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记

半度微凉

“哗啦啦……”刚入腹的啤酒瀑布般从口中倾泻而下，冷汗像雨后的青苔湿湿地贴在额头，镜中面容苍白的自己俨然是从战场上丢盔卸甲的士兵，看起来狼狈不堪。两三杯啤酒下肚，就已忍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仓皇逃离一道道惊诧的目光，将琼浆玉液倾囊而出，尽管近年来酒量颓势难挽，但如此窘况还是平生头一遭。其实此刻我内心里涌动的是如释重负的暗流。这预示着我终于能够卸去，被外人冠以多年但渐已枯萎的巾帼豪杰的花环。站在岁月河流的彼岸，那个江湖风闻中曾经骁勇善战的女战士，我早已看不清她模糊难辨的背影。

如果说外表娇小柔弱的我尚有几分饮酒的天资禀赋，追溯起来可要归功于母亲打小对我们兄妹的一番栽培了。

话说从小学时，每到入冬，母亲就秤上十斤白白胖胖的糯米，送到桥头那家专做酒糟的店铺。在我们翘首以盼的目光中，几天后母亲捧回来一瓦盆酒香四溢的酒糟。最令我雀跃不已的是，妈妈把酒糟盆放到了我房间的门后。这个机遇给我时不时往嘴里塞上几勺酒糟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原本是烧酒糟汤圆的原料，可还没等妈妈做上几回，一满盆结结实实的生酒糟就被我们几个馋虫当作糖果蛀空了。一个冬天我们家得倒腾几大盆酒糟。我寻思我的酒量就是这样被母亲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时至今日我看到二哥没沾几杯酒就变成像关公一样的红脸，还不由得浮想联翩，这八成跟童年属于他的那份酒糟常被我霸占去有撇不清的关系。记得侄女幼时喝完一小瓶孝感米酒，醉得咯咯笑个不休，这令我不无遗憾，她少年时的姑姑有多无畏无惧……

在离家求学之前我与酒能沾边的也就仅限于吃吃酒糟了。这枚酒酿的种子一直深埋着未生枝抽芽。直至大学报到后的老乡迎新聚会上，我与真正意义的酒才第一次正面遭遇，但很快以我举手缴械告终。那是会长笑意盈盈递过来的一杯具有仪式感的啤酒，欢迎我们新生加入大家庭。只抿了一口，那一股带着冲气的怪诞味就令我不禁眉头紧蹙，张口结舌，比捏着鼻子喝中药还难以下咽。现在我都能回忆起当年的囧样。我和酒的首次接触就这样不欢而散，自此餐桌上酒与我咫尺天涯，两相无碍，我只管全力以赴去对付面前硕大的一碗羊肉烩面。

我们女生宿舍楼墙外是一条叫俭学街的长长的巷子。进入夏季，北方汉子猜拳划令的声潮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与树上知了扯着嗓子拼命嘶叫的聒噪乱糟糟地缠绕一起，把盛夏的空气搅动得热火朝天。甚至已夜阑更深，三几拨人仍不舍偃旗息鼓，碰杯声与恣意的笑语声相互撞击，像一串串爆炸的连环炮在耳边回荡，让挑灯备考的我们心绪难宁，又深感无奈和不解，酒到底有多大的魔性，魅惑着这帮人兴致勃勃地流连在半夜的街头。当时的我哪能料想，若干年后的某夜我也会和仨俩同事挤在凌晨不打烊的烧烤摊边，为江湖上的那些事频频举杯。总而言之，学生时代我认为这辈子都不会与喝酒扯上关系，那是男人纵马驰骋的疆场，内心里对好酒者嗤之以鼻。

我蛰伏多年的喝酒天分终于崭露头角，偏偏是在女人堆里得到的发掘和光大。几位婆姐和小姑个个身手了得，都能面不改色地拿下半斤白酒，连年过六旬的婆婆尚可端上两杯。嫁到这样阵容强悍的家庭里，我岂能独善其身。在袅绕的酒香中，我年少时培育的酒虫从冰冻的土壤里慢慢苏醒了。原来白酒与酒糟异曲同工，凭借着童年贪吃酒糟打下的扎实根底，再加之家宴上婆姐们的循循善诱和言传身教，我的技艺大有长进，没几年我已可以与她们举杯齐饮了。

那些年每逢春节轮流宴请聚会，居然没有男人们喝酒的份儿，全被我们轰下去或到厨房端菜洗盘子，或到客厅带娃看电视。只见餐桌上女中豪杰们美酒盈樽，推杯换盏，极兴畅饮，屋内好似鼓乐齐鸣，彼时我们手持的哪是酒杯，分明是一盏花灯，一支火烛，将半醺的双颊映照上朵朵红霞。

光阴如梭，那些纵情开怀、快意人生的时刻已被岁月漫卷的风沙裹挟而去，不再复返……

就在不久前的家庭小聚，二姐追忆起似水年华，她绘声绘色的描述将我带回那个秋夜，“那次饭吃到一半才想到以酒助兴，眼看菜已所剩无几，只有切几根黄瓜摆上桌，两个人你来我往竟清空了一瓶酒。喝完我不让你回，你硬是披上雨衣，一路穿街走巷把车骑到了家……”

这段逸闻被婆姐渲染后虽稍嫌夸大其辞，但还是听得我不由捏了把汗。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杯光斛影中的豪气干云和其乐陶陶。物换星移，如今这群豪迈奔放的女杰大多解甲归田，履行当婆婆的义务，去含饴弄孙了，偶尔擎起的酒杯里也仅荡漾着浅浅的波纹。那些关于酒的轶事在岁月的流转中酿成了一则则佳话。

我能饮酒的英名能走出家门在江湖传播开来，若刨根问底其渊源要从一桩往事谈起。

话说十几年前，领导带队出差公干，中途吃饭时三人共用了两瓶酒，但并非平均分摊，我撑着喝完三两后便再难奉陪。谁料传闻不胫而走，在口口相传中偏离事实真相的轨道越来越远，我饮用白酒量如道琼斯指数一路飙升，最后竟达八两之多。一时间江湖美誉四起，女中豪杰由此而冠名。惟有我自己清楚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令我惶惶不可终日，恐被视做酒徒，清誉受损。但渐渐地我已能一笑置之，安之若素了，权当大伙对我寄予的殷切期望，毕竟女士能痛痛快快举杯的为数不多，若再能小酌几杯，更是惊艳四座，令众人笃定其胸有乾坤，酒量不可小觑。

适逢不久我在职场得以拔擢。部门间的业务交流与应酬迫使着我，从此需花费许多休息时间，辗转奔赴于一场场与酒的约会。

酒如身边相亲又相杀的同伴，让人喜忧参半。喜的是，它是情感和灵魂的催化剂，觥筹交错之间搭建起人与人沟通的桥梁；忧的是，它的烈性像野马令人难以驾驭，须抵抗住它骄傲而猛烈的攻击。在一次次的较量与博弈中，我们各有输赢。我经常不胜酒力，或中途落荒而逃，或请救兵出手代劳，或翌日一整天精神萎靡。但我也很多次面无惧色，豪气洒脱地将它成功揽入囊中，我巾帼不让须眉的称誉由此得来。

这些年酒不时制造几出恶作剧来，至今让我耿耿于怀。比如一次深夜酒后坐上车，才发现鼻梁空空如也，眼镜不知啥时失踪了，一车人折回去开展地毯式搜查还是无功而返，害得近视不轻的我走起路来如履薄冰；又比如一次夏天半夜热醒，明明开着空调，却浑身大汗淋漓，原来醉眼迷离的我误把空调按成了制热模式，这些都是酒给我惹出的窘事。

然而也有因酒而给我带来的深深的触动。记得那年冬夜出差回家，不经意间望到马路牙子上，坐着一个低垂着头的中年男子，脚边立一玻璃瓶，我连忙加快步伐避开这半夜尚不归宿的醉汉。恰在那一刻他扬起头，在路灯的照耀下，我看见了一张泪痕闪烁的脸，两束迷惘黯淡的眼神，那一瞬间，中年人兵荒马乱的人生袒露无余，他把无法言说的脆弱和苦痛默默交付给一瓶忘忧水。

由于形势的变化和年岁的增长，我外出就餐的次数如今屈指可数，积日累时的运作使胃囊难再接纳更多酒水的亲昵。那种李清照“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的绯红酡颜，李白“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的酣畅淋漓，以及苏轼“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的豪迈不羁将不复重现。让我们从无效社交和应酬的泥淖里抽离出来，努力拓展时间的宽度，使久在樊笼里的灵魂展翅自由飞翔，去完成几件我们心仪已久的愿望，比如假日来一场被山水揽入怀中的旅行，灯下诵一段激发心智的隽文，晨起杨柳岸边与爱人并肩挥舞缀满串串汗珠的双臂，夜晚与两三旧友漫步在明月朗照的桥头……

我并不舍与手中芳樽就此作别，当水绿秋山明，单单登高望远已是赏心乐事，再能“携壶酌流霞，窥觞照欢颜”更将锦上添花。我还想于晚来天欲雪时，轻轻叩响好朋友您的房门，悄声问一句“绿蚁新醅酒，能饮一杯无？”

二O二O年五月二十九日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