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英雄

谦克

<p><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庞贝末日</b></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b></p><p> 公元79年10月17日,维苏威火山突然爆发,五点六米厚的火山岩屑毫不留情地抹掉了距那不勒斯海湾二十公里的古城庞贝。 </p><p> 尘埃落定,但无人痛定思痛。徜徉于古罗马鼎盛期的庞贝人整个儿湮没了,留不下一脉传承的子嗣。个体的生命缠结着古罗马不可一世的辉煌,陨落于大千世界绝然阻隔的冥冥的谷底——生命消逝了,记忆又何从提起?</p><p><br></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  公元79年10月17日,维苏威火山突然爆发,五点六米厚的火山岩屑毫不留情地抹掉了距那不勒斯海湾二十公里的古城庞贝。</span></p><p><br></p> <p>  1594年,古罗马的后人在萨尔诺河畔修建水渠,发现了一块上面刻有“庞贝”字样的碑石;</p><p> 1707年,火山脚下的村民在一座古墟的花园里打井,挖掘出了三尊衣饰华丽的雕像;</p><p> 1748年,在当年挖掘出“庞贝”碑石的岩屑中,人们又发现了被火山灰包裹着的人体遗骸……</p><p> 直到这个时候,承载着过多荣耀的古罗马后裔才懵懂地意识到,在他们脚下的这一片占地65公顷的火山岩屑中,掩埋了一座包容着太阳庙、斗兽场、大剧院和巫师堂的都市。史书上记载的公元七十九年的那一场空前的灾难,湮没了古罗马绝顶的辉煌,又将人类生命毁灭前的恐惧、绝望、挣扎和反抗,凝固成了一具又一具永恒的化石。</p><p><br></p> <p><br></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 行将死时,人类的恐惧、绝望、挣扎和反抗,以最外在、最激烈的形式,刻进了火山灰凝成的冷酷、坚硬的模具。</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br></p><p> 人类的命运是难以自控的。自然界的撕裂难以自控,人类自身的撕裂也难以自控,人类的撕裂,便是这种日益膨胀的傲慢和贪欲。维苏威火山因多次喷发而带来的奇异山貌和地热温泉,吸引了地中海周边无以计数的商贾和贵族。他们无视大自然的屡屡警告,执意将熔岩上的庞贝营造成寻欢作乐的酒色之都。庞贝城中是鳞次节比的的浴场、妓院和神庙,庞贝城外是漫山遍野的的葡萄、柠檬和橘树。公元六十二年二月八日,距这场惨绝人寰的灾难一十七年之前,一次强烈的地震突袭维苏威周边,地壳崩裂,建筑坍塌,庞贝城至今还横亘着震裂的古墟。地震过后,维苏威火山口浓烟缭绕,而庞贝人却依然我行我素,又一次藐视了地壳给予的善意而终极性的示威。终于,一十七年之后,毁灭性的灾难突降而至,天火浩劫,地壳撕裂,加上那不勒斯湾冲天的海啸,彻底粉碎了庞贝人的浮生断梦 。</p><p><br></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维苏威火山口</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维苏威火山喷射的景象</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br></p><p> 一整段的历史,一整段的文化,断层式地毁灭了。人为的毁灭或还可有踪可寻,自然的毁灭却留不下一丝可觅的痕迹。庞贝与永恒为伴,凝固在与世隔绝的阒寂中一千五百余年。然而,这种永恒终究被那不勒斯海湾的另一脉子孙打碎了——意大利的考古学家在早已凝成固体的火山灰和枯骨的缝隙间注入了某一种特殊的液体,液体凝固了,再清除火山灰,竟呈现出一具具各种形状的生命体的化石。人的肌体早已腐烂,而石与骨的缝隙却活生生地构造出人在生命毁灭前的生存百态。这或许是丑陋的,却是最真实的;这或许是惨烈的,却是最深刻的。行将死时,人类的恐惧、绝望、挣扎和反抗,以最外在、最激烈的形式,刻进了火山灰凝成的冷酷、坚硬的模具。</p><p> 迄今,庞贝的开掘和考古工作仍在进行,罹难者的枯骨和由此复制出的形象一一面世。形态是痉挛的,姿势是蜷曲的,或死于火山灰的蒙裹,或死于天然气的肆虐。一具具“冻结在行动中”的骨架,一幕幕生命嘎然中止的悲剧。曾几何时,法国的罗丹将最纯粹、最圣洁的情感赋予了大自然的杰作——人体。每一缕经脉,每一耸肌肉,无不渗透着艺术家天才的寓意。而这里,火山灰的模具里翻版出的化石,是挣扎,是逃生,是冥河里企图攀上"但丁之舟"的鬼魅。法国浪漫主义画派的先行者德拉克洛瓦的名作《但丁和维吉尔共渡冥河》,入木三分地刻画了《但丁神曲》中地狱篇的故事:头戴月桂花环的诗人维吉尔正引导他的伙伴但丁乘坐小舟穿越地狱。浊浪排空的冥河之中,几个被罚入地狱的求生者抓住船沿死死不放,此刻的人体再无强壮或悠柔的美感,只有狰狞、暴虐和一种扭曲到极致的疯狂。遗躯以这样的形态面世,确实是对罹难者的不恭,但却真实地展示了人类的违逆必然导致的惨剧。二十世纪的人类巡游于公元之初的古墟之中,除了唏嘘的感怀,更需对自身归咎性的反思。大自然是最和谐的,而这和谐,正是亿万生命体共同编织的张阖有度、松弛有致的天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一张天网便是自然之道。顺道者昌,逆道者亡,无视于天网的约束,必然是对自身的毁灭。</p><p> 文学家习惯于唏嘘,哲学家习惯于反思。 唏嘘也罢,反思也罢,人类自有不同的思维形态。就擅长于形象思维的艺术家而言,更喜欢将看不见、摸不着的思维化为有形态、有触觉的实体。于是,在庞贝的空旷、落寞的古墟之中,耸起了一簇簇艺术人体的青铜。</p><p> 雕塑艺术的力量从来是惊心动魄的。它不像细致入微的文学语言,从涓涓细流到滔天巨浪,从熙熙和风,到落地狂飙,有过程、有节奏地将人的思绪引入至臻的境地。雕塑的力量是侵略性的,它如狂飙骤落,刹那间垄断人的一切思维,就如古墟入口处的那一竖断臂的背影,野草缝隙间的那一尊孤零的头颅,广场空地上的那一横崩裂的残躯。</p><p><br></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寂寞英雄</b></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在庞贝古墟入口处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布满了残垣断壁。残垣断壁之间,一条扯裂了的地壳的缝隙。久而久之,缝隙的深陷处被填平了,裸岩表面的狂暴也被磋磨成平和的皱纹。谁都不曾知道,是动物,还是人类,才是沦陷后的古墟里最初的踪迹?一条原始的道路诞生了。这是一种凤凰涅槃式的悲壮——天灾之后,万物泯灭,浩劫降落后的数十年间,一定会在泥土的根基中率先冒出生命的幽绿。先是一点,后是一片,其间又窜出了一朵朵小花。我不时在想,天灾之后,何来的种子,萌发出一茬又一茬不屈的生命?这生命是轻贱的,只要粘上一丁点泥巴,便会颤悠悠地破土而出;这生命又是神圣的,大千世界毁灭后的第一时间,它便义不容辞地承担起了涅槃后的重生。看来,品性高贵的人类,正践踏着一轮又一轮生命递进的阶梯,攀上了大千世界至高的顶巅。</p><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说不上是旷野,还是古墟,眼前是一片片茂密的繁花 。斑斑斓斓,洒洒脱脱,无须形态上细致的描摹,便可在这缤纷的点彩中觅得生命的真谛。繁花尽处,一条扭曲了的地平线,左侧是残垣,右侧是断壁,矗立于中的是一尊孤独的背脊。那背脊是残疾的——双臂缺失,左腿断裂,一条抖嗦嗦的右腿支撑着一整个兀立的生命。</p><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壮士面对的是一横拢在逆光里的群山。山巅的轮廓被乱云截断,只剩下云下的那半截青中泛紫的巉岩的肌理。时近正午,山云依然没有褪去,凌厉的冷光模糊了山的形态,却留下了山的气势。看不清群峦的峻拔,摸不着岩纹的粗砺,却品出了一种无形的、但却能够统治生命,统治灵魂的宗教式的威严。</p><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眼前,是一幅无与伦比的图画。繁花、野草和颓垣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前景,天空、乱云和群山占据了三分之一的远景。前景是实的,杂乱无章的乱石凸显出天灾的酷烈,蓬蓬勃勃的繁花又征兆着生命的复苏。远景是虚的,一条云练横隔了群山和天穹。形、色空蒙,万籁无声,青紫色的意象营造了刻骨的惊悸。整一个画面的C位,被这尊残缺的铜象牢牢地占领了,不管你站立在什么位置,它是灵魂,它是核心,它是天宇间无可取代的的气骨和精神。</p><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铜像的身形是残缺的,铜像的脊梁是突立的,铜像的颈脖的弯曲的,铜像的头颅是低俯的。自它问世以来,一直谦恭而</p><p>倔强地伫立于这一横青紫色的山脉面前。寂静中酝酿着欲火,朦胧中营造着权威,这就是两千年前毁灭了庞贝、迄今仍在跃跃欲试的维苏威火山。</p><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从子夜到凌晨,从正午到黄昏,无论是在哪一个时辰,这一尊铜像低垂的眉目始终在浑噩噩的阴影里沉睡。人们无法走近铜像的正面,那里横着一条深深的沟壑;人们也无须走近铜像的正面,哲理性的思考,正在这虔诚的孤独中汩汩流淌,默默呈现。</p><p><br></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阿波罗广场的铜塑</b></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包囊着古罗马建筑艺术特征的庞贝古墟,齐备了</span>朱庇特神庙、阿波罗神庙、大会堂、斗兽场、大浴场、引水道等等市政建筑必备的设施。而链接诸多建筑的枢纽,便是阿波罗神庙中心广场。两千年前的那一场灾难,毁灭了包括生命在内的庞贝的全部,一耸耸突立的残柱,把浩大的广场围成了空旷而寂寥的盆地。百余年来,一茬又一茬的游人凭吊了古墟,在苍茫而细腻的悲悯之外,又获得了宏观而深邃的哲思性的体悟。</p><p> 我去过两次庞贝:一三年的一次,一六年的一次。巡游古墟的感受是大同小异的,从亚平宁半岛中部的罗马和庞贝,到西西里岛西南部的阿格里真托,从巴尔干半岛南端的雅典、到土耳其西南的爱琴海沿岸,自然变故和历史兴衰浑然交并,融成了"沉实而飘逸、硬朗而典丽"的万古壮怀。这是一个悠远却依然光芒万丈的时代,古希腊和古罗马文明的源头就滋生于此。遥想当年,贵族、骑士和平民云集圣城,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富庶和荣光。时空变幻,沧海桑田,巨殿沦落为贫瘠的残柱,臣民演变成可怖的化石。缅怀之余,总免不了落寞,伤感,并参杂着精神上难以自解的沉陷。这种感受,在我第一次巡游庞贝时尤为浓烈。三年后的第二次巡游,我因与朋友做伴,难以推却。当我拐入庞贝入口处的羊肠小道,看到了废墟间的一耸又一耸青铜巨像的时候,惨淡的愁云骤然褪去。感谢意大利的古罗马后裔,在灰蒙蒙的残墟中创造了如此雄悍的铜雕,给人以兴味的补充,力量的震撼,思维的延续。</p><p> 阿波罗神庙广场的四周,依旧是苍凉的断柱,颓唐的残壁;流连其间,仍然是怆天的长叹,孤独的沉思。然而,这一尊尊奇异的雕像——或是劈去额面的头像,或是仅剩嘴、颔的脑颅,或是缺失双臂的躯干,或是废尽四肢的残骸,竟以石破天惊之势,荡涤了浮游于古墟之上的世俗的悲情。</p><p> 恕我浅薄,我为广场上的雕像起了一个个言不达意的名字。劈去额面的称之为"天问",仅剩嘴、颔的称之为"沉默",缺失双臂的称之为"残躯",废尽四肢的称之为"折翼",而兀立于维苏威火山下的那一柱苍凉的背影,则称之为"寂寞英雄"。</p><p><br></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天问"</b></p><p><br></p><p> "天问"的主角是一位古罗马的绝世美男。虽被劈去了额头,却仍掩不住他炫目的雄奇。古罗马是一个男风盛行的时代,其源头可追溯到更遥远的古希腊的雅典。那时候,女性的地位远不如男性,男子的德行、知识、力量和美貌,成就了古希腊文化沧海般的浩博和太阳般的光辉。在古希腊的神话和雕塑中,雄健的男性占据着无可撼动的地位。这种不为现代人理解的"男风",承续到了登峰造极的古罗马时代。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在他的《变形记》中创造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神话︰</p><p> 一个叫纳西瑟斯的猎人,获得了天神莫名的恩赐——智慧、美貌和力量。但恩赐也必定紧随着诅咒。先知告诫他,决不能看到自身的容貌,否则灾祸必将接踵而至。一天打猎过后,纳西瑟斯口干舌燥,移步池边喝水,清净的河水映出了他绝美的倒影。诅咒灵验了:纳西瑟斯深深爱上了池中的"自己"。不知多少个白日和黑夜,他痴痴地伫立于水边,欲与倒影缠绵缱绻。终于,在一次忘我的沉湎之后,纳西瑟斯纵身跃入池中,与水里的魂魄合二为一。生命陨落了,池的周边从此长满了清灵灵的水仙。</p><p> 纳西瑟斯的故事是凄婉的,但却发生在一个充溢着阳刚之气的男性身上,总让人有点难以为颜。好在古希腊、古罗马神话的总体力度是硬朗的,由此衍生的一尊尊雕塑,创造了人神合一、气拔山河的英雄诗篇。</p><p> 圈围在废墟中的阿波罗广场,高耸着一簇簇清一色的男性铜像,伫立于广场中轴线上的"天问",吸引了所有到访者的目光。"天问"是现代的,又是古典的,抽象的,又是写实的。虚实参半的造型渗透了古希腊人最推崇的“伟大的静穆”和"高贵的单纯”。深邃的眉弓,高挺的鼻梁,一双坚毅而空蒙的眼睛。它徘徊于抽象和写实之间,传递着寂寥的沉思,崇高的尊严。</p><p> 无人怀疑铜像的伟岸,就如纳西瑟斯的雄健,就如阿喀琉斯的威严。如果你贴近"天问"的身旁,空寂之间,竟可察觉到烈日和青铜碰撞的气息。额头上冒着蒸腾的烟缕,鼻翼间淌着如雨的汗滴,青灰色的铜体上深缀着的铜锈,竟闪烁着孔雀羽毛上的那一缕缕炫目的青辉。</p><p> 这是现代雕塑艺术的一个范本,人的精神灌注到了铜的肉体之中,创造了形态和神态的空前和谐。感性美和精神美互为表里,令人惊叹于人性升华至神性的凛然和高贵。</p><p> "天问"的铜雕异常高大,站在男神的右侧,欣赏着他凌厉的侧颜。突然间,我想起了梵蒂冈博物馆珍藏的古希腊著名的男性胸像,想起了佛罗伦萨美术学院陈列的米开朗琪罗的"大卫"真迹。三耸天神,三座高峰,三座高峰,三个时代。古希腊男性胸像是古希腊、古罗马雕塑艺术的结晶,米开朗琪罗的"大卫"是文艺复兴雕塑艺术的典范,而眼前矗立的"天问",则是由罗丹开启的现代雕塑艺术的巨铸。从额头到眉眼,从鼻梁到唇颔,三尊侧颜,竟是同中有异,传承不息。艺术的递进从来是环环相扣的,从这座凌空独立的"天问"中,我看到了菲狄亚斯的典雅和精致,米开朗基罗的崇高和浪漫,奥古斯特•罗丹的流动和冲击。</p><p><br></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古墟中的“天问”</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梵蒂冈博物馆的男子胸像</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米开朗琪罗的“大卫”</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  从额头到眉眼,从鼻梁到唇颔,三尊侧颜,竟是同中有异,传承不息。</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折翼”</b></p><p><br></p><p> 在"天问"的不远处,有一尊横卧的铜雕。英俊秀美的脸庞,支离破碎的残躯,躯干背部的那双折断的羽翼,牵出了一段惊心动魄的悲剧。</p><p> 这又是古希腊的传说,讲述了一则父与子的故事,父亲叫代达罗斯,儿子叫伊卡洛斯。这则故事的真正名字是"伊卡洛斯的坠落",由此衍生的有雕塑,有油画,创作者们都在他们的作品中赋予了深刻的寓意。</p><p> 故事的真正主人公是伊卡洛斯的父亲代达罗斯。代达罗斯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建筑家和雕刻家,而与天赋如影随形的是他的自负、傲慢和妒忌。当亲外甥塔罗斯的才能即将盖过他的时候,代达罗斯残忍地杀死了自己的亲甥。为此,他带着唯一的儿子伊卡洛斯逃亡了。</p><p> 代达罗斯流落孤岛,为弥诺斯王修筑了著名的迷宫。但他不甘于强权下的安逸,为自己和儿子设计了两张可飞离孤岛的巨翼。巨翼制成了,代达罗斯将它们黏著在自己和儿子的背脊上,临行前告诫再三:</p><p> “亲爱的孩子,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一刻都不能离开我的视线。一定要在太阳和大海间的气流中飞行,飞得太高,你的羽翼会被太阳烤焦;飞得太低,你的羽翼会被海水淹没。”</p><p> 一切准备就绪,父子俩鼓翼升飞了。</p><p>年轻的伊卡洛斯在海空中遨游,惊异于身下的钴蓝色里沉浮着的西西里世界。他忘记了父亲的嘱咐,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就在天穹顶的那一片金色的迷离中,伊卡洛斯的欲望之火得到了彻底的宣泄。然而,炽烈的阳光融化了黏著羽毛的蜜蜡。羽翼分解了,一束又一束,一片又一片。羽毛还在海空中浮游,伊卡洛斯却坠落了海底。</p><p> 对于希腊神话中的典故,后人们总会赋予不同的寓意。"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代达罗斯的杀甥之罪,最终还是应验在无辜的伊卡洛斯身上,这种父债子还的哲学,或正是中国式道德教化的一种牵强附会的释义。</p><p> 西方人则更喜欢神话蕴藏的另一番涵意,寓言式的,深邃而辽阔: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副伊卡洛斯式的欲望之翼,陷于低洼,看不到美丽的诱惑,飞到高处,当美丽愈发清晰的时候,很少有人把控得住内心无以止尽的兽欲——好了还要好,强了还要强,当了地球之王,还有更具诱惑力的宇宙的世界。膨胀的欲望便是野兽,欲望之兽终会将无以自控的人吞噬。</p><p> 当然,人们更喜欢"伊卡洛斯的坠落"赋予的第三种涵义:单纯、热情的伊卡洛斯厌倦于西西里岛司空见惯的缤纷,却沉湎于钴蓝色之外遥不可及的世界。当他飞升高空,天穹就像是一块无垠无极的玻璃,隔开了深不可测的天堂,隔开了芸芸众生的人类。欲望支撑着的豪气是无可抵御的,宁可粉身碎骨,也要撞击天穹的底限。他触碰到了生与死之间的那一层无形的膜,却依然不折不挠。天穹的底限,便是权威的底线。阿波罗终于发怒了,它融化了蜜腊,肢解了巨翼,摧毁了集勇气、力量和美貌于一身的伊卡洛斯。</p><p> 有了古希腊神话典故的支撑,"伊卡洛斯的坠落"给人类带来了无穷的遐思。若干年前,在我还算年轻的时候,喜欢在福州路的书市里盲目漫游。一次,看到了一幅印制精良的"仿真"印刷品——"伊卡洛斯之翼"。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幅油画的来龙去脉,只是被它浩瀚的场面和瑰丽的色彩所折服。画面的正中是一位壮士的遗驱,周边簇拥着雄健的羽毛和美丽的仙女。问了当班的姑娘,姑娘支吾了半天,竟不知其详。也难怪,凋零十年的文化沙漠,还需要时光的雕琢和春风的抚拂。</p><p> 我还是买下了它,打算在有空的时候做一番临摹。然而,正值壮年,哪有这般闲暇,此画竟在我书房的侧墙上闲置了十余个春秋。在我神清气定的时候,喜欢伫立于画前,领略一番古希腊文明天马行空的壮阔。</p><p> 然而,就在得到此画二十年后的二零一六年和二零一七年,我分别在亚平宁半岛的庞贝和西西里岛的阿格利真托观摩了这一座冠名"折翼"的铜塑。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把古希腊神话中的这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附身于眼前的青铜,附身于陪伴了我二十来年的画作。</p><p> 这是一番绝妙的穿越。油画作品无与伦比的瑰丽,可在精伦的私宅里供人欣赏,青铜雕塑无与伦比的悲怆,却在空寂的古墟中为人品读。流连于美术馆富丽的展厅,人们可以眯缝着眼睛,品味油色里浪漫的涟漪,或许是醉,或许是痴;但我却真真切切地悟到,在观摩者的心中,青铜铸成的"折翼"的份量,无异于突降于世的一尊天石。</p><p><br></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  英国画家赫伯特·詹姆斯·德拉波笔下的《伊卡洛斯的坠落》</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与庞贝古墟的“折翼”合影</span></p><p><br></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与阿格里真托神庙谷的“折翼”合影</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冥思</b></p><p><br></p><p> 庞贝古墟东南侧的古剧场里,有一片宽阔的草坪,其间撒落着几堆铜雕。看似零落,实为一体,相距五十来米的残躯,似乎在诉说着同一个故事——“折翼”。</p><p> 如果说阿波罗广场的“折翼”歌颂了伊卡洛斯的光荣,那古剧场的“折翼”却印证了伊卡洛斯的惨烈。从贴近阿波罗的天穹顶端坠落,身首异处,形消骨裂。细细观摩伊卡洛斯的脸庞,青铜的龟裂如同一张破碎的网,舖满了英雄不屈的头颅;嘴角、颌角和颏角 ,处处是残酷而丑陋的凹陷。然而,伊卡洛斯依旧是美丽的。“悲剧就是将最美好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 ,在这里,残酷的破碎升华到了灵魂的壮烈。</p><p> 距离伊卡洛斯头像五十米开外的,是英雄碎裂的残躯。身首异处,真正的身首异处——头颅坠落于脚下,下肢却傲然挺立,那一干雄壮的胸廓,依旧蒸腾着荷尔蒙的浩气。一堆青铜,又一堆青铜,在同一片青翠之间面面相觑。</p><p> 伊卡洛斯的眼睛始终是紧闭的。闭上眼睛,或许能更深刻地冥思曾经发生过的一切。</p><p> 倘若人类能够</p><p> 多一份内敛,少一份狂妄;</p><p> 多一份平和,少一份贪欲;</p><p> 多一份谦逊,少一份傲慢;</p><p> 多一份退让,少一份竞争;</p><p> 人和自然之间的平衡就不至于打破,同是人类,人与人,国与国,一切关系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分崩离析。</p><p><br></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  草坪上撒落着几堆铜雕,看似零落,实为一体,似乎在诉说着同一个故事——“折翼”。</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  “悲剧就是将最美好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 ,在这里,残酷的破碎升华到了灵魂的壮烈。</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  身首异处——头颅坠落于脚下,下肢却傲然挺立。</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  那一干雄壮的胸廓,依旧蒸腾着荷尔蒙的浩气。一堆青铜,又一堆青铜,在同一片青翠之间面面相觑。</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  伊卡洛斯的眼睛始终是紧闭的。闭上眼睛,或许能更深刻地冥思曾经发生过的一切。</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p> <p>  抵不住亚平宁半岛初夏的烈日,我们下午两时就撤离了古墟。按照遗址的开放时间,六时许便就闭门歇业。网络上的照片灿若繁星,却从未见过繁星下的庞贝。</p><p> 晚上,我们在阿尔玛菲海岸的波西塔诺入住。民宿伫立于山巅,坐在凌空延伸的阳台上,头顶星空,脚踩大海,如入仙庭之境。或许是白日天气晴好,这一晚海天一色,海平线全然隐在浓浓的瓦蓝里,虽然幽深,却格外的清透。</p><p> 午夜了,依然未能入眠。身在高处,愈加接近了天庭。圆月织出了朦胧的轻纱,更织出了一海银缕。月过中天,又缓缓西移,月亮底下的波光,泛起了一竖青白的潋滟,向着两侧深邃的瓦蓝,由强到弱,由弱到无。</p><p> 此时此刻,我竟想起了五万米之外的庞贝,想起了庞贝里的那一柱"背影",那一耸"天问",那一横"折翼"。清朗的月光,一定为他们勾勒出向天而立的轮廓,虽然清癯,却渗透了骨力。白日里,看尽了成千上万凭吊式的瞻仰;入夜了,才得以屏声敛息,静静地审视这一个扑朔迷离的世界。月朗风清,静谧的幽蓝里隐伏着多少条银河,银河外又浮游着多少个星系?曾经诛杀了伊卡洛斯的太阳,能容下一百三十万颗地球,而四十九点八三亿颗太阳,才抵得上盾牌座UY星体的体积。在几百万到几千万年的时间内,盾牌座UY终究会在引力的作用下彻底崩塌,而地球,这一颗漂浮在天体中的闪亮的灰尘,又该如何在宇宙设定的轨迹中生生灭灭?</p><p><br></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附图</b></p><p><b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b></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阿波罗广场的“沉默”</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阿波罗广场的“卧颅”</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伫立于古剧场的"折翼"</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伫立于市政中心广场的"折翼"</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伫立于市政中心广场的"折翼"</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p><p style="text-align: right;"><b style="font-size: 20px;">2020.06.06</b></p><p style="text-align: right;"><br></p><p style="text-align: right;"><br></p><p style="text-align: right;"><b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b></p>

卡洛斯

折翼

庞贝

古墟

古罗马

天问

古希腊

生命

维苏威

阿波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