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印象 我的父亲</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节的纪念) </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对我来说,父亲只是印象中的父亲,这种印象,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只见过屈指可数的几面外,更多的是从妈妈,大哥,大姐及父亲的故旧朋友中了解的。我甚至想不起父亲说话的声音,记不清他的音容笑貌。</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听大哥说:父亲1951年就被机关管制了,并且停发工资,监督改造,不让回家。那时的我, 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多么渴望父亲的关爱。我想念我的父亲。</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记得和二姐到父亲的单位:“山东省合作总社”去过一次。那年我才四岁二姐六岁。从建国小经六路到一大马路纬八路。我们拼命的走,好远好远啊,想能见到父亲,小小年纪跑了八九里路。</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中午父亲给我们从食堂打的白面馒头红烧肉。他自己没吃,看着我们吃。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被带走的那天,在我一生中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那个初夏的中午,虽然阳光依然明媚,它却无法照亮我的家人,无法照亮我的内心。</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再见到父亲的时候正是大饥荒最严重的时期,“清水泊”农场来信叫把父亲接回家。</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是妈妈和二哥把父亲接回家的。那天放学回家,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穿着厚厚的蓝棉衣,带着棉帽子,坐在炉子旁边,两只如干柴一样的手从棉袄袖里伸出,那样子看上去是想把炉子抱到自己的怀里。</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就是我的父亲。当见到他的时候没有一点感觉,我只是默默地走到炉子旁边,和他坐在一起,感受一点炉子的余温。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每天放学回家,都看见父亲以同样的姿势坐在那里闭着眼睛,气弱游丝一动不动的像一尊雕像。多数时间,那炉火早已熄灭,仅仅有点余温。其实这样寒冷的冬天,我们家没有烤火的能力。就是垂死的病人也不行。</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就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那天下半夜。突然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不一会,那惊天动地的哭喊从妈妈房间里传出。我听到了哥哥,姐姐的哭泣。</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走了,是在他回到家一个月后就永远的走了。此时的我,除了饥饿给我带来的痛苦并没有什么其它的感觉,甚至没有眼泪、没有悲伤。</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天不亮,十一岁的我就去十几里外的板桥仓库给堂兄报丧。那天,见到堂兄倒头便磕的情景,今天依然历历在目,每当想起,都会止不住凄然泪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从妈妈学校里找了一辆地盘车,家里修房子剩下了一个苇箔,把父亲卷起来,身上还是他穿的那身蓝棉衣。</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堂兄拉着车,我们兄弟姐妹一起到了济南万灵山公墓,一个农民抗来一把铁锨,堂兄帮他一起挖了一个浅浅的坑。把卷着父亲的苇箔放进去。苇箔太长用铁锹铲掉一块,盖上土,一个小小的坟头上压上几张火纸。</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没有香火,没有仪式,没有贡品,没有墓碑,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无声的抽泣。</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从那以后,我的父亲就成了这个小小的坟头。头七,三七、五七,一系列的祭奠父亲的仪式,都是姥姥准备好简单贡品,我和二姐来回跑二十里路去上坟,祭奠完,可以享受祭品的美味。于是每次给父亲上坟就成我和二姐的事了,一直到我去青海。</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其实是活活饿死的。二哥说他和妈妈去见父亲的时候在那里住了一晚,亲眼看见了那些行如枯槁的人拖拉着沉重的双腿,出拉出啦的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的情景。那天晚上在那里吃饭,没见一粒粮食,全是草。他说:好多人晚上睡下就再也起不来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二哥还说到一个令我震惊的事,接父亲回来的路上在潍坊车站转车,有个人把吃剩的梨核扔到地上,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捡起来放到了嘴里大嚼起来。</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一个斯文如水的知识分子,一个叱咤八年在抗日战场军人。一个视尊严如生命的战士,被饥饿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每当想起这一幕,那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都会涌出一股浓列的鲜血。</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近年来,网上看到一本“夹边沟右派的千种死法”触目惊心。“清水泊”就是山东的“夹边沟”。</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其实, 对父亲的印象,是在我不断成长的过程中逐步清晰起来的。在这个过程中,除了经常听到妈妈,哥哥,姐姐对父亲往事的讲述和父亲过去朋友的记忆中。他们所描述的情景都是在那烽火连天的抗日战场上。</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然而我对父亲的认识却是从这样一件事开始的。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还是在父亲去世的那个寒冷的冬天 ,一天下午放学回家,我们院子里自来水管上挂着一块猪肉,有三四斤。听我们家的房客史大婶说:下午有一个人来看你爸爸,听说他去世了,把肉挂在这里,哇哇的哭着就走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他是父亲抗日工作团的同事,我们叫他梁叔叔。前几天妈妈去省立医院看病时碰到他,他知道父亲回来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没有当年那些生活经历的人,能否理解这块猪肉的价值;在那一口米汤就可以挽救一条生命的年代,何况他家里也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从那之后,我和二姐,弟弟经常到他那里去,为了吃一顿饱饭。</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梁叔叔那里,我了解到好多抗日工作团的往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是曲阜师范毕业,大革命时期参加学生运动而遭当局逮捕,后经组织营救出狱逃亡东北。9.18后,父亲的同学担保他得以回到家乡,抗战前在家乡教书。</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937年冬天,日本鬼子打到郓城,为了抗日的需要,父亲加入了国民党,用自己的影响力,和部分青年学生,知识分子,组织了鲁西南抗日工作团,带领家乡的父老乡亲,走上了抗日救亡的道路。</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抗日初期的 1938年,正是国共合作的蜜月期。在这个抗日工作团里,除了政府方面的人外,还有不少的共产党员,其中不少父亲的朋友,学生。那时候梁叔叔很小,才十五六岁,他是跟哥哥参加抗日工作团的,他家是地主,哥哥是共产党员,又是我父亲的学生。他的哥哥后来又投奔到八路军的湖西抗日根据地。在“湖西事件肃托”中,地主出身的他成为那两千多无辜冤魂的一员,被他们的组织活埋了。梁叔叔年纪小没去湖西,一直跟着我母亲在抗日工作团话剧团。母亲是话剧团团长。</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时候的父亲,以他的道德文章和人格魅力,对国共两方面人都有很多影响。</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整整的八年抗战中,父亲一直在抗日的战场上。</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记得是在1979年,我去看我中学的同学,那天,他爸爸平反回家了。他是省内那家最大报纸的副总编辑。我们家和他家是几十年的世交。</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是一个有思想的智者,二十二年的牢狱生活没有损害他的睿智,他对当时国家的现实有自己的见解。</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次谈话中,他谈到了我们两家的关系。他说:我是你父亲的学生,张老师(同学的母亲也是老师)是你母亲的学生,几十年来,我们两家同甘共苦,张老师和你母亲相依为命共同走过来啦。言语间流露出对父亲的无比崇敬。</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988年以后台海两岸同胞有了往来 ,父亲当年的故旧 来大陆看望我的母亲,祭奠我的父亲,从他们那里了解到更多父亲的往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年回老家,县文史办的一个本家的老兄说:我们县里保存的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几本“新青年”杂志和当年出版的共产党宣言上面,都有我父亲的名章。</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们的 村志中是这样记载的: 石登围,字式九,1902年生于农民家庭,1926年毕业于山东省立第二师范(曲阜师范)。同年3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27年4月在恩县(原平县)任教,从事秘密工作期间,被当局逮捕 。经组织营救获释。旋去东北教学数年,1933年回郓城教学,抗日战争开始后弃教从军。1937年加入国民党。国共合作抗日期间曾认39集团军阵中日报编辑。后任山东省第10专员公署(菏泽)国民党党部副主任,驻卞旅(地方武装)国民党代表,上校军衔。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去济南。1960年病故。</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从我所了解的父亲的点滴历史中,看到的是一个一生都在追求真理,追求光明,追求民族独立与解放的勇士,看到了一个有着崇高精神世界和伟大人格力量的强者。虽然在这条坎坷的道路上曲折前行走过弯路,碰过钉子。并给自己和家人带来了毁灭的灾难。然而我仍然为我有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父亲给我们兄弟姐妹留下了一生都享用不尽的精神财富。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写于2016、06 父亲节</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