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书

只是一叶红(拒私聊)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老家的堂哥来信说,由于道路要扩建,爷爷的墓可能很快要搬迁。因为有很多繁杂的仪式要参加,父亲又行走不便,所以我便随姐姐回了一趟老家。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车子在蜿蜒曲折的道路上前行,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把手机音乐定格在那首《小村之恋》上:“弯弯的小河,青青的山岗,依偎着小村庄;蓝蓝的天空,阵阵的花香,怎不叫人为你神往?问故乡,问故乡,别后是否无恙?我时常时常地想念你,我愿意我愿意回到你身旁……”我的故乡并没有歌里唱的那么美,但它却一样深深地牵动着我的心。分别不觉又两年,那里的一切是否都还好呢?!</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说,我们的籍贯是福建的永春,解放后爷爷举家迁到了大田这座小城。爷爷和奶奶一生育有六个儿子、一个女儿,但在身边的只有三伯、六叔和大姑三房。因为那时候父亲被下放到宁化,考虑到母亲一人带着三个孩子太辛苦,爷爷就把我接到了老家。于是,在那里,我度过了童年乃至一生中最快乐最难忘的三年时光。</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记忆中家乡的老屋很大,前后三进,上下两层,镂花的窗子,长长的廊道,一个圆形的花园,一个大大的长方形的天井。奶奶和三伯母常在那里剥着蚕豆或花生什么的。</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童年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依稀记得某日的午后,我一边念着刚刚学会的“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一边跨过剥落了朱红色油漆的门槛,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大街上。大街上,明晃晃的阳光,宁静得有些单调的街道,没有铺上柏油的马路。街边一排的杂货店,柜台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橄榄、冰糖、生姜糖、粘在一起的牛皮糖。柜台前总站着一群馋嘴的孩子,矮小得就像从小人国里冒出来似的。一双晶亮亮的眼睛望着柜台后的掌柜:一个瓜皮帽上的一粒红绒球,一根旱烟管,一双混浊的眼睛,望着店外面静得完全睡着了的午后的太阳。</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城西有一个捏江米面人的老人,隔三岔五就会到这里来。每当那醉人的梆声传来,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会呼着喊着奔过去。大伙飞跑着,脚不点地,简直象腾云驾雾一般。那时候,我和小伙伴被吸引的,是捏米面人的艺术,谁也不了解他的身世,连姓名也不知道,更无从探究他心中的悲苦。只记得他身穿缀着补丁的蓝粗布对襟褂,有一双粗糙但却灵巧得出神入化的手。他的工具,只有一个小小的角质拨子,一头扁圆,一头尖尖,就凭这,就可以捏面人。</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他捏出的面人真美呀!看,孙悟空斜拄金箍棒,脚蹬皂靴,腰带皮裙,一腿直立,一腿弯起,手搭凉蓬,要不是那根竹棍插着,真会一跟斗翻到天空里头去的。穆桂英呢,一手拿银枪,一手轻捏雉鸡翎,背后四面小旗簌簌抖动,似在天门阵前破敌。还有那沛公活佛,头戴毗卢帽,穿着破僧衣,手拿芭蕉扇,光脚趿着鞋,一脸诙谐。我们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在这个小小的担子上活起来了;一个个色彩鲜明的艺术形象,印在伙伴们的脑海里。美,这个词,虽然那时我还不会恰当表达,却突然降临了,就在眼前,就在手一伸便可以触到的地方。</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假如说面人的美赢得了我们的赞叹,那么捏面人的过程则更引起大伙的好奇。比如,谁见过那样滋润、粘腻而光闪闪的面!那色彩是怎样调进去的?就带着这疑问,我常常痴痴地一看就是老半天。</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时候的我总是无忧无虑的,但感觉到大人的世界里并非这么简单。印象中的奶奶总是忧伤而又寡言的,眼里满是深深的悲戚。记得有一次,经过厨房,听到奶奶和三伯母正悄声说着话,一边说话还一边抹眼泪。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被打成“右派”的二伯父在被学生揪斗的过程中,左耳膜被打破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但是记忆中的爷爷是坚强而又乐观的,脸上总挂着浅浅的微笑。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其实爷爷是挺不容易的。因为出身地主家庭,又是国民党员,还有一个在伪政府做过官的同父异母的兄弟,这些都注定了他这一生与政治牵扯不清。虽然解放后也变卖了许多家产,还将唯一的一所医院捐给了政府,但这一切并没有让他逃脱厄运。那时候,爷爷几乎每天都要到一个“学习班”接受教育。午饭是三伯母负责送的。孩子自然对什么都好奇。每当听到她细密而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地从廊道那边传来,我们就会一拥而上,拉着她的衣襟,想看看篮子里究竟装着什么。最常见到的是蒸熟的豆子、花生、卤香豆干什么的,偶尔见着红烧肉,就馋得我们流口水。而每每这时候,三伯母总是一边轻轻拍着我们的手,一边怜爱地嗔怪道:“你们几个小馋猫!别闹,别闹。要给阿公送去呢!”</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爷爷每天都回来得很晚,但无论多晚,我们都要缠着他讲故事,爷爷也总是不推辞。坐在天井的长凳上,他给我们讲“三国”,说“红楼”,话“聊斋”,有时也考我们唐诗和宋词。有星星的夜晚,他还给我们讲:“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天上的星星会发光,地上的人呀要坚强……”</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爷爷平生有两大爱好:一是书,二是茶。他住的房间前后都是书房,满屋满架的书。那时候,爷爷极爱我,一是因为我少小离家;二是因为虽然我爱看书,但从不乱翻他的书,看完书总是工工整整地放回原处。我们祖孙二人常常各执一册,静静地坐在那里,让午后温暖的阳光在字里行间自由地铺洒。有时候,爷爷也停下来,轻轻摸摸我的头,有时也踮起脚尖,从书架上取下我想看的书。书架上的书可真多呀,什么样的书都有。我记得还曾在那儿看到过清袁枚的笔记小说《子不语》和林纾先生翻译的线装《茶花女遗事》,现在想来那些都是极珍贵的资料。那里成了我的乐园,我几乎一得空就会钻进去,常常一看就是大半天。追溯起来,我最早的文学启蒙应该是从那时候开始的。</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爷爷写得一手好毛笔字。逢年过节,左邻右舍总有人来我们家讨联子。正厅的梁柱上就有他亲手书写的一幅楹联: </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海阔天高气象</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风光月霁襟怀</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字迹圆润而有力。西边客房楼上还有一幅:“知足知不足,有为有弗为”。这两幅对联给我的印象最深,后来也成为我最喜欢的对子。</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转眼就到了小学二年级。为了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爷爷执意要送我回省城读书。长长的月台上,爷爷流下了两行清泪。我知道,其实他的内心和我一样,有十二万分的不舍。那时候,电话还不是很普及,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祖孙俩就是依靠着最传统的书信方式保持着思想上的沟通与交流。但是纸短情长,每次我都有一种“言犹未尽”的感慨。爷爷是我今生最好的老师。在我荣耀的时候,他告诉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唯有谦虚才能使人进步;在我失意的时候,他教导我,要对自己有信心,什么时候都不能轻言放弃。站在时间高度俯视,生命中很多挫折和磨难都会显得微不足道……</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文革后,爷爷被选为县政协的副主席。之后,他来信说,自己内心非常焦急:耄耋之年,不知道还能为社会做些什么,贡献些什么?言语间,充满了对蹉跎岁月的无限伤感和惋惜。有时,他也絮絮叨叨地跟我聊一些家常琐事。比如,花园里的那棵合欢树已移到邻近的小学校里,入春已经开花了,孩子们都喜欢它;城西那个捏面人的老人刚刚故去,就葬在河对岸的山脚下;有雨的晚上,他也常常独自一人到奶奶的墓上坐坐,为她撑一把伞……我知道,时光无情,岁月催人老,我的爷爷已渐渐老去,他开始怀旧,开始在总结自己匆忙的一生。</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爷爷一直活到96岁,在一个晓色熹微的早晨安然离去。爷爷总说,他这一生过得平平淡淡,简简单单。但我知道,他直到89岁高龄,还在免费为远道而来的病人诊治疗伤。他这一生无私救助的病人和穷人真可谓是不计其数。生命就是在这样的朴素与简单中活出了本色的光彩。</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走在故乡的街头巷陌,不知道为什么,爷爷的形象总是这样立体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当然,那些童年细碎的往事也会见缝插针地叠加进来。循着记忆的足迹,我也找到了童年最好的玩伴。不记得她叫春花还是秋花了,知道大家都叫她阿花。我们曾经在葡萄架下用喇叭花当听诊器,学着爷爷听诊,而今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她比两年前见到时更显苍白憔悴,短短一段话竟叹了三次气,足见其生活的艰辛与不易。说话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蹦蹦跳跳地窜了进来。她顾不得放下书包,顾不得母亲“快喊姨,快喊姨”的招呼,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咕噜噜”喝个痛快,一股娇憨和俏丽从她的眉眼间渲泄开来,那种活泼和调皮劲儿一如当年的我们。阿花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怜爱地说:“慢点,慢点,别噎着!”眼里闪过了少有的一种让我怦然心动的东西,那东西应该就叫作“希望”吧。因为有希望,我相信再难的生活都会挺过去的。我的心终于释然。</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故乡的最后一夜,堂哥叫齐了老家所有健在的在家的亲人,叔伯婶婶,还有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堂哥堂姐。闽南人爱品茶,也爱喝酒。一旦喝了酒,那话题就像柔韧的蚕丝悠远绵长,从过去到现在,又从现在到未来。堂哥还好几次唤到了我的小名,让我感动莫名。也许,在城市的荒漠里,我们总是苦苦追寻着与自己心灵感应的那个人,但要找到他(她)有时候真的很难。而在故乡的土地上,在不经意间,我竟这样轻易地俯首拾起了生命中遗落了太久的东西。那天,我破天荒喝了很多的酒。那一夜,我醉了,醉在软软的闽南乡音里,醉在故乡醇醇的茶烧米酒里……</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夜半醒来,听到“嘀嘀哒哒”的流水声,侧耳细听,才发现那是雨水从檐下轻轻滑落的声音。忽然想到了归有光《项脊轩志》里的一句话“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那样的情境很适合这样的夜晚。忆起有雨的晚上,爷爷总喜欢捻亮一盏灯,挥毫泼墨,让郁结胸中的情感在纸间恣意流淌……立时,我真的有一种冲动,想穿过那长长的廊道,找到那个亮着灯的屋子。</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于是,我披衣下床,推开门,沿着石阶走到了花园里。花园很大,四周寂寂无声,雨后的空气清新而又美好。仓促间,踩着一个蓄满雨水的小水坑。雨水濡湿了我的鞋面,寒意从脚心穿透我的腹背,我猛地惊醒:这是在堂哥的新居里。那长长的廊道不复存在,不会再有熟悉的足音传来,爷爷也早已驾鹤西去。想到这儿,内心不由地怆然欲碎,一时间竟无语凝噎。“十年生死两茫茫”,更何况已经经历了漫长的十四年?!我知道,我们终究跨不过这时光的海,终究是天人永隔!</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就这样长久地静默地伫立在故乡寂静的深夜里,任凭思绪随瑟瑟的秋风翻转飘散。回首半生匆匆,恍若一梦,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span></p><p><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谨以此献给我远在天国的爷爷及家乡的亲人们!)</i></p><p><i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span class="ql-cursor"></span></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