坐在木盆中哭哑了的弟弟开始朝着她笑,一嘴自己的排泄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年早春,记得为了赚点钱, 他准备等在马路边搭乘一位堂兄的货车到省城姨妈单位去卖面条. 一连7, 8天, 他都没有搭上那一位堂兄的车. 一担子挑出去, 又挑回来. 有一次终于去了省城. 姨妈把不少的买家叫来了. 父亲突然觉得价格可能喊低了, 来一次不容易, 想加价. 结果, 大部分的面条还是挑回来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改革开放那一年我17岁, 父亲似乎见到了曙光,给家里写了一副范仲淹的那篇“...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中堂, 和一副对联“<b style="color:rgb(255, 138, 0);">读书志在前茅非图享乐, 为官心存庶国不计贻谋</b>”. 正是这个对联让我放弃三年赌博恶习,如饥似渴地读书. 大学时, 有一年他送棉被来宿舍看我, 好心的<b>忠志</b>同学把宿舍的床铺让给了我父亲(<i>也是</i><b><i>忠志</i></b><i>同学鼓励我大学本科就成为</i><b><i>中共党员</i></b>). 第二天我也没有问他要不要在市里面转一转, 就送他去了车站. 现在想想, 我应该问问他, 因为我每一次回头时他都一直走在我的后面几米远东张西望. 他就是从来不想给别人带来一点点麻烦. 听母亲说,父亲虽然不说话。但很喜欢动脑子。他以前可以在衣柜上雕花,我看过他用刀做过月饼模子。也看到他用砖头将自己家的米缸向上延伸一米多。别人还常常找他用掐指算命,比如丢了什么东西。记得有一次他跟一个邻居说他的猫会在他家的东边什么地方。果然东边找到了。听长辈们说父亲读书特别过劲,爷爷非常宠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现在觉得自己读书时比较自私。选专业,读研都没有同父母商量。读研之前,我把我大学省下来的钱(上学是国家出钱, 而且每一年都拿到奖学金)买了一本研究生入学统一考试用的英语书。后来才知道这个钱可以用来给弟弟们做学费。懂事的大弟弟一次跟我说因为交不起2元的学费常常被老师追问,产生厌学情绪。嗨,要是我不读研直接工作就好了,为父亲和家里出点力。可是父亲从来都是尊重我的选择。没有向我伸过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文发出后听妹妹说父亲89年出过门, 后来从南陵寄过一封信回来, 里面还有50元. 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的钱. 据两位堂弟兄说父亲曾经在他们那里给人写过对联. <b>为什么去南陵</b>? 是不是准备一路向东去上海找我; 还是寻找<b>李白</b>的 &lt;<b>&lt;南陵别儿童入京</b>&gt;&gt;里的"<b>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b>"的感觉? (因为母亲希望他去外面打点零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90年我完成我的硕士学位,刚刚工作两个月,家里来信说父亲得了食道癌。我回家后把一直卧床不起的父亲拉去医院。经过袁老爷核查说只有两,三个月了。我把我大学穿了四年的军大衣留下来给他。他说很暖和。说病好了要到我单位附近的<b>醉翁亭</b>去看看<b>欧阳修</b>的地方。这才知道他实际上对我的事都心中有数。我嘴上说好。但心里看到他已经无法走路。就自己一个人回单位了,准备学生期末考试后就回来。我现在常常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想尽一切办法把父亲带到醉翁亭。<b>这可是他一生,且在临终时向我提出的唯一要求</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我到家的头一天, 家人和堂兄弟在无法联系我的情况下,把父亲安葬了. 让我遗憾终生. 只期待将来天堂里再见.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满腹经纶,却默默无言, 一生节俭, 走得那么急,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 </p> <p>敕赐旌表民匾额</p> <p>祖上七叶衍祥匾额不知去向。这是网上下载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