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阿佳不说话 </p><p> 西藏 杰布</p><p> 直到高中毕业我都不知道，我还有个阿佳（姐姐的称呼）。 </p><p> 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回到牧场，那天在村里的佛堂外边转经的道上，无意间听到一个老人家对另一个老人家悄悄地说：“可惜阿布那个姐姐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在哪里也不知道！”这两句话，几乎能把我的精神击溃，我对自己说：“这件事对谁也不能说。” 更不能回家问母亲，我得把它放在心里，静静地放在那儿，我在想：我怎么问妈妈呢，妈妈身体一直不好，不能让她想起这件事。 </p><p> 整个大学期间，只要是放假回到牧场，我这儿探一点，那儿打听一点，终于知道了阿佳的真实情况。 </p><p> 阿佳已经三岁啦，还不会说话，阿妈很失望，而我也一岁多了。那天牧场上来了个跟阿妈同龄的阿尼拉（尼姑），她看到我的阿佳，她对我的阿妈说：“这个孩子已经三岁多啦，但是，她不说话，她是我的孩子，我走了那么多牧场，我终于找到了她。”阿尼拉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听得目瞪口呆，她不知道阿尼拉对我的阿佳的情况怎么会那么熟悉。最后，她对母亲说：“这个孩子虽说是你生的，但是她是我的，我会比你更疼爱她，我想把她带回去。”阿妈知道尼姑是不会说谎话的，阿妈跟阿爸说了几句，她转过身给我的姐姐说“颇姆（乖女儿），你跟阿尼拉去不去？”姐姐不说话，她走到阿尼拉跟前，拉起阿尼拉的手，伸出自己的胳膊，让阿尼拉抱她。阿妈知道佛教的前世今生，她只是看女儿怎么办。阿尼拉抱起我的姐姐，慢慢地走着，姐姐没有哭，也没有叫。阿妈甚至也没掉眼泪，我看着姐姐被人抱走，我大喊：“阿佳、阿佳。”就这样，阿妈把我抱回到土房子里，阿佳再也不见了。 </p><p> 在我工作了半年后的一天，牧场突然有人打来电话：“阿布，你快回来，你妈妈不行了。”我急忙跑到车站，搭上经过牧场的班车，我一路上都在心里说：“阿妈，你一定要挺住，儿子天黑之前就能回到牧场，妈妈一定是要看到儿子回家的。”天快黑的时候，车子终于回到牧场，我急急忙忙跑回家。阿爸坐在阿妈的床边上，奄奄一息的阿妈半靠在床头，眼睛闭着，当她听到儿子的叫声时，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她示意我给她喝点水。我把水杯搭在她的嘴边，她只是轻呡一下，我靠近阿妈边上坐下来，她有气无力地说“阿布，把头贴近阿妈，我没有多少气力了，我有话给你说，”我把头贴近阿妈的嘴边，我知道阿妈是要最后一次抚摸自己的儿子，我用自己的手把阿妈的手贴在我的脸上，她的声音很轻，也很低：“阿布啊，阿妈有两个孩子，一个是你，一个是你的姐姐，你的姐姐她在……”</p><p> 等阿妈把她要说的话说完，就一口气也没了。我一直听着阿妈的气息，一直泪流不止，只听到她最后的话是：“阿妈对不起你，一直没有给你说你的姐姐，阿妈更对不起你的姐姐。”</p><p> 等安葬了妈妈，我静下心来想，我一定要去找到姐姐，我要去看她，我得抽出时间，去那三百公里外的山沟里那山崖上的尼姑寺，看望我的姐姐。 </p><p> 听村里的人讲，阿佳所在的那个寺庙的环境很美，从寺庙的位置能看到几十公里的雅鲁藏布江，虽说海拔四千多米，可那是一块风水宝地，寺庙处在山崖上的一个山洼里，寺庙周边有很多树。在高原上，一般这么高的海拔，草都不长，更别说长树了，后山上还有一眼清泉，水质相当好，而且还有神奇之效，一些中老年患有胃病的人，打上一塑料壶的泉水，每天适量喝点，一个礼拜下来，胃病就自然好啦。心神不宁的女性，只要到寺庙去，坐在寺庙供奉的菩萨面前，说出自己的苦愁，回去就再也没烦恼了，不管去寺庙的是什么人，回去都很安心，很快乐。在寺庙的时候，她们都会和和阿佳说说话，不管她们跟阿佳说了多少话，阿佳一句话也没说，因为阿佳不说话。 </p><p> </p><p> </p> <p> 我也要给姐姐说话，多少个夜晚，我都睡不着，我在想，我要给姐姐说好多话。盼了一个礼拜，终于到了星期六，可是，单位有事，只好加班一天，星期天我搭上去那个县的长途汽车，最终还是到了下午，才到姐姐所在的那个尼姑寺的山下。我打听了上山的路，开始慢慢向上爬，山高、坡陡，我越走越没劲，等我终于到了寺庙，我已经精疲力尽。我缓了一口气，就直奔寺庙，寺庙的主大殿，正对门的主供佛是观音菩萨，主供佛左右两边是药师佛，靠近门的两边是四大金刚，还有面目可狰的护法神。一个看上去跟我很像的阿尼拉，坐在一只吊着的法鼓后面的坐垫上。她的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她的常用法器：金刚杵和金刚铃，泛黄的的经书平平地放在她的面前，她拿着弓型的小鼓锤，轻轻地，有节奏地敲打着法鼓。 </p><p> 我按顺序一一拜过佛后，走到那个跟我的脸庞很像的尼姑旁边，从进了门，我的眼泪就一直流个不停，等我走到阿佳面前，我已经站不住了，就地坐在阿佳对面的毯子上，我的喉咙似乎完全被堵塞啦，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无声的哭泣。过了几分钟，我开始自言自语：“阿妈已经去世了，阿妈临终前给我说了你的事，你是我的姐姐，我是你的弟弟阿布，我今天是专门来看你的，”</p><p>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气息似乎总是不够，我又对着阿佳说了一遍：“我是你的弟弟阿布，你是我的姐姐。”我一直抬头看着姐姐，开始她看着我，手还是那样轻轻地、有节奏地敲打着悬挂在她面前的法鼓，不大一会儿，她放下了弓形的手鼓柄，静静地看着我，听我说话，我能看到眼泪从她的眼里像线一样慢慢地向下淌。我看到了姐姐脖子上那颗紫红色的佛珠，跟我的一模一样，我想姐姐也肯定看到了我脖子的佛珠。等我的话说完了，我的情绪也稳定了。我不知阿佳是不是完全听懂了我的话，因为我知道，一般不说话的人，听觉也不好，只是阿佳流泪的时候，她就一直低着头，我在阿佳面前的案几上放上供养金。 </p><p>我对阿佳说:“阿佳，我回去了，等我过几天闲了，我再来看你。”我想，阿佳是尼姑，她出家已经二十多年啦，她是神圣的，她的灵魂与天地相通，与菩萨相通，与神仙相通，她一定听懂了我的话。</p><p> 我起身从寺庙向外挪动着脚步，按朝佛的习惯，我顺着尼姑寺外面转圈，在我走过第三圈，准备下山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寺庙里，阿佳跟其他两个尼姑祈福的声音：“阿妈，阿妈，菩萨会保佑你！阿妈，阿妈，菩萨会保佑你早点转世！” </p><p> 那天晚上等我摸索着下了山，已经到了午夜，我住在山下的茶馆里，整个晚上我都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似乎在梦中，阿佳跟我在一个床上，她一直坐在那儿，看着我。第二天早上，我搭上去城里的车，整个坐车途中，我也处于迷糊的状态，总是感到，阿佳就在我的身边，很温暖，很梦幻。 </p><p> 我回到单位的一个礼拜，心绪也总是不宁，心里惶惶然，在心里面觉得，我得回牧场一趟，就是想回去看看牧场的老房子，看看牧场的牛羊。第二个周末回去牧场一趟，心终于静了下来。 </p><p> 我想再去阿佳的尼姑寺，看阿佳。那天，等我赶到尼姑寺，已经是黄昏了，我走进寺庙，我没有看到阿佳的身影，我问另外两个阿尼拉，一个马上就低下了头，另一个对我说：我们的师姐在上上个礼拜一的早上，已经离开了人世。”我站在那儿如五雷轰顶，眼前一黑，我能感觉到自己身不由己地倒了下去。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