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坎儿

滍水闲人

<p>  1978年,爷爷无论如何要回老家,他说他这把老骨头不能扔在外边,那年他七十三。</p><p> 爷爷一个人住三间大瓦房,心里特别舒坦。他躺在软床上摇着芭蕉扇,翘着二郎腿,跟着半导体唱豫剧,半导体是父亲专门给买的。信号不好,声音次次啦啦的有点扎耳朵,爷爷就拍拍拧拧,或者将天线调转个方向。要是舞弄半天还是不咋,他就会把半导体关上,自己坐到院子里树荫下纳凉。</p><p> 我家的院子里有两棵招孩子的果树,一棵石榴树,另一棵是枣树。</p><p> 石榴快熟的时候,经常会有孩子们跳墙进来,拿把镰刀来摘石榴,孩子们跳着小脚,用镰刀勾住石榴树的枝条,用力一拉,连枝带果一起落在地上,碰巧地上有颗石子或者一块砖头之类,石榴被磕破了,石榴籽露出来,红红的让人眼馋。枣树的枣儿很甜,不知那一年,老树被旋风刮折了,根部滋出一片新条,过了若干年,新条也有擀面杖一般粗了,孩子们便会用竹竿扩枣。</p><p>爷爷在家这一年,孩子们知道院子里有人了,就收敛很多。也有不老实的,瞅准爷爷下地的机会,也会跳墙进来,爷爷因事突然折回来撞上,他们就手足无措。</p><p> 看着孩子们的窘样,爷爷哈哈大笑,就说:“爷爷和你们一块够。”这时候,爷爷就成了老小孩,他嫌孩子们的竹竿短,够不着树尖上的枣儿,就索性从屋子里找根长竹竿打枣,一杆子下去,地面一片枣。孩子们纷纷去抢,你争我夺的煞是热闹。</p><p> 爷爷的收音机是村子里的稀罕物。喝汤的时候,爷爷一手端着汤碗,手指头夹着筷子。另一手提溜着收音机,从家里走出来,到人多热闹的地方喝汤听豫剧。爷爷把音量调到最大,街坊们就会会沉浸在朝阳沟、卷席筒、穆桂英挂帅的唱腔里,有的街坊也会扯开喉咙“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p><p> 爷爷年轻时候一副蒸馍挑子闯江湖,养活一家老小,是我们家的功臣。 </p><p> 爷爷亲弟兄三人,爷爷行二。</p><p> 太爷弟兄二人。大太爷三个儿子没有女儿,二太爷三个儿女没有儿子。爷爷过继给二太爷当儿子继承家业,延续香火。</p><p> 到爷爷这辈上,家里几辈睁眼瞎,靠当佃户做小生意养家糊口,虽历尽千辛万苦,也常常食不果腹,一年到头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遇到旱涝蝗灾,家庭生活就会陷入极端困境,尽管卖儿鬻女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吃树皮、观音土也确实不止一次。</p><p> 太爷出生那年,正值中国的多事之秋。这一年,李鸿章和伊藤博文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各岛屿、澎湖列岛和辽东半岛归了日本。日本还要向清政府还要讨要二万万两库平银。也是这一年,康有为《公车上书》光绪皇帝要“变法图强。”</p><p> 爷爷出生这一年,还是中国的多事之秋,俄国人和日本人在中国领土上打仗、孙中山在日本成立同盟会……。国难深重,民族危亡。成为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上必须要过去的坎儿。国家危难时刻总有仁人志士站出来救民族与危亡。康有为、孙中山……因此彪炳史册。</p><p>一代又一代,一群又一群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的舍生忘死前赴后继,是我们的国家绵延五千年不绝。</p><p> 我的祖先正是在这样的历史大背景下,要迈过生存坎儿,何其艰难!</p><p> 为家庭生计,爷爷哥弟兄三人先后做起了小生意。大爷卖香油,爷爷卖蒸馍,三爷卖花生。大爷和爷爷的买卖基本是易货易货,三爷的生意多收现钱。</p><p> 有一年,从白岭岗三月三会上回来,爷爷说什么也不卖蒸馍了,让一家人莫名其妙。奶奶问他,他什么话也不说,不久,大病一场。须臾不离的水烟袋从此再也没沾过手。后来,我把水烟袋弄丢了,想着爷爷会责骂我,不想爷爷却说:“丢就丢了吧,吸那玩意有啥好”。奶奶说,那一年,都给你爷爷准备棺材了。</p><p> 叶县解放后,人民政府抓住了一个外号叫“震三县”的土匪,审问时土匪交代了白岭岗三月三庙会杀人越货的罪行,并谈到但了爷爷。他说,他放过了一个卖蒸馍的,不是追不上,而是没有追,要是想追,爷爷根本逃不掉。审判人员问他啥缘故。土匪说,若干年前,他群困潦倒,三天没吃上一口饭,就仗着胆子跑到爷爷的馍摊前抓起硬面馍就跑,爷爷没有追他,无奈地跺跺脚。也许是由于爷爷的善良,因果报应,自己逃过一劫。</p><p> 撂下蒸馍挑子,爷爷静下心来琢磨农活,耧梨钉耙,瓜果蔬菜几乎无所不能。是三乡五里顶呱呱的把式,尤其是种西瓜的手艺更是少有。爷爷种西瓜的秘诀一是施肥,二是掐蔓,再有就是授粉,爷爷的瓜庵外边总有一群野蜂嗡嗡着,从来没叮咬过爷爷,爷爷和野蜂们朝夕相处有了感情,要是几天听不到野蜂嗡嗡,爷爷就觉得生活中少点什么。野蜂在瓜庵里筑巢,就在爷爷软床的上边,一有生人闯入,野蜂就会乱作一团,吓得外人急忙逃走,村里人知道了爷爷瓜庵里有野蜂窝,以找爷爷聊天为由蹭瓜吃的就渐渐少了。</p><p> 爷爷的瓜庵从正面看状若三角形的模样。庵坡是麦秸,宽窄只能放下一张软床,整个瓜季,爷爷就以瓜庵为家。搭庵看瓜以防丢瓜是爷爷的主要工作,有人偷瓜吗?有,多是孩子,孩子们肚子饿,就打西瓜的主意,爷爷心里清楚,爷爷从来也不认真,偶尔出庵转转,随便吆喝几声,胆小的就跑了,胆大的也不理会爷爷的吆喝,爷爷就说:“还摘啊”……。</p><p> 1978年,爷爷是最后一次给生产队看瓜。至于那年收成如何,每天给他记多少工分,我不得而知。那一年,父亲往家里寄钱,爷爷托人写信和父亲说,我挣的工分够吃了,还有结余,你就别再寄钱了。</p><p> 1983年,我以爷爷的故事为素材,写了一篇小小说《祖父造屋种种》刊登在北京晚报副刊,那是我公开发表的第一篇作品。北京著名作家星竹前几年见到我说,当年你写的不错,为什么不写了?</p><p> 我不好意思的说,我要过生活这道坎儿。自己没有底气吃文学饭。</p><p> 爷爷的瓜庵在村东通往洛岗的小路边,不远处有一排杨树,爷爷坐在杨树下的石头上,摇着芭蕉扇纳凉,偶尔也会哼起《卷席筒》的戏文:</p><p>小仓娃我离了登封小县</p><p>一路上我受尽饥饿熬煎</p><p>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p><p>他和我一说话就把那脸反……。</p><p> 人生有多道坎儿,要想方法过去。过去的是赢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