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神医

刘端曹

　　何为“赤脚神医”？即亦农亦医，农忙时干农活，农闲时行医，会看内科、外科、儿科，妇产科……反正就是那种包治百病，而又不是正宗科班出身的医生。

神医并不神，只是他治病的方法千奇百怪，他自己也讲不明白，但却能把病治好。人们争相传颂，传来传去，传得神乎其神，遂成神医也！

米自良就是这样一位传奇人物。

　　上帝为你关闭了一扇门，就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世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米自良个子低矮，面目丑陋，脑子却出奇得聪明。幼时师从兽医，能吃苦，肯钻研，学得一身本领。张三的大肥猪病得无精打釆，他一针下去可以让病恹恹的猪一夜之间活蹦乱跳；李四的牛难产，他一伸手就让脚先出来的牛犊再回母体，变难产为顺产并且母子平安；王二的鸡不好好下蛋，他让王二给鸡砸玻璃渣子吃，鸡竟然没吃死，产蛋量却提高了；老刘家的羊吃饱草，趁主人不注意，偷喝了满满一桶尿，肚子一下胀如鼓，眼看马上要胀死，米自良来了，提镰刀砍一大梱臭椿树枝，连枝带叶的，硬掰开羊嘴，用嫩枝叶一阵捣腾，羊连吐带泄，肚子眨眼间瘪了下去。这些看似琐碎的小事，但搁在乡亲们身上，都是天一样的大事啊！问题在米自良手里迎刃而解，人们对他的感激之情自然溢于言表，各种赞美的声音纷至沓来。

一个人听的奉承话多了，就容易骄傲自大。米自良也不例外，年纪轻轻有如此成就，自然而然地就有点飘了。殊不知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一场劫难已经悄然而至。

　　村东头有个泼皮叫牛二，长的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养了百十只羊。这天专门请了米自良去给他那二三十只公羊骟蛋。知道米自良的名气大，先备了好酒好菜一番款待。谁料想米自良不胜酒力，几杯水酒下肚，已经醉眼朦胧。一番“神”一般的操刀手术，二三十只可怜的公羊永远地失去了它骄傲的资本。牛二嫌那些割下来玩意儿膻味大，全送给了米自良。米自良嘴上推说不要不要，手却不自觉得伸出去接了。提着一大袋子羊蛋，米自良偷着乐：“这几天的下酒菜都有了。”一时心里美滋滋地，脚步就飘了起来，嘴里哼着小曲儿回家了。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米自良家的门就被人砸地震天响。米自良胡乱穿了衣服，趿着鞋小跑着去开门。门闩被拉开的一剎那，牛二一脚踏了进来，二话不说伸手一拳打在米自良脸上，米自良一个踉跄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牛二踏上一步，一只蒲扇似的大手一把把米自良从地上揪起，另一只拳已如疾风般撞向米自良的肚子。米自良“哇”地一声，一股污物从嘴里喷了出来。“牛二……爷……牛爷……好爷哩！你咋啦？快住手，快停下，你把我打死了。”米自良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哭喊着。牛二却没有住手的意思，嘴里怒吼着:“狗日的，你是个锤子兽医？你没有喔金钢钻就不要揽我这瓷器活？你把我那三十几只羊全骟死了，赔我羊来。”拳头如雨点般落下，只三五下功夫，米自良就背过气去。牛二一看米自良晕死了，怒火也消了大半，赶紧去舀了一瓢凉水来给米自良兜头浇下。米自良半天才“唔”地一声醒转过来，嘴里吱唔着吐出一堆血水脏物，双腿跪地哭求道:“牛爷，牛爷！我赔，我全赔，你不打我就行。”原来米自良酒后误事，不知把羊儿哪儿割了？今早牛二起来准备放羊，开圈一看，羊儿死了一大片。检查后发现死的全是昨天被骟的羊，牛二怒火冲天，才跑来寻事。

一场闹剧赔去了米自良全部积蓄。就这还不行，牛二讹上他了，一喝酒就来闹事。米自良在病床上躺了半个多月，那些羊蛋也没顾上吃，全部坏掉了。心里憋屈地难受，思量着自己惹不起人家，不如搬家算了。惹不起，我躲的起。

　　米自良搬到了镇上。以前在家里种些地就有粮吃，现在到镇上，无地可种，啥东西都得买，生活一下子变的有些捉襟见肘。他明白光靠兽医这行是养活不了自己的，好在自己平时看的医书也不少，自认为这人与动物的身体结构差不了多少，既能医兽，就可以医人。于是就开了一间中医馆，兼营兽药，靠着原来做兽医时的好口碑，加上自己自创的稀奇古怪地治病方法，竟然弄得门庭若市。人们争相传颂，都叫他“赤脚神医”。

米自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闲下来的时候刻苦自学医书，不断地充实自己，医术也是突飞猛进。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之间，米自良也步入大龄青年之列。哪个少年不多情？一逢集，街上大姑娘小媳妇的多如牛毛。集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一个也没剩下。米自良也幻想着有一天那个属于自己的白雪公主翩翩而来，与自己共续一段惊世良缘。但是碍于自己貌丑，这些天真的想法只能在梦中实现。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米自良抽空回了一趟老家，给父母买了一些礼物。父母的唠叨又起，无非是为了米自良的婚事操碎了心。唠叨声让米自良心里更烦，母亲刚把包了核桃仁的糖馍烙好，还没来的急敬神，他就胡乱拿了几个走了，身后留下母亲长吁短叹地埋怨。

紧赶慢赶，天还是黑了。月亮出来，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孤独而寂寞。米自良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月亮一样，孤家寡人一个，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活得苦涩而无味。

天上一轮孤独的月亮，地上一个孤独的行人。夜渐渐地静了，月华如水，有不知名的虫子奋力地嘶叫，田野里的潮气就涌起来，隐隐约约，似有鬼魅出没一般。米自良打了个寒颤，赶紧裹了裹衣服，脚下不由得加快了步伐。突然，旷野里传来一个女人凄厉地尖叫:“救命啊……”吓的米自良一个踉跄险些摔到。等稍微回过神，米自良发现声音自不远处一个废弃的窑洞里传来，隐隐还有打斗声，男人压低声音地喝斥和女人拼命挣扎地哭喊断断续续地传来。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救人！”米自良飞快地奔向破窑。途中不忘捡根木棍当武器，快到窑洞时又捡了块石头，冲到窑洞前，一声大喝:“干啥哩？”随手扔出石块砸到窑洞上。洞里的人一受惊，停止了打斗，一阵窸窸窣窣声，猛地扑出一人落荒而逃。米自良也不敢追，大声问洞里:“还有人没？咋回事？要不要报警？”洞里传来一阵哭泣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怀里抱一个啼哭的小孩钻了出来。女子扑通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地哭道:“感谢恩人！感谢恩公救命大德……”米自良慌忙扔了手中木棍去扶。双手不经意间碰到了孩子，一股滚烫感传来，医生的职业敏感告诉自己，这孩子肯定病了。“呵！娃咋这么烫？发烧了吧？”米自良问道。女人哭道:“孩子感冒了，我母子俩是逃荒来的。孩子病成这样，我无钱医治，只有搂在怀里哭泣。谁料想哭声引来了贼人？他想轻薄我，我誓死不从，多亏了恩人你来搭救，不然我娘儿俩今天就死在了这里啦！”说完又要跪地磕头，米自良赶紧搀扶起来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现在最重要的是给孩子治病。大妹子，我就是医生，你抱了孩子快跟我走。孩子烧成这样，我怕迟了就耽搁啦。”女人点头如捣蒜，抱着孩子，嘴里说着感谢话，跟在米自良身后，俩人小跑着向镇上赶去。

进了诊所，打针，输液，酒精擦身，毛巾沾水冷敷，一系列忙完，夜已经很深了。米自良疲惫地仰躺在病床旁的沙发上，长出一口气说道：“好了，孩子这下就没事了。我在这儿看着，你去后面厨房烧些热水洗个澡，衣柜里有旧衣服，你先将就地换一下。你看你这样子真的很‘那个’，卫生不好，更容易生病。”女人羞臊得满脸通红，赶紧向后厨走去。

米自良是在女人给他盖被子时醒来的，“太累了，一倒下就睡着啦。”米自良喃喃自责道。孩子地输液早都完了，女人自己给孩子拔了针，孩子已沉沉睡去。米自良仔细打量面前的女人，女人相貌平平，模样倒还整齐，只是面黄肌瘦。他猛想起自己归来时带的糖馍，赶忙取了让女人吃。女人稍微推让了一下，接过来狼吞虎咽起来。米自良看女人吃得急，赶紧倒了一碗水，让她边吃边喝。女人吃着吃着却哭了，米自良正不知怎样劝慰？却见女人一转身扑通跪在地上哭道：“恩公！我看你是个好人，你也是一个人过，你就收留我们娘儿俩吧！往后余生，我愿意为你铺床叠被，做牛做马，服侍你一辈子。”米自良慌了神，连搀带扶拉起女人，赶紧拉条凳子让女人先坐下，谁料想一不小心用力过猛，凳子碰到女人小腿上，女人“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腿，面露痛苦之色。米自良慌忙俯身察看，刚掀开女人腿管，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女人整个小腿已全部溃烂结痂，有黄色脓水渗出，其臭无比。“臁疮腿！咋烂成这样了呢？”米自良惊问道。女人低声呜咽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咋了？才开始是一个红点，痒的不行，我就搔几下，谁知搔破后流出的黄脓水，流到哪里烂到哪里，并且奇痒无比。”米自良皱皱眉问道：“你刚才烧的热水还有吧？”女人点头。“你去盛一大盆过来，把盐也拿来，我去给你找些艾草，一齐泡了，先洗洗再说，明天我再给你想办法。”不多时，女人端来热水，米自良亲自放盐，加艾草，让女人的小腿全浸在水里。泡了半个多小时拿出来，米自良用手术刀轻轻割掉死皮，涂了一层“皮康王”。女人觉得舒服多了，米自良叮嘱道：“千万不敢再用手抓了，明天我会想办法的，你和孩子睡吧！我也要休息了。”说着哈欠连天地走出房门。

第二天，米自良醒来时，女人已做好了早饭。接下来几天，孩子慢慢的康复了，只是女人的腿病还不见好。米自良试了好几种方法，用淘米水洗；熬“千里光”草洗；涂皮肤药等，疗效都不理想。米自良甚是懊恼，翻开药书细细查找。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一个偏方：“血余炭，枯矾，氯霉素各等份，研末涂患处可愈。”氯霉素自己药房就有，但血余炭，枯矾是什么东西呢？问了老大夫才知道，血余炭原来就是头发烧成的灰，枯矾就是白矾烧成的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几样药随手就能得到。女人的腿慢慢的好起来，越发的勤快了，屋里屋外拾掇的井井有条。米自良有几次想张口劝女人离开，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他真的有点舍不得这母子俩了。

霜降过后，天一下子冷起来，特别是一早一晚，冻的人直缩脖子。这天，镇上逢集，米自良抽空去给娘儿俩各买了一身过冬的新衣服，又割了点肉，准备包顿饺子吃。女人高兴极了，欢快的在厨房间忙活起来，米自良逗弄着孩子玩。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晚上，女人强势地钻进了米自良的被窝。

冬天里的第一场雪过后，老家过来了几个人，父母也来了，看着办了几桌酒席，女方家里早就没人了，婚礼简单的有点寒酸。米自良心里却乐开了花，因为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甜蜜。来年，女人给米自良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一家人，四张口，生活有了压力。

女人勤劳，孩子刚能撒开手，她就租了别人一个闲置的空院，养了几十只鸡，又到集市上逮了两只猪娃，每天精心地伺候着。鸡下蛋，人吃，多余的可以换些油盐钱。小猪一天天长大，吃的也多了，女人天天背个背笼出去给猪寻草，回来还要照看家里，累得黑瘦黑瘦。米自良就劝婆娘：“不行就不养猪了，把人累坏了咋办？”女人笑笑说：“只要能把日子过好，我再累都愿意！”

日子过得平淡如水，转眼间到了腊月。看着圈里两头肥嘟嘟、嗷嗷叫的大肥猪，女人喜开了颜，心里盘算着是杀了卖肉合适呢？还是把活猪直接卖给猪贩子？已经有几拨猪贩子来看过了，女人嫌给的价太低。

腊月初八，这是年前的一个大节日。民间俗称：“五豆，腊八，二十三，离年只剩七八天。”这天，人人都要喝八种食材熬成的“腊八粥”，据说一可以祈福，二可以祛百病。女人特意熬了一大锅，人吃过，剩下的全给了她那两头大肥猪。晚上睡觉前，女人又去给猪添了一盆食，看着它们吃完，摇头摆尾地走进卧棚躺下，自己才回来洗脚上床。刚躺下眯着眼，门就被敲得咚咚响，有人哭喊着：“米医生，米医生，快起来，快救救我的孩子吧！”女人懒得起来，米自良胡乱穿了衣服，趿了鞋跑去开门。进来一对夫妇，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孩子满脸通红，并且不停地抽搐。米自良一看孩子病的严重，急忙摆手道：“赶紧往大医院送，这孩子我治不了。”孩子他娘一听急了，扑通跪下哭道：“好医生哩！这大半夜的，哪儿有车去医院？况且到医院还有五六十公里路，耽搁下来，我孩子早没命了。你就先救救他吧！死马当活马医，我们绝对不怪你。”那男人也随声附和，一连声地求米自良救他孩子。米自良无法，先给孩子量了体温，已高烧四十度了。“先给孩子退烧吧！我打一针试试，你们赶紧想办法联系车。”米自良吩咐道。那俩口子点头如捣蒜，表示同意。米自良配好药，一针下去，孩子一阵剧烈地抽搐，慢慢的眼睛翻了白，没气了。那对夫妇精神彻底崩溃，抱着孩子号啕大哭。米自良也吓呆了，站在那里愣住。女人听见外面闹哄哄的，穿了衣服出来，一看孩子已经没了，赶紧拉了米自良一把，米自良才醒过神来。俩口子一齐劝慰那对夫妇，费了好长时间才把那对夫妇连同死了的孩子送出大门。

米自良转身回来躺在床上，浑身如虚脱了一般。女人却勇敢，上床如猫般偎在米自良身边轻声安慰着自己的男人，直到米自良沉沉睡去，女人才合上眼。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孩子地哭闹声把俩口子吵醒。女人起来给孩子做饭，米自良是坐在床上吃的饭，昨晚的事让他到现在还没回过神。吃了饭，他又躺下睡了。

大人小孩都伺候完，女人又拌了一大桶猪食准备去伺候她那两个“宝贝”。猪圈离人住的地方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女人提了猪食，快步而行，心里想着今个把自己那一对“活宝”肯定饿坏了。快到猪圈时没有听见猪“哼哼”声，女人有点奇怪，往日这时，猪早趴到栅栏上嚎叫了，今这咋啦？难道猪也睡过了头？把猪食倒进猪槽里，连叫了几声，一点反应也没有。女人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女人翻身进了猪圈，疾步跑到猪卧棚前，扒开栅栏门，里面空空如也。“猪呢？我的猪呀！”女人嚎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双手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脑袋里第一反映就是猪饿的慌，翻出圈跑了，别的想法实在不敢想呀！女人爬起来检查了一下猪圈，没有猪翻出去的痕迹，又仔细再检查一遍，猛盯见猪卧棚的栅栏门上贴个小纸条，急忙伸手取了看，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你养猪，我发财，明年养下我再来。”女人“嗷”了一嗓子，扶着栅栏门只觉得天旋地转，“遭贼了！这天杀的贼啊！……”女人号啕大哭，各种恶毒地咒骂一股脑地涌出，直骂的声音嘶哑，浑身无力。女人瘫坐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擦了擦脸上泪痕，提了空桶，摇摇晃晃的往回走。快到家门口时，看见一辆警车停在门前，心里奇怪我还没报警哩，警察咋知道我家遭贼了？这时看见两个警察架了米自良从门里出来，准备往警车里塞，旁边站着昨晚来求诊的那个男人，自己的两个孩子跟在米自良身后连哭带爬。女人扔了空桶，疯了一样扑上去，嚎叫着夺人。

人，终究是没有夺下。人家死了孩子，不依不饶地告个不停。米自良被拘留了半个多月，赔偿了人家一大笔钱才算完。那个年啊！过得真是恓惶。

年后，米自良变卖了所有家当，携妻带子踏上了外出打工之路。从此以后再不行医，“赤脚神医”的尊称也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