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狗的故事

江南

　 芳园小区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环绕小区修建的那条专供业主休闲散步的人行步道。步道不足五米宽，柏油路面，路两旁植有高大的香樟树，间忽种些木槿、紫荆、紫薇、桃树、梨树、海棠、樱花、四季桂、茶花和腊梅等多种花本植物，好像一年四季都有姹紫嫣红的花儿在眼前绽放。每天早晚，许多业主都喜欢在这条绿荫掩映、花团锦簇的步道上锻练身体。我是去年才住进这个小区的。因为喜欢锻练身体，自然很快就成为这支锻练队伍中的一员。

　 在步道上锻练身体的人群中，有一个人显得很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个人中等偏高身材，身体微胖，大脸庞，面色红润，头发花白而稀疏，年龄大约在六十八九岁上下。除了刮风下雨，几乎每天晚饭后大约六点半钟左右，这个人一定会准时出现在步道上，拖着一条僵硬的腿，一跛一颠地慢跑着，身后还紧跟着一条白色的宠物狗。他跑起步来显得非常吃力，围绕小区一圈跑下来，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不过他每天必定要跑完十圈才会停下来，相当于一次跑完四公里路程，这对于像他这种身体状况的人来说，运动量算是很大的了。尤其令我感兴趣的是，有时他跑着跑着，嘴里还会冷不丁地发出一个古怪的声音，紧接着那只白色的宠物狗就会迅速地跑到他的身边。那条小狗就像他的跟班一样，始终和他形影不离。

去年，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我在步道上散步，迎面遇到了正在遛狗的汪大姐。她是个退休教师，六十七八岁上下，住在我家楼下。她有一个肥胖的女儿，早已出嫁，汪老师经常给她送这送那的。汪老师的老伴身体不大好，很少见到他下楼。这个汪老师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每天要么是在小区里遛狗，要么是在小区某个角落跟人聊天，要么就是拎着手提袋把烧好的菜或煲好的汤送给女儿女婿，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告诉路上遇到的每一个熟人，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去女儿家送菜似的。她是个典型的“话痨”，背地里人称“话篓子”，在跟人聊天的时候，总是看到她一个人在那里叽哩哇啦地说话，对方根本找不到说话的机会。她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地保”式的人物，小区里几乎没有她不认识的人和不了解的事。因此，出于好奇，我就顺便向她打听每天傍晚带着狗颠跛着脚跑步的那个人的情况。结果我话音刚落，汪老师立刻就情绪激动起来，迫不及待地笑着对我说：

　 “哎哟喂，算你问对人了。我对他太了解了。来来来，我们边散步边聊天。”于是，她一边牵着狗跟我肩并肩地走着，一边像竹简倒豆似的侃侃而谈起来。

“他是从航天系统晶城厂退休的。”汪老师说，“今年六十八岁，跟我是同龄人。这个人啊，年轻时长得很帅——你看他现在还有这个样子哩。另外还有一付好脾气，从来不跟人争啊吵的，对任何人都是和和气气的。因为人缘关系不错，所以退休后经常还有朋友和同事来看他。他老婆活着的时候跟我也很熟悉。”

“什么……什么，”我打断汪老师的话头，惊诧地问道，“他老婆去世了？怎么回事？”

“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讲。”汪老师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他老婆曾经跟我讲，别看她老公生得五大三粗的样子，内心深处却特别柔弱，尤其是儿女心特别重。她还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是女儿小的时候，只要一生病发烧，他老公就会请假在家陪着。看到女儿躺在床上痛苦的样子，他就握着女儿的手，眼睛红红的，心疼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说是恨不得自己代替女儿去生病发烧。想不到，一个大男人，也有这么柔情和脆弱的一面。

“我告诉你，这个人唱歌也很好听，年轻的时候是厂文艺宣传队的业余独唱演员，一首《打把归来》唱了一辈子，唱得特别地道。退休后，社区搞活动也经常请他去唱歌，被社区主任称赞为我们身边的蒋大为。他唱的歌我听过一回，嗓音很有磁性，高亢嘹亮，确实不错，一般人还真的唱不过他。老帅哥往舞台上一站，西装革履的，皮鞋擦得锃光瓦亮，腰板挺得直直的，举手投足有板有眼，还真有歌唱家的派头。

“听他老婆讲，他的厨艺也呱呱叫，能做一手好菜，家里来桌把两桌人，都不用进饭店，他一个人就能轻松搞定。他还真是个多才多艺的人。

“他的爱人和我一样，也是教师。”汪老师继续说，“她跟我不在一个学校，但我们经常能在教师培训班上见面，后来住到一个小区以后，就更加熟悉了。她嫁给老张——哦，对了，说到现在，我还没有告诉你这个人的姓名吧？他叫张彪，一个很有阳刚之气的名字；他老婆叫季红，一个好烂漫的名字。——季红嫁给老张可算是嫁对人了。她这个人有点大家闺秀气质，做家务活不怎么行，尤其是不怎么会烧菜做饭。她家里的家务活，几乎都被老张承包了。她真是个享福命。

“季老师应该属于事业心比较强的那种人，因为她的主要心思都放在了教书育人上。这个季红和我一样，也是师范院校毕业的，应该说教学水平那是没话讲的。过去这些老教师，业务能力还是比较厉害的，都是凭真本领吃饭的，培养出来的学生个个都很过硬。季老师那时候教的是初中数学，跟我教的是一样的，每年教育系统公布的先进工作者名单中，我都能看到她的名字，有时她的名字排在我的名字前面，有时我的名字排在她的名字前面。

“这两口子和我一样，只有一个女儿。那年头国家实行计划生育，一对夫妇只允许生一个小孩。我们教师都是公职人员，哪个敢多生啊，除非你不想要这个铁饭碗差不多。我敢说公职人员没有几个敢超生的。农村更厉害，扒房子挖祖坟的都有。你看过黄宏和宋丹丹演的小品《超生游击队》吧？比那里面描写的更厉害的多了去了。所以我们那代人，大多数都是一个小孩，很少有两个小孩的。……

“你看我把话题叉到哪里去了。来说说他们的这个女儿。张彪和季红的女儿名字叫张倩倩。我见过这个小丫头，模样长得确实挺漂亮的，取她父母的长处和优点。小脑子瓜子也很聪明，高中毕业后考取了北大，据说还是研究生毕业的。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工作，找个老公也是北京的，而且丫头肚子挺争气的，头胎就生了个儿子。不像我家女儿，结婚十几年了到现在还没有。——哎哟！不说我女儿的事，一说我就烦。等会儿有空再跟你讲。——还是先说老张女儿的事吧！现在的问题就出在这个丫头身上。”

汪老师忽然打住话头，看着我，苦笑一下，又咂咂嘴。

“怎么回事？你怎么把话题扯到老张女儿身上了？”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汪老师怎么会把话题叉到这两口子的女儿身上，而且还特别强调她是问题的关键。这个家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汪老师见我满脸狐疑，又望着我苦笑了一下，缓缓地对我说：

“这家情况有点复杂，让我慢慢讲给你听。

“两口子退休以后，原计划是去北京帮女儿带娃娃的。自从女儿怀孕以后，女儿和女婿就开始做老俩口的思想工作，希望他们能够去北京帮助带小孩。小两口原先是这样盘算的：老俩口一个会做家务，一个会教书育人。把孩子交给他们来带，绝对是一个最佳选择。再说，我们南京不是有一怪嘛：外孙子都是外婆带。这好像已经成为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约定俗成了。老俩口起初不太愿意去北京带小孩，害怕北京的亲家公亲家母多心。但在女儿和女婿的一再坚持和多次盛情邀请下，最终还是松口了，并且开始做着去北京的一切准备工作。许多亲戚朋友知道这老两口即将离开南京，便纷纷向他们表示祝贺，估计送行的酒也喝过好几场了。

“但是，令人尴尬的是，老两口最终北京还是没有去成。没去成的原因，居然是女婿的父母忽然也想要带孙子了，而且人家父母已经抢先一步，早早地住到了儿子的家里。女婿一下子没了主意，实在不忍心去伤他父母的心，无奈之下只好接受了这个现实。所以，后来，任凭女儿季红怎样絮叨，女婿总是左闪右避不作正面回应。这一来，弄得女儿在自己父母面前就无法交待了，感到特没面子。总不能把老公公和老婆婆强行撵走吧？就这样，老两口去北京的计划就泡汤了。

“女儿心里很不舒服，觉得自己的老公出尔反尔，一点没有担当，本想跟他吵一架，但在父母的反复劝说下，也就暂时忍下了这口窝囊气。

“听说老两口是这样劝说女儿的：按照中国人的老传统，小娃子毕竟是男方家的子孙。更何况人家也是独生子女，作为父母到儿子家里带孙子，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也没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我们不带就不带吧。小两口犯不上为这件事闹得不愉快，影响家庭团结与和睦。再说，谁带还不一样啊？也许爷爷奶奶会更上心，比外公外婆带的还好哩，何乐而不为呢？再说，他们在南京已经住习惯了，真要离开心里确实有点难以割舍。纵使外面有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老窝住起来舒适自在。而且，北京的气候条件和饮食习惯，他们一时半会也适应不了。所以，不去就不去吧，还能落得个清闲。于是，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一场严重的家庭危机，被老两口的豁达和大度给成功化解掉了。

　 “此后，老两口就真的在南京躲起了清闲。不过，张彪经常参加社区和区老龄合唱团组织的演出活动，退休生活并不算特别枯燥乏味。可是季红就不行了。她是个性格内向的人，又没有其它别的什么业余爱好，几乎整天都闷在家里。张彪觉得，季红这样长期闷在家里也不行，对身体也不好。于是，他想了个办法，从下岗工友家开的宠物店里，抱回一只雪纳瑞幼仔，希望通过养宠物，帮助季红打发打发退休时间。人老了，总要找点捞摸（地方俚语，找点事做的意思）。更何况，孩子又不在身边，有时候也确实会感到很寂寞，很孤单。这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退休人都有这方面的感受。尤其是独生子女父母，以及那些孩子在外地工作和生活的独生子女父母们，他们的感受就更深了。——你看我就是这样。女儿出嫁走了，家里只剩下我和老头子两个人过日子。虽然我们俩人都不喜欢打牌，但以前每年至少能够出去旅游一两趟，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散散心，消磨消磨时光，倒也没觉得有多寂寞，一年一年一晃就过去了。不过现在一切都改变了。老头子大前年去越南旅游，到达第二天就中风住进了医院，好不容易弄回国又在医院住了二十几天，病好后成天就待在家里看电视，也不喜欢跟人说话，叫他下个楼就像要他的命一样，害得我也出不去了，天天在家陪着他。我现在每天就是跟这样一个人在一起生活，你说憋屈不憋屈。怎样打发时间呢？于是我也养了条笼物狗。——哎哟！你看我又叉到自己身上来了。说的是人家季红吧？结果季红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了。”

一提到养宠物，汪老师就眉飞色舞起来，话也更多了，她接着说：

“我也喜欢养狗，也是天天和狗待在一起的时间多。不过，张彪夫妇养的这条狗，确实特别可爱。算起来，这条狗今年已有十四、五岁了，按照所谓的狗年计算，已经属于老龄了。嘻嘻嘻……老龄化社会里，连老人身边的宠物狗也迈入了老龄化。你说有没有意思！

“你见过这条狗吧？它应该天天跟在老张后面跑的。你应该见过它。它全身毛发雪白雪白的，头部和尾部点缀着几抹酒红，看上去显得又优雅又高贵。兴许是喜欢吃肉的缘故吧，这条狗体态很丰满，憨态可鞠，真是人见人爱。我们小区养宠物狗的人，在早晚遛狗遇到它时，一般都喜欢停下脚步逗它玩。这狗有意思就在这里。一般逗它玩的人，先是夸一下别人家的狗，故意对它不理不睬。于是这狗呀，以为自己失宠了，马上就会屁颠屁颠地跑上前去，仰起小脑袋，摇着短尾巴，瞪着乌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人看，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直到人家笑着夸它聪明乖巧时，它这才得意洋洋地用前腿向你作两个揖，然后转身撒开四蹄就去追赶自己的主人。这条狗已经成为我们小区许多业主的开心果。我也喜欢没事就逗它玩玩。

“你知道季老师给这条狗取了一个什么名字吗？叫二宝，意思就是她的第二个宝贝女儿。季老师特别喜欢这个二宝，天天抱着它，没事就和它亲热、逗乐，走到哪里都喜欢带着它，简直就像一对形影不离的母女。二宝已经成为老夫妻俩人的精神寄托。他们每天帮它洗澡，带它上桌吃饭，烧红烧肉给它吃，早晚牵到小区遛弯。季红经常开玩笑似地说：‘我们夫妻俩人，此生就和二宝为伴了。’

“都说狗通人性，”汪老师继续说，“可是这个二宝就更神奇了。我也是听当年季红老师跟我讲的。——哦，对了，你会不会嫌我太啰嗦了？尽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汪老师忽然打住话头，看着我说。

“没事。”我说，“你讲得很好。我很喜欢听。”

　 “好吧。那我就继续讲。张彪和季红女儿结婚那天，新娘子在闺房里穿戴打扮齐整，准备动身出门去酒店。因为饭店里不让带狗进去，临出门前，季红就想先把二宝安顿好。可是几个房间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二宝的身影，怎么喊它都没有回应。季红急得满屋子到处乱转，不知如何是好？你猜猜看，最后是在哪里找到二宝的？”汪老师自问自答说，“在新娘子的被窝里找到的。你猜怎么着？后来，新娘子发现床上的被窝里好像有东西在动，掀开被子一看，我的天，二宝蜷缩着身子，独自躲在里面，耷拉着脑袋，一副委屈和不高兴的样子，眼睛里似乎还闪现着泪花一样的东西。最后，别人抱它还不肯出来，非要新娘子抱它，才肯从被窝里出来。据说，当时整个一屋子人都感到非常惊讶，大家都在估猜，一定是二宝看到家里有亲人要出嫁了，心里多有不舍，所以就悄悄地躲到被窝里，独自伤心落泪。你说这事神奇不神奇？这就叫做狗通人性吧？据说，那天满屋子人都被二宝感动得眼泪直掉。

“不说狗的事了。来说说这老两口的事吧！这是去年四月中旬发生的事。噢……对了。你家是今年上半年才搬来住的吧？所以，你应该没有见过季红。

“去年四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正好那天天气很暖和，小区里各种各样的鲜花都盛开了，美得不得了。我告诉你，整个城北地区，没有比我们环境更好的小区了。我就是看中这一点，才买这个小区房子的。你看，现在是秋天，小区里那么多桂花树，正是桂子飘香时，睡在床上都能闻到小区里的桂花香味。

“当时，我正在小区里遛我家的‘阿诗玛’——你看，就是我手上牵着的这条棕色卷毛泰迪狗狗——正好遇到季红也在遛她家的二宝。

“那天，她穿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在温暖和旭的阳光下，在清爽舒适的春风里，显得格外妩媚妖娆。她说衣服是女儿在网上给她买的。季红年轻时身材就很好，皮肤又白又嫩，很有气质，现在虽然六十多岁了，身材依然还是那么好，穿着也很时髦，看上去一点都不觉得老。不像我这样，又矮又胖又邋遢，像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

“那天我一见到她那身打扮，我就夸她几句，说她穿上这条连衣裙，不仅显得更漂亮，而且看上去年轻了十岁。看得出来，季红听了很开心。她虽然嘴上批评女儿整天在她身上乱花钱，可她心里还是感到美滋滋的，两个美丽的大眼晴，笑得像两个小月亮牙子一样。她告诉我，“五一”节快到了，街道和社区要搞庆祝活动，老张他们老龄艺术团也要参加演出。这次他准备唱几首新歌，现在正抓紧时间排练哩。她还说，女儿一家三口决定今年国庆节回南京住几天，一家人终于可以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过个国庆节了。季红还跟我谈到了她的计划。她说女儿在北京一家设计院上班，平常工作非常繁忙，结婚前也只有到春节才能回来一趟，结婚以后特别是有了孩子和孩子读书之后，也不是每年都能回南京过年过节了。平常都是通过视频和女儿、外孙子聊天。这次终于能回南京过国庆节了，一定要带他们去南京各个著名景点看看，请他们吃南京最有名的特色美食，和女儿在一起好好聊聊天，谈谈心。她们母女已经有好多年没能在一起谈闲了。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自然和美好。

“可是，仅仅过去一个星期，我就听说夫妻双双都生病住院了。先是季红连续三天发低烧，腹痛，乏力，不想吃饭，到鼓楼医院一检查，得的是一种最不好最难治的病——胰腺肿瘤。这种病一发现就是中晚期，生存率极低。于是季红就住院了。白天老张在医院里服侍季红，晚上就请个护工阿姨来照顾她。当时季红主要是进行化疗。你说人假不假呀？前两天还是好端端的，活蹦乱跳的，突然说生病就生病了。真是人生没有突然到来的福，倒是有突然到来的祸。

“悲哀的事情还不仅仅只有这些。”汪老师叹了口气继续说，“到了这个地步，老俩口都不愿意把季红得病这么大的事告诉女儿，说是害怕说出实情，让女儿在北京不能安心工作和生活。你说说看，这两口子麻木不麻木？季红曾经跟我说过，他们老两口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女儿一家人过得平平安安，快快乐乐。所以，他们平时总是报喜不报忧，有什么小病小灾的，从来不跟女儿说。在女儿面前，他们总是打肿脸充胖子，专拣好的说，为的是不让女儿为他们操心劳神。季红的女儿很孝顺。听说女儿曾经想每月贴点钱给他们用，结果被季红臭骂了一通，说是只要你们小两口过得好，爸爸妈妈心里比吃什么都高兴。女儿逢年过节孝敬父母的过节费，事后季红两口子总是以给外孙子买学习用品的名义，又加倍地奉还了。外孙子每年过小生日，老两口也总是五千一万的给。老两口退休金加起来也不算少了，但平常过日子还是省吃俭用的，剩饭剩菜都舍不得倒掉，还要留着下顿吃。而一听说女儿女婿要换车子时，一出手就是十万二十万的，连眼睛眨都不会眨一下。可是当女儿给老两口卖几件衣服寄过来时，却心疼得不得了，左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地打过去，叫女儿不要在他们身上乱花钱。你说说看，这算什么啊？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而且这个季红，到了这个紧要关头，却还惦记着她的二宝，反复告诉老张，一定要帮她照顾好二宝，否则等她出院回家，一定拿他是问。她说，女儿永远是人家的人，唯独二宝才能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你说这个季红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好像她的生命不属于自己，属于女儿，属于二宝。

“你先别忙着点头。后面还有更离奇的事情要发生哩。”

“还能有什么离奇的事啊？”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汪老师淡淡地一笑，然后表情凝重地继续对我说：

“还是关于二宝的事。连我听说后，都觉得奇怪，不可思议，令人难以置信。这件事是后来老张告诉我的。是季红住院后第四天夜里发生的事。你看我一说到狗的事就来劲了。都是因为我也特别喜欢狗。

“听老张告诉我说，自从季红入院以后，从第二天起，二宝就不怎么吃喝了，丰满的身体明显消瘦下去，精神萎靡不振，眼神里充斥着疑惑和焦虑。特别是到了晚上，拖着疲惫的身躯，满屋子转来转去，任凭老张怎么吆喝，始终不肯到窝里睡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二宝夜晚在屋里乱转，害得老张也睡不着觉，血压一下子又升高了。老张是个有着二十多年高血压病史的患者，已经两次中风住院了。所以他一早起来，赶忙给自己增加了降压药的药量，他想在这个关键时候，自己千万不能倒下去。

“听老张讲，二宝打小就和季红亲热，经过十几年的相处相伴，彼此之间形同一对感情笃深的母女。作为季红的老伴，老张还经常会产生一种妒嫉心理，觉得如果让季红在二宝和他之间做出选择的话，自己肯定会被老伴所抛弃。所以他经常在季红面前抱怨说，自己在家里的地位，还不如一条宠物狗。季红讥笑他没有出息，堂堂一个男子汉和一家之主，居然要跟一条狗去争宠。

“听老张说，二宝的这种状况，以前从未发生过。即使二宝过去生病时，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让人如此揪心。因此老张心想，已经三天过去了，再拖下去恐怕会拖出大问题，如果真要发生什么意外的话，那就真的无法跟季红交待了。

“季红住院的第四天的中午，老张趁季红休息的时候，特地从医院里蹓出来，骑上电动车带着二宝去宠物医院给二宝做检查，结果没有检查出任何毛病，连一粒药丸子都没有给开。老张焦急地问兽医，二宝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一位中年女兽医，愣了好长时间，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大概年龄大了，可能有轻度忧郁症，回家调养几天就会好的。’这倒是一个新情况。想不到，人会得忧郁症，狗也会得抑郁症。老张抱着二宝走出宠物医院，又回头看看门头上的招牌，确认自己没有走错门。这才摇摇头，叹息一声，骑车往家走。路过农贸市场的时候，他进去买了一块猪肉。他要给二宝烧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这些天一直在忙着季红住院的事，已经几天没有烧红烧肉给二宝吃了。红烧肉是二宝平时最爱吃的食物。二宝每次都能把一碗红烧肉吃得干干净净的。

“老张回家抢抢忙忙烧了一碗红烧肉。可是面对这道美食，二宝只是伸过鼻子闻一闻，然后就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窝里，一动不动地趴着，微闭着双眼，脑袋耷拉着，似睡非睡，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当老张晚上从医院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那碗红烧肉和一碗狗粮，仍然放在桌上，一点没少，老张的心情就更加沉重了。二宝整整三天没怎么吃喝了，这还了得。可他转念一想，不吃饭就算了，那怕喝口水也行啊。于他给二宝端来一盆水，希望二宝多少能够喝一点解解渴。二宝似乎也感到了口渴，它伸出细细尖尖的舌头，在水面上轻轻舔了两口。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心事似的，二宝舔水的动作突然凝固不动了，足足停顿了几秒钟时间，然后低低地呻吟一声，坚定而痛苦地离开了水盆，又回到狗窝趴着不动。老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无可奈何。

“老张瘫坐在客厅沙发上，无计可施，内心感到十分焦虑。

“忽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起来了。他伸头凑过去一看，竟是老伴季红从医院打来的视频电话。他连忙拿起手机，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视频，手机屏幕里顿时出现了季红的头像，同时也传来了她那熟悉的声音：

“‘老头子啊，我的二宝还好吧？’

“这时神奇的一幕突然发生了。季红的话音刚落，原先趴在狗窝里处于半睡半醒状态的的二宝，忽然‘嗖’地一下子站起来，闪电般地跑过来，又跳到沙发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手机屏幕看，当确认是这家女主人之后，立刻对着手机屏幕汪汪汪地乱叫一通。

“‘哎呀！死老头子，我的二宝怎么瘦了啊？我天天问你，你都说二宝好好的。可我看上去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呀。’季红在电话那头突然惊呼起来，显得十分吃惊和生气的样子。

“二宝仍然对着手机屏幕汪汪汪地叫着，又兴奋又疑惑。也许，它兴奋的是，它终于见到了突然消失了几天的女主人；疑惑的是，这个女主人怎么这么小呀？不过声音一点没变。

“老张不想让老伴知道真相，他吞吞吐吐的说：‘二宝……二宝……不是……挺好的吗？’他的脑子里迅速地转动着，终于让他找到了一个十分合理的解释：‘手机视频看东西都是会变形的。’

“‘怎么可能？你糊弄谁呢？’季红根本不相信他的解释，坚持认为她的二宝瘦了，而且精神状态也不好。她责怪老张说，‘肯定是你的问题。你呀，一条狗都照顾不好。’看到二宝这个样子，季红似乎感到非常心疼。

“‘你不要乱想。’老张宽慰着季红，‘二宝瘦的话，都是想你想的。你不在家这几天，二宝的确有点不开心。刚才它一听到你的声音，立刻就跑过来了，对着你汪汪直叫，高兴得不得了。你不要多想了，早点休息。’

“季红说她想念她的二宝了，睡不着。最后又说：

“‘让我再看看我的二宝。’

“此时此刻，二宝已经离开了沙发，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那碗红烧肉和狗粮，吃得特别香甜。老张把手机摄像头对准吃食的二宝，对老伴说：

“‘你看！你看！二宝吃的多么香啊！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真是奇了怪了。自从在手机上见到女主人之后，二宝瞬间就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不一会功夫就把放在桌子上的所有食物吃了个底朝天，还把狗舍旁边一碗水喝得一滴不剩。老张一直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到了肚子里。结束和老伴的视频后，看着饱餐过后在客厅里快活地钻来钻去的二宝，老张忽然觉得，季红这么多年没有白疼二宝。老张终于明白，二宝是因为几天没看到女主人，才不吃不喝不睡的。早知如此，何不早点视频一下，害得他血压升高了不少。想到这些，老张一边挠着花白的头发，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哝一句：

“‘活见鬼了！见一次面就好了。神！’

“你说说看，这件事是不是很神奇？这人和狗在一起待久了，也能产生这么深的感情。”汪老师终于打住了话头，可她似乎还沉浸在这个神奇的故事之中，不住地咂嘴摇头感叹着。

　 我觉得这个故事里，多多少少有汪老师添油加醋的成份，但我仍然强烈希望她把老张的事情讲完。所以，我便鼓励她继续讲下去。汪老师觉得今天在我面前敞开了话匣子，说得十分过瘾，见我没有表现出厌倦的神情，便又滔滔不绝地继续往下讲：

“仅仅过了两天，老张也出事了。那天中午，他栽倒在季红病房的卫生间里，额头撞到洗脸盆的边上，磕破很大一个口子，血流满面，整个身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都有点不省人事了。当时，老张嘴也歪了，眼也斜了，半边身子都无法动弹，身上沾着很多屎和尿。那情形，真叫惨不忍睹。好在是在医院里发病的，于是病人家属和值班医生和护士们，七手八脚地把他送到抢救室进行抢救。经诊断，他患的是脑梗死。就这样，老张也住进了医院。季红住十八楼，老张住六楼。你说说看，这对老夫妻惨不惨？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原先平安幸福的家庭，霎那间就陷入了绝境。这倒霉的事，怎么偏偏一起落到他们头上了？

“本来一个人倒下还稍微好办些，家里和住院的病人，好歹还有人来张罗照应着。现在两个人全部倒下了，谁来照顾他们？家里怎么办？亲戚朋友也不可能长期陪护他们。于是，一大堆现实问题立马就出现了。这就是独生子女家庭的不足之处和面临的最大难题。

“听说当时季红看到这种情况时，整个人的精神都要崩溃了。她躺在病床上，不停地流眼泪；在姐妹们面前，一个劲的报怨着，认为上苍对她太不公平。怎么劝都劝不住。

“亲戚朋友不停地安慰着季红，说是不幸中的万幸是，老张幸好是在医院里发的病，没有错过黄金抢救时间，最终幸无大碍。要是在外面发病，前前后后一耽搁，再一折腾，指不定就会出现什么意外情况了。

“话虽这么说，可是人家季红心里不这样想，认为如果自己一下子死过去那就好了，老张就不用天天往医院跑了，不用这么辛苦了，就不会发病了。真是越想越心酸，越想心里越难受，说到情绪激动的时候，季红居然把手上的输液管子拨掉了，表示将拒绝接受冶疗。后来，经过大家的好言相劝，季红才总算把药水重新挂上，可是晚饭却一口不肯吃，连汤也不肯喝。季红一辈子没有吃过什么苦，也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现在忽然遭遇这么大的人生变故，叫她心里怎么受得了？而且，唯一一个女儿，这时候也不在他们身边。

“听说那天晚上，季红非要挣扎着去六楼看望老张，最后被亲戚朋友劝住了，才没去成。大家都很担心季红的身体，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她的身体化疗后，已经非常虚弱了。这对她的后期治疗与康复，将产生极其不利的影响，甚至会把她的病情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好在女儿张倩倩，第二天早上就从北京赶回到南京，来到了医院里。这是亲戚朋友背着季红打电话告诉她女儿的。女儿接到电话后，第一时间就从北京乘高铁赶了回来。母女俩一见面，就抱头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连病房里的人和医生护士都跟着一起伤心抹眼泪。病房门口聚集了很多围观的人。大家听说这一家人的不幸遭遇后，无不感叹唏嘘不已。

“女儿一边哭，一边责怪妈妈向她隐瞒病情。季红说：‘我这么做，不全是为了你能在北京安心工作吗？’

“女儿说：‘你们这样做，反倒让我心里更难受，更不安，更感到愧疚了。’

“两人拥抱着哭了一阵，季红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似地一把推开女儿，瞪着两只大眼睛，望着女儿，惊诧地问道：‘你回来了，单位工作怎么办？家里怎么办？我外孙子上学怎么办？你回来有没有跟你老公李家伟商量？不行！不行！你回来看看就行了，我和你爸暂时还死不了，过两天你就赶紧回北京去吧，你待在这儿也没有多大用处。’

“女儿听到季红说这话，心里更不好受，更伤心了，流着泪说：‘妈！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和爸爸要多关心关心你们自己了，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我自己会处理好的。我已经决定了，这次一定要等你和爸爸全部出院恢复正常了，我再回去。你们是我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亲人，我不可能抛下你们不管而回到北京去过我的小日子的。’

“季红抹着眼泪生气道：‘我不允许你待在这儿。过两天必须回去。不能为了我们，连家庭和工作都不要了！听妈话！早点回北京。’

“女儿倔犟道：‘你们在我心里，比什么都重要。这次女儿不会听你的！腿长在我身上，什么时候回去，我说了算。恕女儿抗命不尊了。’

“见女儿态度坚决，劝不回去，季红便把脸别转过去，用拳头重重地捶打床框，恨起自己来了，恼怒地说：‘都怪我和你爸这不争气的身体。弄成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害得女儿大老远的从北京赶回来，现在反倒成了女儿的累赘了。真不如一口气上不来死了干净。唉！这该死的不争气的身体……’

“季红的这种自责，让女儿哭得更加伤心。女儿看着身患重病躺在病床上却反而深感自责的母亲，想着在楼下抢救室里仍然昏迷未醒的父亲，忽然觉得自己父母这一生过得实在太委屈、太可怜了。在女儿看来，爸爸妈妈这一代人，好像都是为了儿女们而活着的。他们年轻的时候，除了工作，几乎全部时间和精力都倾注在儿女们身上，想方设法为儿女们提供最好的生活和学习条件，把自己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女们身上。儿女们长大以后，不管成才也好，未成才也罢，即使自己过着苦日子和紧日子，也要倾其所有，为儿女们营造一个温暖幸福的安乐窝。这还没完，儿女们成家立业以后，父母们依然还是不断地嘘寒问暖，甚至还会自掏腰包为儿女们贴补家用。比如像她父母这样，即使自己身患重病，也不愿意说出来，害怕给儿女们增添负担和麻烦。父母们为了儿女们的幸福，甘愿奉献一切，而把苦难和委屈，全部留给了自己，烂在肚子里，埋在心底里。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在张倩倩的头脑里，已经开始酝酿着一个重大的决定。”

　 这时，我看到汪老师偷偷地抹了一下眼泪。我心想，一定是刚才讲到的某个场景，触动了她的情感神经，使她在感情上产生了共鸣。毕竟汪老师和季红夫妇都是同一代人，感同身受了吧？她稍微停顿一下又接着说：

“但是不管怎么说，女儿一回来，许多事情就好办了，家里终于有主事的人了。亲戚朋友们终于可以松了口气。不过这丫头还真管用，硬是把这个困难局面给撑过去了。”

我打断了汪老师的话头，问道：“你刚才说，老张女儿正在酝酿着一个重大决定。是什么重大决定？”

“这毕竟是别人家里的隐私，我们外人也不便多打听。”汪老师若有所思地继续说。“我也是事后陆陆续续听说的。事情还要从她父母身上说起。先说老张。这老张发病较重，但恢复较快，在医院住了不到二十天就出院回家了。连医生都说这是个奇迹。后遗症就是，左边手脚不灵活，走路一瘸一颠的，手上拿东西拿不稳，生活自理能力比以前差一些，但总比那些瘫痪在床上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强多了。

“女儿每天一大早就起床了，先到农贸市场买菜，回来后把家里的卫生搞一下，把二宝弄弄好，再把老张一天吃的三顿饭菜烧好焐在锅里，还要把特地为妈妈做的菜和汤烧好，反复叮嘱老张，锻练身体时，一定要小心地滑，千万不能摔倒。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的了，这才匆匆忙忙地赶往医院去照顾季红。真是太难为这个丫头了。那阵子，她天天是医院和家里两头跑，真够辛苦的！

“不过季红的治疗效果并不乐观，甚至还有继续恶化的趋势。这可能与她的心情有关。为了哄季红开心，女儿特地录了一段二宝活动的视频，用手机播放给季红看。视频中有二宝洗澡的画面，有二宝吃红烧肉的画面，有二宝在小区里遛弯的画面，还有二宝同老张逗乐时的画面。听说季红捧着女儿的手机，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屏幕里的二宝，一会儿笑，一会儿抹眼泪。

“一天，她刚看完视频，忽然抬头对女儿说：‘倩倩，你赶紧回北京去吧！妈妈的病一时半会好不了，你老待在南京也不是个事。你爸也出院了，过一阵子我也回去，家里有二宝陪着我们就行了。’

“张倩倩听到季红说这句话时，顿时又伤感起来，眼泪汪汪地说：‘妈！照你这么说，我还不如你的二宝？’

“季红赶紧拉着女儿的手摩挲着说：‘好女儿！妈妈不是这个意思。你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妈妈的心头肉，二宝怎么能和你相提并论呢？我不是担心你吗？你的工作单位在北京。小家庭在北京。儿子在北京。你长时间不回去，总不是个事儿！你说对不对？’妈妈的脸上勉强露出了笑容。

“女儿也破涕而笑。但是看到妈妈疲惫不堪的身体，女儿的眉头又紧锁起来。季红住院一个多月了，大剂量的化疗，使她一头秀发脱落很多，人也变得面黄肌瘦，身体十分虚弱，稍微走动一下，就气喘出虚汗。季红的这种状况，让女儿感到非常揪心。尤其是这天上午，女儿从主治医生那里得知，妈妈的病情很有可能会在短时间内急转直下，家属一定要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听医生分析完母亲的病情，女儿的精神似乎快要彻底崩溃了。想不到，眼前这个那么亲近的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走到了生命的十字路口。这种残酷的现实，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张倩倩当时立马就打定了主意，决定晚上回家无论如何要向父亲说出酝酿许久的一个决定。

“终于到了女儿摊牌的时候了。好像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这天晚饭后，老张迟迟不肯去睡觉，一直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着女儿回家。九点多钟的时候，女儿从医院回来了，看到爸爸一个人呆坐在客厅里，觉得好生奇怪，心想莫非爸爸今晚也有什么事情要跟她谈。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女儿试探着问道：‘爸爸，今晚有什么事吗？怎么到现在还不休息？没事就早点睡觉吧！’

“老张‘哦’了一声，起身准备往自己房间走，压根没有想跟女儿说事的意思。

“‘爸！你先别回房睡觉，’女儿鼓起勇气对老张说，‘我要跟你说件事。’

“老张站起来又坐下去，忽然神秘兮兮地告诉女儿：‘不瞒你说，我今天右眼皮一直跳。我就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果不其然。是不是你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不是！‘女儿在旁边沙发上坐下，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说，‘是关于我的事情。’

“老张忽然瞪大了眼睛，既大吃一惊又疑惑不解地问道：‘你怎么啦？你能有什么事啊？我们家千万不能再有事了！你可别吓唬我！’

“女儿见父亲神情紧张起来，赶紧坐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一边抚摸着，一边安慰道：‘爸！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跟你说。’于是女儿告诉老张，她已经决定向单位提出了辞职，留在南京照顾爸爸妈妈。辞职报告她已经提交给了设计院。

“老张愣了好久才缓过神来，对女儿说：‘你这样做是何苦呢？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不仅毁了你自己的前程，也有可能毁了你们的小家庭。你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唉！都是我们害了你！’

“女儿劝慰道：‘爸！你别替我担心！将来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这一点你一要相信自己的女儿。只要爸爸妈妈身体好了，我才能安心地去工作。目前你们这种状况，我怎么可能离开呢？你们身边确实需要有人来照顾。而我又是你们唯一的女儿。撇下你们，我一走了之，你们怎么办？一个行动不便，生活上需要别人照顾，一个躺在医院病房里，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你说说看，这个时候，我怎么可能离开呢？谁让我摊上这事呢？谁让你们只生我这么一个小孩呢？你们要是有几个儿女，也许就轮不到我来操这份心了。可现实是，你们身边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先辞职，留在南京照顾你们，这是我目前唯一正确的选择。你们身边目前不能没有人。爸，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老张似乎被女儿说服了，犹犹豫豫地说：‘那……那……你家里怎么办？这样下去可能也不是事吧？’

“女儿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相信他们能够理解我的决定。放心吧！家里的事我会处理好的。顺其自然吧！’

“老张知道女儿的性格随她妈妈，外柔内刚，是个倔脾气，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情，别人一般都不会让她轻易改变。只是他又提出了自己心里更为担心的事：‘就怕你妈知道了会很生气的。她这一关恐怕不好过。’

“‘所以说，你要帮我瞒一阵子，尽量不让妈妈知道这件事。’女儿借机请求爸爸的帮助。

“老张勉为其难地点点头，答应了女儿的请求。女儿终于平稳地度过了父亲这道难关，并且还得到了父亲的理解与帮助。老张一直以来，对这个宝贝女儿提出的任何要求，都是百依百顺的。

　 “我们长话短说吧！”汪老师又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季红还是没能闯过去。前后不到半年时间，人就快不行了。据说她临走前半个月回家住了几天。哦哟！人都瘦成了皮包骨头，脱型了，脸上黄疸严重得不得了。令人伤感的是，进门后，连二宝都认不出她来了，直到听出了季红的说话声音，这才不顾一切地往季红身上扑，小脸直往季红的脸上贴。季红住在家里的那些天，二宝天天睡在季红的房间里，连季红上卫生间都跟着，吃饭也在季红房间里吃，似乎一刻也不愿意跟老主人分离。

“国庆节那天，女婿带着儿子，从北京赶到南京，看望岳父岳母。可怜的季红，躺在床上，拉着外孙子的手，愧疚地说：‘对不起你们了。本来计划要带你们到南京几个著名景点去游玩的，吃吃南京的特色美食。现在计划全泡汤了，我们都不能陪你们了。我给你们钱，你们自己去玩吧，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要怪就怪我和你佬爷这个不争气的身体吧。等佬佬和佬爷身体好了，一定兑现我们的诺言。好不好啊？’

“随后季红又对女婿和女儿说：‘国庆过后你们就一起回北京。该上班的上班，该读书的读书。不要老在我身边耗着，影响你们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你们过好了，我和你爸爸的病就好一大半了。’其实这时候季红还不知道女儿早已辞职。而且夫妻俩还为此事产生了严重分歧，已经相互冷战了几个月，夫妻关系正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

“据说季红的女儿和女婿在国庆期间，两人坐下来长谈过一次。反正是假期没过完，女婿就带着儿子回北京去了。季红是那年的十月底去世的。葬礼上，人们没有看到她女婿露面，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外人也不好多问。不过季红的女儿，倒是一直没有离开过南京。至于现在在哪里上班，我还确实不知道。

“每个人都有老的时候。”汪老师忽然感慨地说，“老张过去多么精神呀。唱歌、做家务，哪一样不行啊？人又长得英俊潇洒，整天穿得格格正正的。再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说话舌头直打嘟噜，走路一瘸一拐的，简直和以前判若两人。老伴也去世了，一个人过得孤孤单单的。他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可他心里仍然整天还在为女儿着想。

“有一次，我在小区里遇到老张在跑步。看到他大汗淋漓的样子，我就问他，为什么每天要下狠心跑那么多的路啊？这是何苦呢？你猜老张是怎么回答我的？

“老张告诉我，他现在舌头不灵光了，腿也不灵活了，更不能唱歌了，社区和艺术团的活动也不能参加了，每天只能待在家里，与二宝为伴。他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加强锻练，让身体早日得到康复，实现两个心愿：一是为了陪伴二宝。自从季红离开以后，二宝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闷闷不乐的。如今老张已经代替季红，成为二宝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了。而二宝呢，现在已经进入了老年期，也需要有人来照顾它。老张说，他要和二宝一同慢慢地老去。从二宝身上，他可以看到往日季红的影子，也能获得许多美好的回忆。二是为了女儿。老张说，女儿已经对他把话讲明了，只要他能够完全自理和自由走动了，不会成为女儿的牵挂了，女儿才愿意安心地离开他，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人生。当时听到老张讲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估猜到他女儿可能已经离婚了。唉！真的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哟。中国的父母，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要为自己的儿女们着想，而很少为自己着想过。”汪老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着我，接着又一字一顿地说，“包括你和我在内！”

这时，我忽然记起汪老师刚才在前面提到过自己女儿的事。于是就试探着问她：

“你汪老师家里不会也有一本难念的经吧？”

汪老师停下脚步，面露难色地看着我，略微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对我说：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女儿从结婚到现在，一直没有小孩。不知道是驴子不走，还是磨子不转。我一天到晚都替他们烦死了。两个人到医院检查过无数次了，都说没有问题。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个人跑了很多家大医院，一会儿说吃这个药管用，一会儿说吃那个药管用，可就是没有任何效果，没有任何动静。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按我这个老传统观念来看，有了孩子，这夫妻关系才算牢靠，否则总归有点不放心。你以为我想送菜给他们吃吗？还不是为了能拴住他们的心吗？俗话说，要想拴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拴住男人的胃。你说说看，我这算不算难念的经啊？”

我深有感触的点了点头。

“哎呀！”汪老师忽然惊讶地喊了起来，“不能韶了！不能韶了。今天讲的够多的了，把我一个礼拜的活都讲完了。赶紧回家做饭。家里还有一个‘横路敬二’等着我做饭给他吃哩。”汪老师说着，就牵着她的“阿诗玛”匆忙地离开了。刚走出去几步远，忽又转过身来，关切地对我说：

“你看我们小区环境多美啊！现在到处都能闻到诱人的桂花香味。我家那个死老头子，要是能够愿意下楼来走走，该多好啊！老的小的，一天到晚让我烦死了。我不陪你了，你继续转转吧，好好欣赏享受这些美景吧！”

　 我做了个深呼吸，顿时感到一阵神清气爽。

说实话，我压根没想到汪老师是个如此健谈的人，的确是个名副其实的“话篓子”和“地保”。交谈中，我还意外地获得了她家里的一个小秘密。当然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原来在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独生子女的家庭背后，竟然还隐藏着那么多鲜为人知的令人心酸的故事。

注视着汪老师牵着宠物狗渐渐离去的身影，我眼前忽然浮现出老张每天傍晚在小区步道上跛着脚流着汗坚持跑步的身影，想起他身后凄凉不幸的遭遇，进而又想到许多独生子女家庭所面临的各种各样的困扰。

为了排解心中的苦闷，我在小区林荫步道上独自徘徊着，沉思着……

（图片来自网络）

2020年6月17日于棠城安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