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font-size: 20px;"> 从前的日子慢,车,船,都慢,也没有现时的各类通讯、娱乐设施,漫长的旅途除了读书还能做什么呢,于是乎,在行走中阅读仿佛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钱钟书先生说,如果不读书,行万里路,也只是个邮差。清代文人张潮写“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可见,“走遍天下书为侣”实在是大大的妙不可言!于我,在旅途中读过的书单已无法还原了,印象深刻的却是沈先生的一本《湘行散记》。</b></p> <p><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2, 126, 251);"> 我的故乡安化在湘中偏北,资水中游。14岁之前,我随妈妈辗转在一个个离县城数十公里的小镇,唯一的不变是,妈妈任教的学校总是离河边不远。很多个天光微熹的时辰,有高亢的喊声远远传来:“刘老师,今天有好鱼哦——”那是学生家长在自家的渔划子上喊我妈妈,那时世道虽乱,却不影响淳朴的乡民们尊师的传统,会时不时将自己打的鱼半卖半送给妈妈。妈妈便拿了钱,提着小篮子急急地往河边去,河面还罩一层薄薄的白雾和水气,学生家长便也将河心的渔划子往岸边靠,不多会,妈妈便回来了,篮子里多了几尾鲜活乱跳的野生鱼……我14岁考上军校,也算是少小离家了。从镇上到县城的距离如今也就是二十来分钟的车程,可那时,没有通车,只有一艘机帆船沿河来往通航。出发的那日,偏遇河中干涸,船不能行,父母便带着我一早动身,沿资水边而行,少年时的我体弱多娇,走了几个小时,实在走不动了,最后的几里路是父亲背着我走完的。其时,日头西沉,我在父亲的背上,半眯着疲倦的眼睛,偏着头注视着河面上夕阳折射出的彩色的鳞鳞波光,对未来的日子一派迷茫。</b></p><p><br></p> <p><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176, 79, 187);"> 此去经年,这条流经我生命的资水便成了我唯一的旅途。一年一次的探亲假,我都要坐上一整夜的火车,再换乘客车,父亲在客车站接我,再到爷爷家过一夜,天蒙蒙亮的时辰,父亲便会叫醒我,我便半梦半醒地牵着他的手,穿过县城寂静的青石街道,到大码头赶唯一一班机帆船。时光从这条河穿梭而过,我一次次地跳上船,和亲人们团聚又分别,无论走得再远,在岸上挥手的妈妈,依然在不停张望,含着泪等待我下一次的归来。河岸无声。而我,一次次地与那个少年的自己邂逅,不知忧愁地蹦跳着向前,像河里的一尾小鱼。</b></p><p><br></p> <p><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2, 126, 251);"> 上军校的第一个假期回家,我的背囊里只装着一册书,这便是《湘行散记》。彼时,我正大有恨不生于才子佳人扎堆的民国之时的遗憾,在民国巨子们留下的书卷中狼吞虎咽,边读边叹,浪漫与风度皆如此彻底与纯粹,怎不心向往之。他们古风尚存,青春亮烈,从尘世生活里脱俗出来,守住一窗的寂静与书香,施施然修出一颗智慧心、淡泊心。一卷书,半日闲,花草茶事,书画笔耕。胜却人间无数。有人说那一代人堪称最后的文化贵族,深以为然。</b></p><p><br></p> <p><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font-size: 20px;">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用现时的话说,这是当之无愧的“金句之王”,也让我对沈从文先生的文集爱不释手,尤其是这本《湘行散记》。它在后来的数次探亲中,成为我行李中的必备单品。</b></p><p><br></p> <p><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176, 79, 187);"> 上了船,我没有坐到船舱里,而是坐在视野开阔的船头,风从河面吹来,有些微凉,我随手翻开书,正是我最爱的“湘行书简”部分,想到二哥在颠簸的小船上为他的三三写信的场景:看到天空上的星子,便想到三三的眼睛;看到新月,便想到三三,如在他身边温暖着他一般。“三三,我因为天气太好了一点,故站在船后舱看了许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彻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三三,的的确确,得到了许多智慧,不是知识。我轻轻地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橹歌太好听了,我的人,为什么你不同我在一个船上呢?三三,我的……”这样的文字伴着眼前的景色,怎不让人着迷!又怎不让眼中的风景更加变成美色!真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与水共存,什么样的情,经得起春蒸秋尝,方能如这一河秋水般百炼钢化成绕指柔。</b></p><p><br></p> <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font-size: 20px;"> 船在水中迤逦而行,书中所述故乡景致,读来历历在目,仿佛与我穿越时空而重叠,让我分不清此和彼。又想到沈先生一生自诩为乡下人,以至于后来他生活在新派的都市,却依旧固守着一个边城乡下人的本分,木讷自卑,完全不懂得处理复杂的人事关系,唯有对于湘西的一切人和事物,还有悠悠流淌的沱江,有着近乎疯狂的眷恋和执着。</b></p><p><br></p> <p><b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 ……船将靠岸了,我看到岸边有许多熟悉的翘首以盼的脸庞,他们自然也是和妈妈一样,来迎接远行归来的亲人的,沈先生的这样一段文字便从脑海里跃然而出:“我来了,是的,我仍然同从前一样的来了。我们全是原来的样子,真令人高兴。你,充满了牛粪桐油气味的小小河街,虽稍稍不同了一点,我这张脸,大约也不同了一点。可是,很可喜的是我们还互相认识,只因为我们过去实在太熟习了!”虽然我的少年时光不曾像他一样自由奔放,可内心的情愫却一般无二。</b></p><p><br></p> <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font-size: 20px;"> 我在他的文字中一次次读到了一种别样的氛围与人生理想:关于人情和美,人性的自为状态,水边吊脚楼里的多情女人,一个个俊逸灵动地跳脱而出,流露出一种淳朴天性。水手,船夫,戴瓜皮帽的朋友,爱惜鼻子的朋友,骂野话的,睡婊子的,当官的,统统是可爱的,存善去恶的,粗鄙与雅俗,都是天性里浑然天成的一部分,都来得淳朴合理。如同一幅幅瑰丽多姿的画片,每一个画面看似信手拈来,信马由缰,其实每一缕欢喜和惆怅,都用心独到,有的清峻冷艳,有的浓墨重彩,有的使人欢欣,有的让人哀愁,还有的只使人在沉默中感受命运,这就是沈从文先生引领我去认识的人性。其中还有一种透心的凉意与参悟,与两岸之间的河水汩汩相应,有着一种逸落在喧嚣之外的清冷之美和少有知己的落寞。</b></p><p><br></p> <p><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font-size: 20px;"> 或许他的凤凰边城里,那一川藏着梦幻般美丽的沱江水,也和我的梅山古城的资江一样,倒映着游子回不去的湿漉漉的乡愁,倒映着一个又一个相知于前世今生的灵魂,又或者,我也和他一样,14岁离开故里,那水声从此便成为了魂牵梦萦的歌声。游子的哀伤,源于对故乡无限的爱和眷恋。这种复杂的情感,沈先生用一种极端内敛的方式表达出来,如同我耳边这潺潺水声一般,舒缓、和悦、流转,生生不息。再也没有比这更若合一契的天人呼应了。而正如水流的方向总是逝者如斯,漂泊半生之后,我只是一个慵散的归人,倦舟知返,在心灵的旅途中,我还能奢求什么?</b></p><p><br></p> <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font-size: 20px;"> “我的心很静,温柔。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大的影响。”可不正是!水似乎最柔弱,其实最刚强。它既兼容并蓄又泾渭分明。它在温柔平静中隐伏着澎湃的热情。它能粘合住最卑微的人生,又能幻化出多彩的云霞。如同沈先生这隽永绵长的文字,这孤独而仓皇的行吟式的内心剖白,情之所致,流诸笔端,显露在每一个句点。徜徉其间,我真切感受到行文中流淌的涓涓诗意,内心竟生发出无比的共鸣,甚至,有了一种似梦非梦的重叠和穿越,那些关于生命中的山盟与海誓,以及,你的沱江,我的资江。</b></p> <p>作者简介</p><p><b style="font-size: 18px; color: rgb(176, 79, 187);"> 谌虹颖 ,供职于南部战区空军,曾任广空文艺创作组组长。全国第八、第九次作家代表大会代表。主要作品有影视剧《鹰击长空》、《奔向延安》、《铁翼长虹》、《那岁月,刻骨铭心》、长篇纪实文学《百战将星——王近山》、《放歌天地间——艺坛将星阎肃》、《谁持彩练当空舞》、《云海霹雳》、诗集《火中舞者》等。曾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全国电视剧“飞天”奖、总政电视剧“金星”奖、空军“蓝天文艺创作奖”银翼奖、全军“抗洪优秀文学作品奖”、“胜利之歌”全国诗歌大赛奖、全军战士文艺创作一等奖等。另有诗歌、散文、小说多篇(首)发表于全国报刊。部分作品被收录《中国军事文学年选》等文集。曾获全球华语诗人诗作评选“百名最具实力诗人奖”。</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