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路途迢远》木童

木童故事绘

《路途迢远》文字/木童（冯雪兰） 时光老去了，记忆依旧清晰。至今，我记得十分清楚，小时候我们家很穷，几乎可以用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绳枢瓮牖等字眼来形容。经常要向别人家借东西。缸里没水了，走到别人家井台上，硬着头皮，忽略掉主人的冷脸与不悦，借井借木桶井绳等一整套打水装备，使着蛮力争分夺秒打几桶水。或者偶尔借人家巨大的铁皮水筒，去几里开外的水塔上拉水回来。有好几回，推着架子车去村里母亲的好姐妹家借大水筒，分明听得见院子里人声嬉闹，但是任凭你喊破喉咙喊哑嗓子，人家的大门始终冷着脸孔无动于衷。再后来大门终于不情不愿地张开了，主人不冷不热地解释道，隔太远，没听见喊门的声音。遭遇过几次冷面孔，便识趣了许多，不再经常去看别人的脸色。好在大沟里有一眼清泉，春夏之晨，秋日黄昏，沿着曲折蜿蜒如蛇游走的羊肠小道下到沟里，绿生生湿漉漉的水草总是铺满沟底，前一日几乎舀刮干净的泛水泉子，已然满满当当蓄满了一池清水。于是，大姐挑弟妹们抬，几桶清水运回了家，人畜的饮水问题暂时得到解决。最愁煞人的是冬日，落过几场雪，下沟的小路结了冰，抬着水桶行走，必须十分小心。稍有差池，一个趔趄，水桶倒了，水倾洒了。如果更加不幸一点，将会眼睁睁地看着水桶翻滚跳跃，蹦下几个硷畔，撞过几道山梁，跃下一段悬崖，一路跌跌撞撞奔向沟底，最后传来一丝遥远模糊的闷响，随即大沟里便鸦雀无声，归于沉寂。待我们连滚带爬奔赴沟底，寻找到水桶的时候，水桶扁得相当厉害，浑身凹凸塌陷，模样难堪地蜷缩在一处泥坑内。带着跌残的水桶回家，少不得迎来一顿怒骂与捶打。长大后才明白，当年家门前大沟里的泉水固然澄澈清甜，但水质太“硬”了，有两三个孩子给吃成了“六拐子”，我和二姐便是典型的大骨节，手脚硕大难看，手指头脚趾头七扭八拐。这手从小到大曾经给我招来多少嘲笑，带来多少卑怯与心灵的创伤，别人无从知晓。而今，沟底的泉眼早已荒芜，我内心的惶惑卑怯也日益消减，只留下记忆中的一眼清泉，日日溢满澄澈闪亮的清流。 架子车轮胎经常气瘪，需要借打气筒充气。族中九哥就是修自行车补轮胎的，常年赶集，每逢集日黄昏，归来后他还要在村口二次摆摊。我家的车轮胎又瘪了，踅摸在九哥地摊前，羞怯得半晌开不了口，人家也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徘徊许久，眼见得日头要坠入山涧，才在卑怯中嚅嗫着开口，九哥必定鼻非鼻眼非眼，嘴里咕哝着一些不满的话语，勉强许可了我们的请求。面缸见底了，母亲天不亮就起床，紧锣密鼓地张罗着去磨面，借磨子借驴，借套驴的用具，借簸箕和粗细纱箩……更多时候实在借不到毛驴，孩子们便代替驴子劳动，绕着磨盘，怀抱磨棍转圈，一圈又一圈，直转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磨盘上的面粉如细小的瀑布一般倾泻，麦面的香味掩盖了驴粪残留的气息。日头从中天跑向西山，黑夜垂下了万丈幕布，月牙儿悄悄爬上庄院里的秋桐树梢，每个孩子用稚嫩的肩头，扛起半袋麦面麦麸，扛着借来的日月，踏上归途，奋力奔跑。 八岁那年，村里计划生育催逼得紧，工作组铁面无私秉公执法，动辄砸门撬锁搬东西抢人（把不愿去手术的妇女强行带走）。嗓门粗大心眼蒙蔽没有任何门路可寻的父亲，将惊惧绝望哭嚎挣扎的母亲送去医院做绝育手术，完成了村里最后的计划生育指标。两天后，我要去医院探望母亲，一年难得去一趟县城，身上的破衣烂衫实在寒碜，大姐主张我去最好的女伴跟前借衣服穿。女伴的父亲是供销社职工，她家最先住进了村里那几间独一无二的青砖瓦房，夏天每间房子里都挂着雪白的蚊帐，五六个孩子三三两两分房而眠，不像我家，一大家子毫无盼念地挤在两孔破窑洞中，整日烟熏火燎，夏季蚊蝇肆虐，雪白的蚊帐于我只是遥远而不可触摸的童话梦想。我去女伴跟前借衣衫，她倒是爽快地借与了我。那是一套崭新的的确良衣裤，葱绿的上衣，粉色的裤子，搭配相当和协美观，靓丽洋气。那一天，我的小身板总感觉轻飘飘的，喜悦与兴奋充盈了我小小的心脏。在医院，母亲躺在病床上，脸色灰白，肥胖的盐水瓶中，液体一滴一滴滚落，像极了母亲眼角的泪珠。母亲拉着我的手泪水涟涟，嘴角勉强扯出几缕笑容，她用低弱的声音，夸赞我身上的衣裤漂亮好看。我却没怎么关心母亲的身体，窗玻璃上映出我身上的绿衫粉裤，我飘到哪里都想着要顾影自怜一番。如今偶然想起那一幕，我心里会猛然紧缩，羞惭与愧悔便一齐涌上心头。 我那身材矮小脸黑嗓门粗的父亲是个木匠，盖房子做家具，雕龙画凤描青涂丹差不多门门通，处世为人的风格与水浒里黑旋风李逵颇多相似。父亲给人家干活，义务帮忙的时候多，讨要报酬的几率小，尽管我们家穷得叮当响，经常东讨西借，但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父亲天生慷慨大方的秉性。有一年，父亲被村主任家里请去盖房子，到了吉日高照立柱上梁的日子，父亲站在大梁上独占鳌头运筹指挥，谁知脚下没踩稳当，从三丈高的房梁上一头栽下，好似一袋水泥沉闷地砸落！落地后的父亲登时痛得哭爹喊娘，嗓门那叫一个震耳欲聋。雇主家火速把父亲送去了医院，父亲的腰椎严重损伤，在医院疗养一月有余，所幸后来渐渐康复，能拄着拐棍下地勉强走路了，雇主又把人送回了我家。夏至说到就到，小麦即将熟透，麦浪似金色的绸缎，在夏风的鼓吹下飘荡起伏，灼人的热风排山倒海，麦粒儿铮铮作响，欲挣脱麦穗麦壳的钳控。母亲望着十几亩麦田傻了眼。孩子们个个摩拳擦掌，雀跃欲试，准备和烈日竞走，抢夺即将到嘴的粮食。但母亲斟酌再三，还是和父亲商量决定，过两天叫几个麦客，乘早收割，六月天气，阴晴无定，保不定会出现什么意外。可是，一个最难最大的问题出现了：家里突然山穷水尽，一毛钱都没有了，油瓶早已见底，面缸也将告罄。槽上的老母猪赶巧下了一窝小崽，大猪小猪饿得叫做一团。猪愈嚎叫，人心愈慌，全家人愁得坐卧不宁。思来想去，别无门路，于是，父亲指派母亲去村主任家借钱，毕竟，父亲是站在他家的房梁上跌残的，导致我家突然陷入生活绝境也与此脱不了干系。母亲鼓了一夜勇气，第二天一大早站在了村主任家的院子里。村主任和他那名叫猪女的老婆客气地接待了母亲，他们先是摆了一大堆难处，继而又说父亲当初承诺过他们，盖房子不要报酬，权当帮忙，还说父亲住院一月有余，花去了他家不少银两。之后村主任捧出几元零钱，表明那是他家最后的积蓄，他们家也即将弹尽粮绝。母亲面露难色，几元钱可以把我家的油瓶灌满清油，可是，其他的大笔开支从何而来？母亲正在思忖着如何周旋，只看见猪女突然一头栽倒于地，四肢不停地抽搐，口中吐出一串串白色泡沫，“羊羔疯”（癫痫）瞬间发作，村主任一家手忙脚乱，找郎中抢救病人去了，留下茫然惶惑的母亲无人搭理。母亲百思不得其解，她与猪女在村里搭伙务农多年，从没听说过其患有此等怪病。母亲带着各种疑问捧回家六块钱，我家的困难依然纹丝不动地摆在那里。最后，母亲做了一个决定，徒步去三十里开外的外婆家，借钱回来，渡过难关。临走时，我巴巴地缠着母亲，想跟了去，母亲咬咬牙，推来架子车，把我和哥一同装进了车厢。 去外婆家的路还算好走，母亲推着架子车，大步流星一路疾走，到了中午，已经走过了大半路程。其间我们母子仨在路边树荫下小憩过，喝了几口自带的温开水，每个人啃了一块半黑不白的烙饼。烈日晒得人头皮几近开裂，我和哥折了许多柳枝，编了草帽戴在头上遮凉。晌午时分，外婆家的路程余下不足五里地，母亲已经很困乏了，汗水顺着她额前的发丝流淌，头发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湿漉漉的，仿佛从水中淘出来的一般。太阳高高悬挂在头顶，愈加恶毒地散射着万丈光芒。我和哥头顶上的柳条草帽早已被拧干了水分，枝叶蔫哒哒的，变得焦黑。热风令人窒息，车厢里的两个小人儿昏昏欲睡。母亲推着我和哥离开大路，踏上完全裸露在烈日之下的田间小路，再拐过几道弯，外婆家的村庄就该出现了。小路两旁种满了小麦，极目远眺，平展开阔的原野简直就是黄亮亮的大海，最后几丝绿意挣扎着从麦田里撤离，大海上跃动着金子般的光芒。日照中天，小路上人迹渺绝，母亲振作精神，加快了脚步，推着嘎吱作响的架子车，从百亩麦田的腹地，竞走穿越。我和哥终于熬不住一阵阵袭来的瞌睡，我们昏昏沉沉地睡去，只留下母亲一人，独自面对来自麦田深处的灼热与恐慌。 梦中的我口干舌燥，焦热难耐，着急忙慌地四处寻找水源。迷迷糊糊中，似乎看见外婆站在水井边，绿苔爬满了井台，外婆躬身打水，辘轳吱吱扭扭地歌唱，井口深处闪烁着幽邃斑驳的水光，大狗阿白伸长舌头，眼神温良地趴在外婆身旁。眨眼间，阿白突然变了模样，眼睛逐渐狭长斜立，目光凶悍暴戾，模样难看极了，它极阴险地、不怀好意地紧盯着我，我浑身的汗毛一根一根倒立起来，恐惧劈头盖脸压过来。我想大声呼喊求救，可是撕破喉咙，却发不出一丝儿声音……于是，我张皇失措，转身而逃。阿白，哦不，那头模样丑陋的瘦狼也纵身一跃，紧紧追赶在我身后。我慌不择路，大汗淋漓地奔走，丑狼步步紧逼，我陷入梦魇深处，无力逃脱……而事实上，在我的梦境之外，的的确确有一头模样丑陋瘦骨嶙峋的饿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麦田深处。它嗅到了一丝丝人肉的香味，便循着肉香，一步步找来，不久，它狭长斜立的眼睛里，便晃动着一位个头高挑清瘦的女人，女人手里推着一疙瘩物体，发出沉重的吱吱扭扭。瘦狼不断靠近，静静地察言观色，准备伺机而动。 我的梦境恐慌而冗长，令人窒息压抑的热浪一波一波涌来。追赶我的丑狼暂时隐匿了踪迹，但它的气息依然存在，我继续拼命狂奔……我极度渴望夜的黑丝绒大幕赶快拉下，好遮蔽头顶的恶毒炙烤，如我所愿，转瞬之间，月辉已经洒落，天空洁白如昼。月光中，一样漫无边际的金色麦田熠熠生辉，大姐三姐两个小人儿人手挽草筐，行走在麦田间逼仄的小路上，月光把她们瘦小的身影拖得纤细幽长。月光忽而摇晃起来，麦浪也摇晃得厉害，两条瘦小纤细的身影随之晃晃荡荡，巨大的恐慌拖住了她们困软怯懦的脚步……另外一头瘦狼突地跳出麦田，神情自若地蹲居在小路中央，狭长乜斜的双眼贪婪地觊觎着嫩香的猎物……夜行的自行车铃铛清脆地飘荡，车上的年轻汉子连续高声吆喝，“死遭瘟的，喔兽——喔兽——”瘦狼眼中透出灰绿的绝望，尾巴扫地，极不甘心地转身消失在麦田深处。母亲惶急的呼唤自打麦场上荡起，莲儿！芳儿！噢……噢……这呼唤单枪匹马，一路疾行，绕着遥远的北岭沟畔兜转，转过条条土路岔口，转过老坟场、楸树林，绕到了方才姐姐们惊魂失魄的地方……那里不见狼迹，亦不见母亲的一双幼女，空留下她一声紧似一声的“噢噢”呼唤。梦境之外，麦田之中，那头瘦狼依旧悄无声息，如影随形，母亲渐渐感知了它的气息，麦田里刷刷啦啦的响动非同凡响，毫无缘由的恐惧令母亲的心脏脉管急慌慌地跳动，头发一如梦境中的我，一根根直挺竖立。母亲暗暗斜视偷窥，麦田里一道水波似的麦浪和她并排前行，母亲明确地知道，那麦波里，已然暗藏杀机。 昔日关于狼的印象缓慢拼凑闪现：外婆手操铁叉和一头老狼酣战，狼爬上墙头，嘴里叼着一头猪仔，外婆和狼打斗抢夺，硬是夺回了猪仔，狼落荒而逃……黄昏，母亲和父亲赶集归来，行走在幽深狭长的胡同里，狼跳跃蹦蹿在土埂上，一路尾随，不敢轻易下口，父亲胆大包天，傲慢地和狼瞪视……可是眼下，母亲手无寸铁，也绝无外婆和父亲的慑狼胆量，更令她揪心的是，她最稚幼的一对儿女还在车厢里酣睡，那个缩成一团黝黑病弱的男孩，是柳家唯一的根苗。母亲的软肋似被无形的铁爪紧紧攫住……母亲搜肠刮肚，寻找着生机。母亲突然停住脚步，弯腰，以最迅疾的速度，取下固定车轴与车身的一根绞棍，扛上肩头。麦田里的波纹暂停了几秒，待它看清母亲肩头多了根一米来长胳膊粗细的棍子，便有了几分慎重，继续不远不近地尾随，不敢贸然出击。母亲稍微调匀了气息。二里开外，外婆村子里守田人的土房子已经清晰可见，那里拴着一条勇猛的狼狗，狼狗不安的吠叫似乎隐隐传来。每向小房子靠近一步，危险就会消减一分，母亲心怀执念，和麦田里若隐若现的狼影继续竞走，其时，她的脚踝实在酸软不已，眩晕一股股袭来…… 一阵狗吠激越凌厉，响彻了麦田，阿白象一支白色的箭羽，从小路正前方飞射而来，恍惚中我依然认为那还是梦境。紧接着，外婆和二舅手持铁叉木棍，一路大声呐喊吆喝，朝着母亲和我们飞奔，麦田中那道阴险的波纹立即旋了个弯儿，仓皇向西而去，阿白奋力驱赶……“大娥呀，妈昨晚梦了一夜噩梦，今儿右眼皮突突跳了半天，估摸着要出啥事，就和你兄弟来村口路上瞧一眼……”小脚的外婆对着母亲大声说话，母亲的脸颊惨白，宛如一张白纸，她放下架车，扶着身旁的一棵老柳，缓缓跪倒在地上……我和哥突然从梦境中清醒，围着倒地的母亲，大哭不已。 小记贫穷、疾病、未知的灾祸……无一不像一匹匹无形的恶狼，时时觊觎着驱赶着等待着陪伴着许多人的生活。生命旅程，山高水长，路途遥远，唯有保持清醒的思维，前行的执念，恒久的耐力，拼命的胆识勇气，宽容和解的心态，你才能突出重围，不至于被生活击溃……所以，故事中的狼已不仅仅是自然狼，它更是一个意象，一种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