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景——女警扶贫记(二十二)

素菊说生

<p>  刘付生是乌镇刘家峁村贫困户中最苦的,给他捐助一座金山也没人眼红。村里人都这么说。</p><p><br></p><p> 付生于1951年农历正月二十七出生在佳县乌镇刘家峁村。四岁时罹患小儿麻痹症,还没有来得及长大,却要在后遗症右脚内翻足、靠脚背走路的肢体残疾中度过一生。27岁时母亲病故,十年后,父亲也病世离他而去。身体和心灵都历尽磨难的他,只能与两个姐姐、一个弟弟相依为命。可是命运从来不问主人是否有能力再接受更大的伤害时,小他四岁的弟弟因病抢救无效离开了人世。刘付生的大姐嫁到乌镇拓家硷村,没过几年病魔夺走了她的生命。惨剧不断发生,在付生的记忆里,天是灰的,树是灰的,连门窗上糊着的纸也是灰的。幸存的姐弟二人世界里,只有对疾病的恐惧。他们唯一的奢望是,活着。</p><p><br></p><p> 1997年3月,46岁的刘付生与佳县官庄乡贺家沙墕村小他七岁的贺女子结婚。贺女子幼年时因脑炎治疗不及时,导致精神残疾。农村人的谋生手段比较单一,种地是他们主要维系生活的方式。付生虽然身体残疾,但干农活早已是家常便饭了。红薯土豆什么时候种,玉米谷子高粱啥时候收,都在日出月升,风起雨落的观察与摸索中无师自通。贺女子智力障碍,但腿脚利索,行动自如,结束了风一样的四处流浪,嫁给付生总算有个归宿。原来的混口饭吃是她最基本的需求,现在浑身的力气使在农田农活,女儿身干男人活,并没有难倒贺女子,为付生搭把下手没一点问题。</p><p><br></p><p> 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过法,他们的活法离不开农耕。起床下地,归来歇息,吃饭睡觉,只为活着。尽管新世纪到来,全世界人民着盛装饮美酒举杯共庆,但刘付生与贺女子的生活还似乎停留在旧社会。他们当下的日子,无非是锅上放木叉,叉上坐瓷盆,蒸玉米馒头,玉米糁熬饭。过“好”日子,大概是有饭吃、不问饱,有衣穿、不问暖,有屋圪蹴、不问被褥,只求避雨挡风。而理想中最好的日子,该是活着且不生病。他们习惯了贫穷,经历着沧桑,接受命运,从没听说过富裕二字。就连脑畔上那棵杏树也低着头,靠天地雨露生养的枝头开不了几朵花,自然也挂不了几颗杏子。两个苦命人,白天下地干活务农,像被风吹落的杏花瓣飘零在厚重的黄土地,偶尔再被一阵风吹得满地扑腾;夜晚抱团相互取暖,似暴雨洗礼、摇摇欲坠挂在枝杆的两颗连头枣,要掉一起掉。他们的爱情,是寒冰融化的无声温暖,是人生百态的独自品味,是历经艰难坎坷后的柔软与倔强。</p><p><br></p><p> 2005年农历五月端午,刘付生的儿子刘峰出生了。贺女子精神残疾,只管生,不负责养。抚养孩子的任务落在付生一个人的身上。幸好乌镇古城村有个叫“敦儿”的年轻人每天到刘家峁村送牛奶。从每斤一块二毛钱喝到每斤两块钱,付生费了好大的劲,不知攒了多少卖粮的钱。但穷人家的孩子生命力顽强亦旺盛。峰儿从小听话懂事,聪明伶俐,只要有牛奶喝、有面糊糊吃,他就不哭不闹,一个人睡、一个人玩儿。2009年农历九月十五日,刘峰的妹妹刘媛出生了。小姑娘生得俊俏,高鼻梁、大眼睛,像个洋娃娃。村里人说付生好福气,一儿一女活神仙。可付生的内心,喜愁相伴。喜得是,中年得子又得女;愁的是,不见细粮、只有粗粮的日子已经不能保障一家四口人的基本生活。他照顾得了孩子,就照顾不了地里的庄稼和家中的妻子。因为没有固定的生活来源,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昨天面糊就酸菜,今天挂面煮白菜,没油水的饭吃了饿得快,为了省饭他减少活动。可娃娃们只顾跑跳,饿了要吃,渴了要喝,不能在成长发育期让兄妹俩食不果腹。白天他是强作欢颜的奶爸,夜里他是黯然神伤的孤魂。一个男人从未有过的自责和愧疚在付生内心深处打了九十九个死死的结。</p><p><br></p><p> 我第一次见到刘付生的时候,是2014年的秋天。杂草丛生的小院里唯有那一棵枣树叶绿得欢实。贺女子外出未归,9岁的峰儿与5岁的妹妹媛媛用一根木棍抬着一筐秋玉米从田里喘着粗气回来。两个孩子晒红的脸颊透着灵气,满足地将“收成”一箩筐倒在地上,正准备拾掇再去第二次“秋收”。付生说,孩儿们都长大了,能帮着下地干活了。那天归来后,我的心里便生了梗,找再多的树洞倾吐也无济于事。之后的入户和走访我悄悄地去,趴在墙头,躲在树后,生怕他们发现。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倒底是什么样的“企图”,我就是不愿意让他们发现我的出入。那年冬天,我又一次去付生家。窗有棂无纸,透着风,门有框无板,漏着雪。快要散架的门和窗,藏着土窑洞拼命想要保守的秘密,我担心窑洞随时坍塌,看着门前悬挂着的枯草梢儿和蜘蛛网在微风中摇摆,我连呼吸都强迫停止,一口大气吐出,窑洞仿佛就被吹塌似的。</p><p><br></p><p> 窑顶的泥皮掉落在地上,石头岔子都露出来了。旁边的小房没有门,房檐上红色横批“财福双全”是多么醒目的悲哀和讽刺?房内除了杂物,就是那张放在地上的桌子,看上去是峰和媛写字用的。小院的高粱杆玉米秸围起的栅栏不见了,石头和泥浆护成的土墙上插满了用来防盗的碎玻璃。那玻璃透过太阳光发出耀眼的光芒没有给我带来一丝丝的安全感,相反地,每一片都横在心上,戳得我出了门也拔不出来。我无法想象同在蓝天下生活的四口人,是如何在这一孔半的旧窑洞里打发日常的喜怒哀乐和春夏秋冬。他们的眼晴里是一眼望见底的孤独,嘴巴里含着的是欲言又止无尽的哀愁。我流下了泪,只一滴便渗透我的白昼与夜晚。</p><p> </p><p> 村里人似乎比我们更耐寒,只着一件红色毛衣的媛媛紧紧拽着父亲的衣襟,付生也只穿着一件旧夹克衣,领口磨出毛边的那抹深蓝色,越发清晰。而站在窑洞里的看望慰问付生一家的我们,冷得穿棉袄还加着外套。说话的热气飘在每个人的眼里,我看着这雾气升腾在窑顶,渐渐散去。许是家里从没有来这么多人,媛媛不时地用小手掠一掠额头的流海儿,天真的眼神里透着好奇和坚定,她上下打量遍所有的人之后,目光最后停在了我警用多功能服的铁扣上。那铁扣被窗户里透进来的阳光照得发亮。我正准备伸手摸摸媛媛的小手,她倏地将手放在付生的衣兜。付生的儿子刘峰躲在人群后怯生生地眼神逃避着所有人的目光像冰冷的寒光照在我心深处。低矮的个头,穿过大人们胳膊肘、腰腿胯间的空隙里找寻着什么?峰儿忽的碰巧与我眼神相撞时,便迅速闪过,慌乱地左看右看,再低下头,捏着衣角。我至今无法忘掉峰儿当年眼睛里透着的那种无辜与不确定。</p><p><br></p><p>  母亲,是峰儿和媛媛心目中的一个名词。仅此而已。贺女子是个可怜人,两次十月怀胎,吃糠咽菜,孕育生命。生了孩儿,但孩子们躲着她。这是情理中的事儿,孩儿们怕她突然发病,怕她突然不见,也怕她突然出现。我去付生家时,也被贺女子惊到过,她突然从窑里进来,夺着我的手机要玩,你若离她近一点,她会下意识地将你推开,人的自保意识其实是本能的。只要有人来探望,付生要把贺女子支开,生怕娃娃们难堪。说实话,像她这样能顾及自己的吃喝就不错了,周围人对她是没有任何期望的,她知道自己活着,旁人晓得她活着。两个娃儿的童年,全部散落在山峁上、荒草丛、庄稼地、泥泞中。父亲一边拼命地干活儿,一边用绳子照看着两娃儿,怕他们跌着、摔着。拴着绳子爬滚的那盘土炕,是兄妹俩的乐园,炕上旧衣服、旧鞋子、手电筒、搪瓷缸、锁子、苍蝇拍是他们儿时最珍贵的玩具。兄妹俩的记忆里,穿衣吃饭是父亲,外出陪伴是父亲,砍柴烧火是父亲,睡前是父亲,醒来还是父亲。父亲是娃儿们的天,娃儿们的地,娃们的一切。也是贺女子的全部依靠。</p><p><br></p><p>  每个人都有“精装”和“简装”两个版本。付生见众人的时候是精装本,整洁的外衣下藏不住里层旧衣衫的布头和絮儿。他独自一人时是简装本,打满手工补丁的衣裤下,那双一张一合裂开缝的军绿色胶鞋不知道要把余热发挥到啥时候才算功德圆满。付生扛着锄头用汗水浇地,挥着铁铣翻旧泥新,拿着铲铲挖野菜,端着盆盆捉蝎子。他曾被毒蛇咬过、也被蝎子蛰过,他说这是以毒攻毒。寂寞,疲劳,艰苦,迷茫,无力......都会令人的情绪无法控制,付生需要排毒和发泄,可他从不流泪,他把所有的毒素给了说话越发结巴的自己,给了那些蛇和蝎子。</p><p><br></p><p>  付生和家人都喜欢简装本的自己,穷得彻底,贫得自在!一家人的生活被恐惧束缚、被黑暗笼罩。那间发着昏黄微弱灯光的窑洞,仿佛是一个收容悲伤与绝望的容器,满满地盛放着四口人的眼泪与疼痛,他们的身体和心灵饱受伤害和煎熬,他们活在不敢喘气的小心翼翼里。我理解着贺女子作为母亲无力的“悲哀”,体会着她无辜的被“抛弃”;我也心疼着付生作为父亲无声的“嘶吼”,品味着他不幸的“遭遇”和生存的艰辛。在无数个让人眼角发酸、心灵痉挛的夜晚,我无法释放压在心头的无力感。这样的贫困家庭,我们千方百计又束手无策。但有一点确信,活着就是勇敢。 </p> 刘付生家的窑顶泥皮跌落。 露出石头岔子的窑顶。 刘付生在收拾他的新屋,你能想像原来屋子的样貌吗? 这是第一次搬新家。 局领导来慰问刘付生家。我第一次见到媛媛。 刘峰帮父亲清理房屋。 9岁的刘峰,放学回来全是农活儿。 与刘峰目光相撞后,他扭头看别的地方。 <p>横在我心里的碎玻璃,戳得我疼,出了门也拔不出。</p> 这是刘付生家的小房,没有门。刘媛小小的身躯在杂物家当中包围着,那张小桌,正是她和哥哥刘峰学习用的书桌。房檐上醒目的“财福双全”是一家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除了《光景》插图用,我再不愿意看到这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