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br></p><p><br></p><p> 写下这个标题,我就知道许多人要读错。在古宋,不能按照普通话读成儿化音,那个“儿”字应该读成一声,尾音上扬,读成“羊ēr”。羊儿(ēr)有“可爱的”“小羊羔”的意思。舒羊儿,是我朋友舒德方的绰号。他是我中学时的同班同学,后来,又鬼使神差地成了我的学生。可惜,天不假年,英年早逝。本该严肃地写一篇祭文祭奠他。但是,关于他的生事背景一应资料,无从查找。这才发现,我们只是苍茫尘世间的两只蝼蚁而已。碌碌苟活的我,只能随笔行文,怀念亡友,感伤自己。回首来路,感概良多。</p><p> 1962年秋期,因饥荒停办一年的叙永二中开始招生了。我俩成为了初65级一班的同学。他个子矮小瘦弱,第一天上学他爸爸背着他,从金鹅池乡下走路到古宋。哪知报到时,后勤处老师粗心大意,把他分到女生寝室,成为一时的笑话。为示烂贱易于养活,他爸给他取了这个女性色彩极浓的名字,很快就被人记住了。老师看他人小又机灵,安排他睡连二床的上铺。当天晚上他就在睡梦中滚下床来了。好在个子小,没摔坏。其时,灾荒年刚刚过去,饥饿的阴影还笼罩在人们心头。他每周来上学,都从家里背来几个黄南瓜,寄放在我家。学校食堂吃不饱,就让我奶奶给他煮好,他来加餐。我家住天主堂水井边上,奶奶是历经清朝、民国、共和国三朝的大家闺秀,极富有中国传统妇女的善良和爱心。她不能眼看着孩子光吃素南瓜充饥,每次都给他盛上一碗白米饭。所以,他一直和我们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那时候,哪家都不富裕,穿的总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衣服总是大的穿过后小的接着穿。他大概是家里的老大,只能直接穿他老爸的了。我们和电厂的黄大汉、陈幺皮常在大操场打坝坝篮球,他穿着一条老爸的西式短裤来打球。两条细长的脚杆,在肥大的裤腿中极不相称地晃荡。黄大汉取笑他穿的是“裙裤”。像所有孩子一样,舒羊儿也追求真理,憧憬未来,学习勤奋,成绩优秀。他纯洁天真,温顺善良。多少有些怯懦,显得胆小怕事。开初我以为是乡下人进城,对陌生环境的恐惧而已。时间久了,才知道这是他的个性特征。他就像一只纯洁的小羊,温顺可爱。不知是谁,给他取了“舒羊儿”这个绰号,倒是名副其实,恰如其分。他自己也乐意接受。那时的他,就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羔羊。</p><p> 初三时发生的一件小事,对他来说,具有历史性意义。事情的起因、经过、对错,已经无关紧要。小孩子开玩笑产生误会,闹到班主任老师处。老师不分青红皂白,单刀直入,厉声发问:“舒德方,李××是啥子成分?”舒德方坦然答曰:“贫下中农。”“陈××是啥子成分?”“不晓得,好像不太好吧。”“我告诉你,他老爸是反动军官,现在还在劳改。”老师接着问他“你家什么成分?”舒羊儿底气不足,小声地说:“地主。”老师激动地把声音提高了八度,高声喊道:“你为什么不帮着贫下中农说话,却要帮着反动派说话?这就是阶级本性决定政治立场嘛!”猛然间事情上升到阶级斗争高度。舒德方猝不及防,无言以对,仿佛一下子掉入冰窟窿里。尽管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围观者,大胆唏嘘表示不满,老师依旧唾沫横飞,慷慨陈词。最后以舒德方写出书面检讨完事。当事的几个同学也没当回事儿,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舒羊儿却痛苦地发现了自己先天不足,生而低人一等,被打入了另册。我们这才知道,舒德方家庭出生地主,他爸爸原是泸州市一大型国企的工程师,不知何故被遣返回原籍劳动。那时的政策,凡是“关、管、杀”子女一律取消入学资格。所幸他老爸虽有问题尚未被管制,他才得以上了高中,继续和我同班学习。但是,家庭出生象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以至于扭曲了他的性格。即使在文革初期红卫兵造反那个火红的年代,他也只随大流,参加游行、呼呼口号而已,绝不敢越雷池一步,再也没有年轻人的激情。那件事情以后,生性胆小的他,更是夹着尾巴做人,变成了一只“沉默的羔羊”。</p><p> 上山下乡运动结束了红卫兵运动,高中“毕业”立即“就业”——我下乡鸭屎田,他回乡金鹅池。天各一方,都忙于地里刨食,无暇往来。我们都曾在耕读小学代过课,我从事的文化类杂活较多,他大部分时间则在生产队下苦力挣工分。不久听说他结婚了,对象好像有点残疾,看来他已经绝望了。有一次我从生产队回家,爸爸告诉我,前几天,舒德方抱着他出生不久的孩子,来我家看望我爸妈。请他吃饭时,我妈得帮他抱着孩子。他十分严肃地对我妈说,“我这是个儿子。”“伯母,我知道你们是正经的好人家,我才让你抱。要是别人,我是绝不会答应的。”听了这话,我心一沉,一时间五味杂陈。这是我的同学,还是现代版的闰土?那话中透出许多信息:对友谊的认同;传宗继代思想;过度的自我防范;苦苦挣扎于物质贫穷之上的苍白荒芜的灵魂……。我意识到,一种可怕的变化,正不知不觉地在舒羊儿身上发生着。</p><p> 毛主席去世那年,我在半边街迎宾旅馆当茶倌。逢场天,东门口自由市场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茶馆里座无虚席,人声鼎沸。我正忙得不亦乐乎,舒羊儿突然神色慌张地出现在我面前。问他啥事,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好不容易才搞清楚。原来他拿了一斤把自制的茶叶进城卖,以期换钱买盐,补贴家用。突然,发现市管会老肖从远处走来,他起身就跑,连茶叶口袋都忘了拿。我告诉他,现在政策有些松动,你那点茶叶不算投机倒把,不是资本主义尾巴。我让他自己或者和我一起去找老肖要回茶叶,他不敢。我只好自己去把茶叶拿回来。老肖说,“他跑啥子嘛,又不是认不倒。”小镇上的红卫兵杀向社会,也结识了各阶层朋友,他们两也算老相识了。我把茶叶交给舒羊儿时,问他你怕啥子嘛。他说,怕市管会把他扭送派出所。那时候无产阶级专政的力度可想而知,一只待宰的羔羊,形同惊弓之鸟。</p><p> 高考制度改革,我考上大专,毕业分配到高县师范任教。拨乱反正,全面平反的浪潮,掀翻了压在所谓阶级敌人子女头上的大山。改革开放,结束了阶级斗争的国策。那是一个知识溃泛的年代,他一个高中生,自然成了专职的民办教师。政治上解脱了,家庭经济条件也有所好转。当得知他以优异成绩考入高县师范民师班时,我着实为他高兴。但是当他站在我面前时,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变得高大英俊,膀阔腰圆,精神抖擞,充满自信。卑微之气,荡然无存。形象就如电影里解放军连长,光彩夺目,当年的小羔羊变成了一头高大雄健的牯牛。民师班学制两年,一年在校学习,一年回乡实习。校园里课堂上,他敬执弟子之仪,私下里我家里,我们推杯换盏,抵足而眠,畅谈人生,共叙友情。毕业后,他作为公办教师正式分配到家乡任教,继续读函授,提高学历。我则辗转迁移到外地谋生,每次回老家探亲,时间短暂,无暇会面。断断续续地听到他的消息,替他走上正常人生轨道而高兴。</p><p> 他去世一两年后,我才得知这噩耗。当时只是悲哀,感叹好景不长,人生苦短。今天回首,感到他的早逝,与前期苦难生活相关。强大的国家机器碾压个体精神的同时,更是无情地摧残了他的肉体。舒羊儿短暂一生,是那个时代的缩影。从中我们可以悟出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历史短暂的折腾,可以摧毁个人的一生。形如蝼蚁的我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希望平平安安地走过属于自己的人生。改革开放,搞经济建设,不再瞎折腾。国家得以发展,个体得以解脱。可惜啊,舒羊儿!你的大半生都在苦难中挣扎。你没有过上几天正常人的生活,生命就结束了,不能和我同享晚年的安康和尊严,痛哉惜哉。安息吧,舒羊儿——我的同学,我的朋友!</p> <p>这是我们初中的毕业照。前排左起第三人就是舒德方同学,第二排左起第一人就是我。我是男同学中唯一穿鞋的,也只是一双皮草鞋,轮胎作的鞋底,其他同学都是光脚板。</p> <p>这是文革时期和吴锡惠老师的合影。具体时间大约是1967年夏天。第二排右边是舒德方同学。</p> <p>六八年当兵的初中同学李家刚回乡探亲时同学们的合影。后排右起第二人是舒德方同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