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i></i></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i>隔壁李寿兄</i></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i style="font-size: 20px;"> ——故乡偶忆</i></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i>正阳 亦青子</i></b></p><p class="ql-block"><br></p> <p> 离开故乡三十余年,平时我少有回去的机会,只是依照族例,每年的大年初一、清明节等几个日子总要回去祭祀祖宗,由此兄弟们便会如期而至。而当此时,还生活在乡下的堂亲族人也都不到田地里去,待我们到来,则陆续前来招呼。尽管不会抽烟,但我行前都会记得带上一包好烟,在那充满无限记忆的旧厝里,大家在点燃烟草的同时,也点燃了儿时的许多记忆来。</p><p> 老家那里,我家堂亲并无几户,也均不发达,上一辈人几无读书人,五、六十年代上过一小段夜校的几个前辈,压根不敢自诩为读书人。倒是有一位住在我家隔壁的我呼他“李寿兄”的人,听父亲说,他读过私塾,还说读到“学而注”,我问“学而注”是啥,父亲摇摇头,表示和我一样不懂。</p><p> 李寿兄本不姓李,因他爹自小把他过继给邻乡沙里的一户姓李人家,方易为李姓。可后来又举家回到楼内,因为何故,我不得而知。他育有一男三女,尽管子女们后来都回归洪姓,但家乡的同辈人仍叫他李寿,他也并不忌讳。</p><p> 但在整个儿时记忆里,我迄今都思想不起,他曾经有过某次的特别表现,彰显了他那么一丁点“读书人”意味的情形来,然有一事,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一天傍晚,李寿兄蹲在他家门口的石阶上,手拿着铁钉正在拨弄着一只木屐,他见我们几个小孩围了过去,歪过头来,晃了晃手中木屐,问道:“木屐的‘屐’,你们谁会写?”</p><p> 见孩子们面面相觑,他又回过头去,嘴角动了动,露出半排金牙。</p><p> “知道你们不懂,全楼内社没几个会写的啦。”说着,继续他手中的活。 </p><p> 当中有个大胆的问了一句:“那你家乌仔懂么?”</p><p> 他楞了一下,随即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句:“读到高中了连菜脯都不会切,还懂个啥?”</p><p> 我一脸愕然,心想,高中功课里,老师还教切菜脯?</p><p> 李寿兄身材魁梧,头部五官部件似是逐件悉心专挑正品大码安装上去的。只是常年荒于梳洗,整块头部犹如矿区附近的山包,灰沉沉缺乏生气。他手大脚大,浑身是劲,别人挑着两大桶水,无不是气喘吁吁小跑似地前行,可他倒好,却是毫不费劲地一步一步迈着,宛如散步一般。有时还看到他挑着走着,一手从衣袋里摸出一颗糖果来,借助扶在扁担头的另一手掰开糖纸,然后送进嘴里,边走边嚼,一点都不觉得呼吸道有压力而需要提速。抑或是因为脚大买不到鞋子,无论田里干活还是去亲戚家做客,他都赤着脚,下雨天我家门口那一行又深又大的脚印总暴露了他的行踪,顺着这行脚印,便晓得他去了哪里。他总是穿着一件黑色汉装上衣,正面三个大口袋,下穿一条裤头三尺半宽的拴着布绳的深灰色的掩裤,那宽松得能钻进去一个小孩的裤管特别具备通风排气的功能,兼顾有别的便利。有一次,我就见他急急出门来,径直走进自家屋角菜园里,即刻腰杆一弯,双手撸起右脚裤管,直接方便了起来。几个邻居小孩背后抿着嘴偷看,他头也不回地干咳了一声,吓得孩子们慌忙跑开。</p><p> 打从那次发现李寿兄居然会写木屐的“屐”字之后,我心里就笃定读到“学而注”的他真心不简单,但更大发现的一次却是他理工科方面的才智。一个冬天晚上,我正帮忙父亲在上厅的八仙桌上记着啥账目,忽听隔壁“哐噹”一声关门声,片刻间,一个人影移了进来,借着油灯的光线,一眼便认出是李寿兄,父亲见他来,叫我去房间他的外套口袋里拿烟来,李寿兄一边喊说不用,一边从上衣袋里掏出一包“鹭江”,抽出一支来,对父亲说:“你抽看看,这个一包才八分。”说着,还把手中火柴递了过去。</p><p> “那么便宜?都要一毛五呀。”</p><p> “行情价是要那么多,那店家不会收拾,好端端几箱烟都放的发霉了,只能削价卖。我就说,你整箱端过来我看看。你知道不?我就知道笼心的那几条不会霉味。你看,这不,还很香是不?”他手指夹着一支已经点上的“鹭江”,说着又深深吸了一大口。显然是今天捡到便宜,心情特别撩朗。</p><p> 父亲连吸了几大口,说:“你还真的内行,是有价值。”</p><p> 父亲这一夸,他更加得意,“别的不好说,这方面我有经历,买火柴学问才深着哪,你得知道怎样买。”</p><p> 没等父亲搭话,他就说开了:“像现在这个节气买火柴,一盒少它七八支也得买长汀的,梅雨天人家那个燃包大,支支旺。但到了九月起,秋风浮,空气干燥,那就得买南平的,一盒可以多七八支。”</p><p>末了,他又说:“还有,我们这里说就好,叔你不要去大祖厝旁九仔那里买,宁愿多走两三里也要到公路边买,两盒可以少一分。”</p><p> 我坐在一旁听呆了,第一次发现李寿兄他文理科都很有专攻,特别意外。</p><p> ……</p><p> 转眼间,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一晃离开故乡已是十几年光景了。一天,我突然接到消息说,李寿兄死了!“他怎么就死了?”霎时间,我心底一阵酸楚。那天我专程回去,在老家听母亲说,李寿兄走的当天,大女儿阿英在他爹穿着的裤头边,发现一个用别针别着的钱袋子,里面装有“阿诗玛”、“红霞”、“鹭江”三个烟壳,分别装着元、角、分不同面额的纸币。大姐当场叫来弟妹二人,抖出纸币,数了数共有十四元八角三分,一时间,阿英双手捂着地上散落的纸币,再一次放声大哭起来。</p><p> 此时,我蓦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场景来: 村口古榕树下,一天晌午,李寿兄蹲在石板凳边,石板上面放着几个烟壳和一小堆纸币,他正在神情专注地用他那又粗又黑的大手一张张、一遍遍地抹平着钱币,而后叠好,折好,放进烟壳里,站起身掀起裤头衣角,露出一个黑布钱袋来,再把烟壳压实,塞进裤头的钱兜里去,躬下身双手动着别上别针,再直起身,用手拍了拍腰间的钱袋子,然后才从石板上拾起那几张破了边的刚才专挑出来放在一旁的分币,临走时,又绕着石板凳兜了一圈,觉得没事,便径直往大祖厝的方向踱去。不一会儿,他原路回来,只见他右手捧着一个酥饼,左手弯曲放在胸前,手指紧拢,随时准备接住掉落的饼膜……</p><p> 李寿兄走了。</p><p> 那年,他五十八岁,听说是犯了胃病,自己坚持去田里摘了多样青草来烧水喝,还捣汁,但终究没有效果,拖了一年多,最终也没留下啥话。有人说他是病死的,但也有人说他是饿死的。</p><p> </p><p><b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i> </i></b><i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i></p><p><i style="color: rgb(1, 1, 1); font-size: 20px;"> 二0二0年六月十八日</i></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