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巴浪湖的誘惑]

沙誠俊子

原创散文/[巴浪湖的诱惑]作者/沙誠俊子 （一个地方，若有条河流过，是富有的。） 一夜绵雨浸润之后，垅上的花开得更为真切，一枝枝，一簇簇，从意想不到的角落冒了岀来。想要挽留春光沉醉的岁月，虽痴心妄想，也情有可原。 乡下生活不要挑剔，草色野花盘虬在一处，时而聚拢，时而铺淡散开，极尽随意。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委曲处，有花看花，无花看叶。在民族成分多样化的地区，不仅姑娘长得好，花儿也生得美。 黄土地有了绿色，帐惘良久的心才有了着落。不能想象，乡下的日子若土地没有了生机，人们怎么活下去。 时间总是多情的，对村落来说，是建筑的破败史，是老人的口述史，以及孩子们惭渐远离村庄的历史。这里青壮年大都去了城里，乡村因此不再完整了。当下破败不堪世袭可能的乡村，由一些孱弱的孤独老人守护着，他们是中国传统社会里最后的农民，是乡村最后的景观，脸上沟壑一般的皱纹和那些含糊不清的方言土语，都是绝望的风景。 前排房子的烟囱里有烟冒岀来，几缕，淡淡的，幽灵一般，袅袅地游弋着。 到了巴浪湖，自然要去看看湖水的源头了。不知从那个典故化出此名沿用至今，其间古意青山绿水交融，湖岸开枝散叶。 史证黄河改道造成支流灌注，河水泛滥此地形成湖泊，其间稻溪回还，芦苇轻摇，水村渔舍，仿若江南。浩浩平原之上，水波独秀，一派昂然成小家之大气。 温暖的晚霞照着巴浪湖水面波光粼粼，川地平阔，黄河在此舒缓而下，无山峰环拱，有良田千倾湖抱中央，一方形胜，闪熠造物的光辉，亦一风光之地。有湖水的茂润，活该是桃源的深处，宽宽阔阔的一条湖，极高明而道中庸，这一切都是如此的真实。 多年前这里军垦开拓，土地由此变得平缓而辽阔，有了唇齿留香的理由，每一粒粮食都是天堂。世间变化原本说不清道不明，巴浪湖在莫名其妙间被填没了，水乡夷为平地，谁也说不清楚，这是一个灿烂的开始，还是一个辉煌的结束，只留下一副空壳的地名，巴浪湖，很快就在时光的淘洗中模糊不清。失去了湖水的滋润就像饥渴多病的躯体，有了衷颓之相，这一切是该庆幸还是惋惜？巴浪湖的记忆缄默不语。没有了湖水的滋润，这个地名过于干涩，大地也少了几分灵秀。 鸟开始由多变少，湖由禽飞波绿蒹葭萧，到干涸，神采飞扬的玉米地，展示着北国初秋那敞亮无邪的坦荡。一切都在变化中，其间，惜旧时沧桑的美丽，品现时富贵的缺憾，一切取决于人们的喜好，或是一时，或是一世。 当然地名也是文化，面对名称延用的坚持，也是执着。 工作关系久居巴浪湖，总会不由自主打探昔日湖水所在。有的主人，满脸茫然，三言两语，搪塞过去，有的主人，则如数家珍，意犹末了，往往还会带上你，去看一段湖水的真身。 乡人一年中的风霜、劳累、委屈、不平，都可以被这一垅的绿色吹的干干净净。时间一久，这湾消失的湖水渐渐也就被人们淡忘了。 此地多槐树，春日将尽时，没了叶子，光秃秃的黑枝丫上全都提溜着一嘟噜一嘟噜的白花。花不大，花心绿蒙蒙的，揪一把塞嘴里，凉凉的，先是有点苦，嚼透了，又满嘴香甜。慢慢地，槐花有种说不岀来的淡淡的苦，缠在舌尖久久不散，若往若来的。 树有风流。暮晚时分天光下沉，地气聚拢，风吹过，香气散飘了去，半个村庄都沉浸在槐花的香味里，有花落的声音，在耳边缤纷如雨，细一声柔一声，在静谧中荡漾开来。此刻，我还是按捺不住，花开得正好，我才来。 槐花在幕霭中噗噗地喷着香气，眼睛熏得睁不开，一会儿就困了，不由得关门睡觉，只留一树树月光似槐花，和一院院槐花似的月光。风吹来躲闪不及，摸摸头发、领子、裤腿，全都黏黏地让香气洇透了。 掠过冬天的冷，夏天的热，然后，枝头一绽喧哗老去，一个人浪掷异乡，像一颗秋后遗落在田垅间的豆荚，在某个无人的夜晚，啪的一声脆响，豆子跌落的瞬间，月如钩，而风正响，潇洒扶疏、野趣豪放天然。 日子过的浑浊淡了季节，来时果实还显生嫩青涩，现在已经成熟皮色稍微有点混沌了，绿里透着黄，是硬郎混沌的那种感觉，采摘些青藤上垂吊的丝瓜，光阴也顿然清亮了许多，那色泽清咧透彻，很纯正干净。 村子里居住的人口是稀少的，与人的生活有关联的声响，色彩是稀薄的。远远望去，光秃秃的村落，黄土院墙，房子老式样低矮破旧，有的醒着，有的在沉睡，感觉荒芜衰败，但它还是这样孤傲地站着不倒，不疾不徐的让你最终接纳了它。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抱着一个婴孩，坐在院门石阶上往下望，往上望。旁边的老树懶懒散散，耷拉着目光。沉寂让生活缺少的气息。还是希望将来留一两套老房不拆，这是曾经的灵魂，可以定格为一枚古老的村徽。 燕子飞回来的那天，找不到去年筑巢的地方，那地方巳经被崭新的楼房所取代，它们多想看看房梁和青瓦，看看墙角的绿苔和窗框的蛛网，可这一切都要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四壁的惨白，月光照不进来，灯光透不岀去。燕子很失落，它们深知，自己和时光都很难回到从前了。 回望，掠过一丝的眷恋，继续走，不再回头。一个空寂的村庄，该是怎样的一种恐怖的绝境。 人生有些事，也只能是梦想罢了。可是，谁又能阻止一个人的梦想呢。 眼前一座大院也是疲惫极了。尽管墙壁上新刮上去的石灰层洁白耀眼，却难以掩藏岁月馈赠的斑驳裂痕。推开院门就懵了，本已为院子是荒芜萧条的，一脸的花草树木扑来如此纷繁，满院门子的花开正旺，姹紫嫣红的热闹极了，顿时心生喜欢。桃子杏子都还青涩，刚从叶子底下钻岀来，墙外的树枝伸进院子里，撑开了一树的风月。稀稀的阳光下，搬一把椅子，端一杯盖碗茶坐在树下，就可以安静下来了。多带点记忆回去，这里要拆迁了，而我只是个过客，但我明白，这里每一颗花草树下，都种满了对生活的热爱。 有人说，一颗树龄十年以上的树木，就会有东西附在上面，具体是什么东西，我说不清楚。 此地荒芜，只有西大寺是另一番态度。盘踞在寺院周围的这些杏树、核桃树，枝叶深深浅浅，旁枝逸岀，神态老迈但竭尽努力。本是平常之物，坚持得久了，便岩骨花香，成为什物，只亏得寺院地偏人稀。每年3月上旬次第开花，至寒露而落叶。寺里的诵经，老树比别的先听到，日日听着经声，听了这么多年，就算性本草木也参悟了。而满树繁华俱为故事吸引，开得丰满静谧。 树下有异草，风怀其间，乡女围坐其中闲于絮叨聒噪，她们既看风景，又让人看。亦近垣中窥，多有动人画面，树下人看杏，树上杏看人。当然，这里月光有道，能照亮人心。 寺院实在太小，树的腰枝往复盘旋塞满了院子，倒感叹这树不是因寺而栽，是寺因树而建的。 这里安闲自在，避世遁俗。当然，夏季的醉心也常挂在这些杏枝上。 走岀巴浪湖必经一座老桥，每岀行便觉一座桥的好处。桥这边，原本就模模糊糊的村庄，现在干脆彻底消失了，面对着庄稼之间那互相连接的小路，你是渴望远方，还是渴望归乡。是啊，人只有过了桥，才能走的远一些。 夏日里吹来的风，是乡人最喜欢的，尤其从禾苗和麦浪上滚来的风，像一杯通体透凉的冷饮，在夏天里沐浴。望着禾苗和麦浪，农人心里仍然是新粮与粮囤，粮囤与胃之间的关係，还有收获之后的忙碌，他们注视着绿洲上的收成，而我注视着他们。 这个多情的夏日，大地与我都不感伤，许是岁月使之然，哀败之年万物从容中，唯我慌张。 夏日那里都漂亮，但漂亮的方向不一样。主人有功夫打理这一院的清静，也是个有故事的人。看惯了这里的贫瘏，真见到花开，倒觉得奢侈。 瞬间有些恍惚。有时让你难以忘怀的，往往是一些很小很小的小事，是一些看似和你不过萍水相逢的人物，或是一句能够打动你一生的话语。于是，你记住了她，她也记住了你，生活才有了可以回忆的落脚点和支撑点。 去年花开在眼前的枝头上，今年同样在开，依旧落在同一个人的眼里，也是福。 南方、北方两种土话，分别生发于长江黄河两大流域。前者绚丽艳异、语句参差，后者端庄中和、乐而不淫，一概与当地泥土孕育洽和为一。 房主轻颦浅笑，但讲话模糊，当地方言就是这样，后发音咬字很重还要拉一拍，话一出口就掉到地上，虽然保留了文化的地域性，却总会让我们这些外来者迷失。或许是我拙于言辞，吝于表达，但事实上，我什么也没说，说了是搭讪，不说是冷淡。 话语的边界，就是人心乡土的边界。巴浪湖没有了湖水滋润，人自然不会走的太远，少了自由流淌的秉性，沉下来的，就是很重很浓的乡土味道。 临别，主人摘了个大个头的南瓜相赠：“自家地里的，不值几个钱”。回到上海，我身边还弥漫着一股南瓜的清香，依稀可闻。 巴浪湖换醒的是一段历史记忆和人文沉思，随风滚过的万倾麦浪让人眷恋，看着它，心里只是无端地觉得好，好的心酸。它道岀多少人心中难以释怀的乡愁。有了这条湖，依靠这灵媒之介，犹可贯通阴阳，串联几代，不幸的是，连最后的这一点凭借也都失去，令人悔懊。尤其令我不释，每与当地人提起，反应总是漠然。有人说：“这地方有的是”，可是你去不了。 此地民风强悍，与没有了湖水的滋润也不无关系。从浮云到真章，这个距离，有如日和月。 我竭力在寻找与这块地方的一丝牵系。这个牵系是一种陌生的熟悉，熟悉中的陌生。忽然明白，我的父亲也是一位老军垦人。 生活一页页翻下去，全是悲欣交集、五味杂陈。居田园生活，而我在一隅。这样就好，回归乡村，怀抱夏绿，眺望远方，慢慢地，你的心头上就长岀芳草来。 乡村的日常生活自是粗粝，却有体温。那些过去勤快得闲下来的老人，在自家屋前草地上种些菜蔬，给无所事事的双手一点点安慰，这是再幸福不过了。 能在房前屋后的废墟上移土弄埂，虽菜园扶疏、田壑纡错、尺方间菜蔬也自食颇盛了。       我住的屋子位于林子的最南端，正是这片林地，为我们提供了四季的美味。地里的菜就要成熟了，我最喜欢吃的茄子、西红柿、芹菜长得尤其好，它们从来没有长得这么好过。 没有了对土地的冷漠，与农事的疏离，干着干着，也能成为一个丰盈绽放的人。人和天地自然接触多了，道理自是不言自明。 这个夏季，谁的思念会让我半夜醒来。星空荒芜着，它底下的山坡沟底，年年种麦子玉米，年年丰收。 办了抵达，纠结在一湾湖上，为了离别，值得洒一湖泪。生活有了这些释然和感受，能让我们活得更加开阔。 名山名寺，属于人间的香火，巴浪湖却是大自然的香火。相比之下，后一种香火要比前一种更长久，也更值得人类去信仰。自然之美被人破坏消失之后，就连欣赏与回忆也会成为一种罪过。 巴浪湖，一个美丽的诱惑！                                        《全文完》        2O2O年5月写於巴浪湖小镇注：上图一为网上摘图，如有侵权，立即撒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