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到皮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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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寻梦到皮村</p><p><br></p><p>中国农业新闻</p><p><br></p><p>原创: 脉动工作室</p><p><br></p><p>在纪录片导演王磊眼中,皮村是“飞机下的蛋”:“蛋”代表新生命,虽然这种新生命很脆弱,但他们有成长的权利、有接受公平教育的权利,有自己的生活理念与理想。</p><p>而对于抱着文学梦的华山和木匠梦的苑伟来说,无论是自己谈论皮村,还是听别人谈论皮村,都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p><p>皮村这样的地方,即便辉煌的灯光不属于它,气派的楼群不属于它。然而,平凡的追梦人仍然会脚踏实地地在这里寻找更宽广的意义。</p><p>文|邓保群</p><p>监制|张凤云</p><p>编辑|闻人君</p><p>美编|刘 念</p><p>“昨天我又读了《受戒》,第11遍。”这是万华山与我第二次会面的开场白。</p><p>“好的写作状态,应该像竹筒子倒黄豆一样,哗啦啦往外流,一气呵成。”万华山把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抛到床上,给我腾座,“汪曾祺写文章可能就这样,老头子了不起!”</p><p>这个在二楼,14平方米,月租1100元的出租屋,刚装修不久,配有暖气,光线充足。空气中飘着一丝油烟味。床脚边立着的书架摆满了书,地上还堆着好几摞。床头旁书桌左下角的废纸篓里,塞满了涂涂改改的信笺。华山说,自己习惯用笔写下读书时蹦出来的一些念头,第二天起来看一遍,丢掉,重要的自然会印在脑袋里,其他的,权当胡思乱想。</p><p>华山来皮村快三年了,是他打工十几年来停留最长的一个地方。在这里他结识了做木工的苑伟,被诗人小海带领着走进文学小组,做起了《新工人文学》的主编,并且在这间简陋却充满阳光的出租屋里写一些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p><p>时空仿佛变换40年</p><p>2016年8月,走在中关村创业大街上的万华山,“心中总是油然地升起一股力量,一种莫名的成就感”。</p><p>谁又不是呢?短短200多米,却是国内创新创业资源最为密集的核心区之一,各家公司的LOGO抢地盘似地拼贴或外挂在墙面显眼位置,来吸引别人注意;咖啡馆里,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顾客,都可能是业界大佬;尤其是南入口那块巨大的“中国的纳斯达克屏”,任何一个创业者,只要抬起头来,或多或少都会被上面的成功人士深邃坚定、充满自信的目光所激励。</p><p>华山不是创业者,他来自河南正阳县冷冢村,是附近一个不知名的图书公司的文字编辑,闲暇跑到北京大学听讲座,晚上回公司宿舍看书、写作。他的工位挨着窗台,上面有花有草,微风拂面。</p><p>在他眼中,北京“很神奇”,再也没有哪一个地方能够碰到这么多“奇怪的人”了。比如他的同事小海,在漂泊南北的打工期间,竟然写了400多首诗歌,连名字都来自诗人海子。</p><p>一个寒冬的周末,小海对华山说,哥们带你去一个地方转转。于是,华山第一次与皮村相遇。</p><p><br></p><p>皮村位于北京市朝阳区最东端,温榆河西岸,与通州区一河之遥,距离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仅13公里,每隔几分钟,就能看见一架飞机“犁”过它的头顶。</p><p>不足3平方公里,3万多打工者,找不到一块完整耕作的农田。皮村户籍人口约两千人,流行的营生手段是“吃租子”:把自家楼房改造成出租屋,租给外来人口。</p><p>那天雾霾很大,视野中低矮的饭店、摊位和各种店铺的LED灯招牌“如同戴着面纱的妇人”,高音喇叭“吵得要命”,就连摆在门口的烤鸭,散发的香气也“略显夸张”。泥泞的路上,有很多烂菜叶,小孩子蹦跶在上面打闹。逼仄、黑暗的小巷七拐八弯,两边的土墙墙面脱落,一碰上去一手灰。</p><p>从中关村到这里,只需要两个多小时,“但时空仿佛变换40年”。</p><p>当时的华山无法理解,这个地方怎么就被小海称为“圣地”呢?他一路沉默,跟着小海走进了大杂院里一个小办公室。工友们围了上来,唠家常,嘘寒问暖,“有点像在老家的感觉”。</p><p>当晚,还有一场文艺晚会,一些白天在工地上出大力的工友们站在台子上表演,聚光灯打过来,进入了另外一种角色,“感觉特别不一样”。在摇晃的光亮里,华山的心里“说不清是刺痛还是感动”。</p><p>不过,听工友们谈起文学小组里有“高手”,还有一些大学教授、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常来讲课,华山还是觉得“偶尔值得来”。</p><p>他更没有想到,这里很快也会成为他的“圣地”。</p><p>“我是山东的,木匠”</p><p>华山来皮村的那个晚上,认识了一贯话少的苑伟。他向华山做了最简洁的自我介绍:我是山东的,木匠。</p><p>与华山相比,苑伟算是个“资深北漂”,2003年就从山东乐陵市苑西村随表哥来北京做木工学徒。</p><p>“作为吃百家饭的木匠,为了方便干活,常住在工地。”苑伟回忆学徒生活:睡在毛坯房里,常被半夜突起的风雪冻醒,醒了只能在屋里溜达,身子暖了些再躺下。</p><p>“做学徒不怕苦累,就怕被东家盯上。”苑伟说,“歪了、歪了,往左边点!哎呀,过了,过了!本来下锯时就心虚,东家时不时这么一喊,搞得人心惊胆战。”</p><p>完工结账时,学徒往往成为东家向木工团队砍价的砝码,此时的苑伟,只能尴尬地低着头用脚擦地。手艺学成后,他到河北文安县搞了3年装修。</p><p>2010年他携新婚爱人再次进京。老婆怀孕后,苑伟的压力陡然增大,更加卖力找工作。每天他都扫一遍附近电线杆上的招聘广告,见到合适的就揭下来,回出租屋打电话、做记录。两周下来,记了半个笔记本。</p><p>奔波辗转,他终于在皮村的一家家具厂上班了,包吃包住,月薪7000元。</p><p><br></p><p>可能很多人不知道,木工活具有相当的危险性。“干我们这一行,工伤见怪不怪,工友不小心被机器割掉手指头的事故,我就见过3次。破点皮,根本不算事。”</p><p>苑伟说,为了养家糊口,工友们一般都很能受累,最憋屈的是,老板有时拖欠、扣压工资。性子软的自认倒霉,反正不懂打官司,成本也高。当然,偶尔也有舍命抗争的人。“有一个工友要辞职,老板压着他两个月的工资不发,工厂出货时,他躺在车轱辘下,不给钱不起来,最后拿到了钱。”</p><p>然而,问起苑伟在皮村印象最深刻的事情,他说的故事却令我感到意外:</p><p>“2015年,我们接儿子来北京过年。除夕那天中午,有一个人喝醉了,躺在大街上。听说是外地人,欠人一屁股债,媳妇也跑了。人啊车子啊绕开他,他就好比哗啦啦的河流中那块凸过水面的石头。”</p><p>“过年该和家人团圆啊,媳妇跑了,那自己回老家呗。不过,这种情况,确实没脸回去。最后是房东和邻居将他抬回屋里。”</p><p>“在老家,不会那么久没人理。”</p><p>可苑伟还是喜欢这里,原因他也说不太清楚。他是个木匠,也是皮村文学小组第一批成员,他们达成共识,“我们要表达真实的东西,通过书写这个世界来了解自身。”</p><p>文学小组两周年回顾会上,组长小付让大家写下在课上印象最深的3个片段,苑伟觉得吃力,他告诉小付:“我很多字都不会写。”小付说:“不会写的字就画圈圈。”</p><p>苑伟摇摇头:“那就全是圈圈了。”</p><p>“我以前念书时,开始还行,初三遛下来了,经常不及格,所以喜欢做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工作。不像华山,读书厉害,文章写得有味道,有机会成为作家。”苑伟说,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文学时,自己不怎么插得进话,但是觉得很带劲,“这里的人和老家的人很不同”。</p><p>那年年夜饭吃得“马马虎虎”,苑伟一家却很开心,特别是儿子,嚷着说到过天安门、故宫和北京动物园。</p><p>身不由己</p><p>还在中关村的时候,华山每天熬到凌晨两点,一边编稿子一边学习《编辑加工基本规范》,半年后成为业务骨干。然而,图书消费的结构已然变化,一大批图书公司倒闭,包括华山这家。华山觉得,这又是一次“命运的捉弄”。</p><p>高中因故辍学后,他辗转于郑州、长三角、珠三角,站流水线,做司炉工,跑快递,守仓库,当剧团临时演员,从切配工干到厨师领班。华山说,频繁地换工作,“经常涌起漂泊感”,看似选择很多,其实“身不由己”。</p><p>失业后,华山身上只有两万块钱,在中关村租房“不现实”,于是,他想到了“比老家村子还要破”的皮村。</p><p><br></p><p>此时的皮村,硬件设施已经发生很大变化,街面换成柏油路,沿街商铺、住宅楼墙面也粉刷了一遍,各处比以前干净整洁不少。代价是很多厂子“由于环保不过关”被查封。</p><p>苑伟所在的家具厂也没能幸免。“城管、警察、消防、环保等人一齐来了,还跟着救护车,以防起冲突后有人受伤。”</p><p>朋友介绍苑伟去一家美容院做库管和设施维护的工作,工资只有4000元,每天上班十几个小时,相比于木工活,苑伟倒觉得这工作不太累。一个多月后,因为要接受“干部特训营”培训,苑伟立马辞职了。</p><p>“那种企业文化太疯狂了,必须像打了鸡血似地嗷嗷喊口号,教官觉得我喊得不够激情,罚我对着门口的大树喊了半天!这种工作状态,我接受不了。”苑伟说。</p><p>华山拖着行李箱来到皮村时,苑伟帮他找了一间9平方米的平房,月租350元。房间处在一排门朝北的平房中段,里面有一个很小的不活动的窗户,采光不好;房门紧挨楼房后墙,两者相距仅一米;公共水房,每天间歇性停水;公共厕所,时常需要排队。</p><p>有个拍纪录片的导演让华山帮找间陋室,来拍摄一个失败中年男人自杀的场景,他把导演领到他的住处一看,导演当场决定,“就这里了”。</p><p>“本来想租好点的,工作还没着落,心慌,而且也不知道在这里住多久。最吸引我的是,房东不要押金。”</p><p>在这里他认识了范雨素,虽然经过媒体报道红遍大江南北,但这么多年来主要的工作依然是家政嫂;还认识了徐克铎大叔,文学小组最年长的成员,人们形容他是个圣诞老人。</p><p>“他也基本上满足了自己对一个好人的想象。”华山说,“我每次路过他那,都非得给我拿点吃的;如果我坐下,他开始给我讲在甘肃老家或者军队亲历过的故事,都有点传奇色彩,还都是真人真事。”</p><p>徐克铎自己就挺传奇的,小学二年级文化程度,部队退伍后做顶棚,糊墙的时候用报纸,偶尔也看两眼,看多了喜欢上文学,上年龄后没啥事,靠背诵字典和成语词典,融合甘肃方言,几年里写了100多篇作品。</p><p>这些都让华山感到新奇,人生还可以这样选择,有这么多种活法。不过华山在那间可以拍电影的房间并没有待下去,20多天后他在皮村又重新找了地方,因为“实在hold不住”。</p><p>爱与愁</p><p>皮村西口的环岛,总能看到很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重型载货汽车,混杂在蠕动的各式轿车、电动车的队列里,喘着粗气,像一个个巨大的怪物。这里没有红绿灯、斑马线,经年累月的扬尘使得路边的店铺招牌蒙上一层灰。</p><p>“去地铁站10块一个,10块,10块。马上要开车了啊!”皮村西口公交站候车亭旁边,几个“黑车”司机大声吆喝。</p><p>环岛往东100米左右,是皮村东西向长约800米的商业街。干道宽约3.5米,可容两辆普通轿车安全并行。巷道则窄得多,一辆五菱宏光驶入时,行人须侧身闪躲。华山的出租屋就藏在这里的一栋小楼上。</p><p>走在这条街上,时常会发现远处某个点簇拥着好些人,还未近前,即已散开。这种短暂的、偶然性的停留,使每个人看起来既孤独又自在。</p><p>“淹没”于此的华山,与邻居只是“点头之交”,很少有语言交流。平日他待在屋里看书,累了到温榆河边散步,楼下有商店,他买完菜即折返房间。这是个流动性很大的地方,当你刚估摸到邻居从事的职业,其居所又换了新住户。</p><p>大城市“陌生人社会”映照着这里,反倒给了华山一种自在与轻松,不用像在老家一样,三十多岁不结婚在外面飘着,人们看你的眼神里都带着复杂。华山喜欢这种自由,可以给自己腾出空间思考,去追求自己想过的生活。</p><p><br></p><p>“带烟了吗?”华山问。</p><p>“你不是说不抽烟的嘛。”</p><p>“第一次见你时,不好意思接。”</p><p>我很高兴,他愿意和我拉近距离,于是,聊起他更多的经历。</p><p>华山今年刚满30岁,生日那晚,收到朋友们送的两个蛋糕,他却很伤感。去年和他一起庆生的那个姑娘,没有来。华山之前与她密切联系了半年,当试探到姑娘觉得他前景不明确后,华山主动与她拉开了距离。</p><p>有一次,华山无意间看到她的微信通讯录,他的名字是,工友。“这种命名,就是区分。那一刻,有一种刺痛感冒了出来。”</p><p>华山被父母催过婚,但两位老人并没有叫他回老家相亲。在他们看来,华山的祖辈好些是当地士绅,到了父辈“肚里没墨水”,儿子接上家族“文脉”,他们感到挺欣慰。</p><p>“我在老家绝对是大龄剩男,以前我也发愁,现在不了,就像饿过头,不急切了。而且,写作是高风险的职业,怨不得人家女孩子觉得不现实。”华山起身,拍了拍不小心落到身上的烟灰。</p><p>朋友劝他:“先别想那么多,先立业后成家,眼前的状态,不好弄。”他觉得有道理,他要做出成绩,把时间和精力投入到读书和写作中。</p><p>我开始仔细打量书架上的书,《青铜时代》《百年孤独》《包法利夫人》《梦溪笔谈》《秦腔》《红楼梦》《从文自传》《白夜行》……8层,满满当当。地上有摞书的顶层,还有一本翻开的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p><p>每当孤独的时候,他就翻开这些书,从中寻找力量。</p><p>“东奔西跑,烦了”</p><p>从小学到初中,华山的成绩优异,作为家族华字辈第一个小孩,很受宠溺。</p> <p>然而到了高中,教体育的班主任嫌恶他“爱出风头”“言论出格”,是“重点打压对象”,就连他喜欢的黑板报也不让他弄了。一怒之下,不念了,华山决定出去打工。</p><p>“人还是要往前看。”华山掐灭手中的香烟,从起伏的心绪中平静下来,“来皮村后接触了各种人,大学教授,外国留学生,社会工作者,拍纪录片的等等,跟着开阔了眼界。有时候可能就是他们的一句话,或者讲的一段别人的故事,就能把你往上拉一拉,就不容易陷在过去颓废下去。”</p><p>目前,他在《单读》、澎湃新闻等媒体上发表了十几篇文章,其中,最开心的是成为澎湃新闻镜相栏目的专栏作者。</p><p>“第一篇文章稿酬有3000多元,我很激动,盘算着这笔钱该怎么用才有意义。可是,两个月后才拿到钱,兴奋点拖太久,到手时没啥感觉了。”华山嘿嘿地笑了起来,最后,买了唐诺的《尽头》《重读》《眼前》,朱西甯的《鉄浆》《旱魃》,花了200多元,其余的,交了房租,还了信用卡。</p><p>4月,他以《失去依傍的人生高开低走,秀才终成社会人》获得澎湃新闻当月好稿一等奖,奖金1万元。</p><p>“最开始觉得是撞大运,当第二篇文章出来后,心里变得踏实。”华山说,他逐渐熟悉了非虚构文学的表述窍门,以后每个月撰写一篇,就可以维持他在皮村的开销。</p><p>“我的写作水平确实有长进,以前需要灵感、情绪去驱动,现在写一篇及格线以上的文章,只是日常。恍惚的写作目标变成了一个自己能把控的东西。”</p><p>华山有时候给一些图书公司校对、编辑稿子挣点钱,去年过年,他拿着两笔编辑图书的酬劳,1万2千多元,给自己买了一个手机,给父母买了衣服和礼物。</p><p>“物质生活上的压力是有,但它进入不了内心。”华山说,他对皮村充满感激,不仅因为它“收留”了自己,还因为有一帮相亲相爱的师长、朋友,北京大学的张慧瑜老师、小海、苑伟、刘一然……与他们在一起,“能随时感到自己的成长”,而且,“东奔西跑,烦了”。</p><p>“我没有想过离开北京,走着看吧。”华山说。</p><p>在多方协助下,《新工人文学》杂志于今年五一劳动节当天创刊,主编是他和范雨素。新近,华山又收到了北京老舍文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接受了为期两周的专业写作培训。平时华山也会跑到中关村、北京大学、北京电影学院、江湖酒吧这样的地方听课或者与朋友聚会。</p><p><br></p><p>他说自己还是很想去一个比较好的文化单位工作,生活“到底会稳定一些”,今年准备自考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大专,“但凡给我一个机会,哪怕从端茶送水、打扫卫生做起,我绝对能成为一个出色的编辑”。</p><p>去年皮村的中秋联欢晚会,华山当的主持人,小剧场里观众爆满,戏剧片段“爆发力很好”,晚会很成功。在庆功宴上,十几个来自于音乐、影视、学术等圈子的朋友相谈甚欢。“在平等、友善的氛围中,十几年沉积的苦闷竟升腾起来,逐渐散去。”</p><p>“我有过多次演戏经历,这与写作一样,是打开内心、释放能量的过程,同时,又为下一次出发蓄积能量。”华山说,这些活动让他积累了自信。如果不来皮村,他说可能很难接触到这样的圈子这样的机会。</p><p>不过,以往的境况让他的自信有了清晰的边界,“我羡慕那些能把事情坚持做下去的人。想法多了,不好。苑伟就很棒,踏实、单纯,活得不拧巴。”</p><p>再努力赚点钱</p><p>事实上,苑伟也不是一点都不拧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苑伟说,现在北京的环境,像他这种卖力气挣钱的工作不好找,家具厂都快搬没了。这个33岁有着16年功夫、擅长做欧美式家具的木匠师傅,颇为无奈。</p><p>朋友推荐他学习制琴手艺,然后回家乡开一间工作室,这样可能要比做木工挣钱一些。</p><p>苑伟觉得有道理,开家具店成本太大,承受不了,工作室的投资则相对小得多。于是,苑伟在通州找到了一家乐器店学习制琴,学费一年两万元。学徒没待遇。</p><p>为了方便学艺,苑伟去年搬到通州宋庄镇白庙村,租了一个8平方米的小厢房。“这个村很破烂,而且那边没朋友,下班只能翻翻书、玩手机打发时间。”</p><p>他每周在店里学习6天,8:30-18:30,周日基本上都会回皮村,参加完文学小组的讨论会后,经常就留宿华山那里,躺床上海聊,有时候则找个烧烤摊喝点啤酒。苑伟喜欢华山的文字,也相信他对很多书的判断。</p><p>“我平时听歌都不多,乐理不熟悉,吉他水平上不了台面。在我看来,做吉他和做木工是一样的,没那么玄乎。选择适合的木料,锯切拼接,组装好几块带弧度的木板,留出一个大窟窿。”</p><p>苑伟说,学习的困难在于音色的调节,也就是面板与背侧的搭配以及音梁的切削角度还拿捏不准。但是,“只要严格按照师傅教的数据去处理木材,就可以制作出一把合格的琴”。</p><p>乐器店只有3个人,老板,老板的弟弟和苑伟,店里的营收除了做琴,也来自修琴,而且修的琴很高级,比如马丁、泰勒和吉普森。</p><p>“师傅也不会弹琴,只是调音的时候扒拉几下。”</p><p>“师傅说了,如果弹琴弹得好,何必做琴,弹琴卖艺就可以挣钱了。”苑伟腼腆地笑了。</p><p>我也跟着笑了起来。</p><p>苑伟夫妇对北京的看法一致,“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我们只是来挣钱的”。父母支持儿子、儿媳妇在北京工作,因为离家也近,大巴只要3小时车程。</p><p><br></p><p>“话说回来,在老家我几乎不出门,在这边我会找华山、小海他们聊天,乡亲们闲下来多数是打牌、打麻将,没意思。”苑伟说,再努力攒点钱,就尽快回老家发展,还可以带孩子。况且,这几年京津冀环保查得严,很多工厂外迁,家乡的县城有了一些工厂,在当地找工作也可以。</p><p>“父母不陪在孩子身边,对孩子的成长不好,虽然老婆每天和孩子微信视频,但很多问题是无法解决的。比如,儿子的作业我们半天都搞不懂,爷爷奶奶更加辅导不了。”苑伟摊了摊手。</p><p>来来去去</p><p>早上7点,偌大的北京城已经苏醒,一些地铁口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地铁保安对着麦克不停地喊着:“下车的乘客,快点!快点!上了车的乘客请往里挪一挪。”</p><p>此时的苑伟,在没有公交车的白庙村洗漱完毕,准备骑电动车上班;华山还沉沉地睡着。</p><p>23点,拥堵的陆路公交变得松弛,IT行业的程序员大多也打车回家了,繁华而焦躁的大北京慢慢地安静下来。</p><p>苑伟和爱人简单地聊了一会,调好闹钟,放下手机,脑子里回放一遍制琴知识后,安心入睡;此刻的华山,精神抖擞。</p><p>“我妹都开始这么跟我说话了:认认真真读书,踏踏实实写作。有种老年人被小孩儿劝慰的感觉呢。我说行,这就是我的座右铭。”他在朋友圈里写下这样一句话。</p><p>眼前这两个普通的年轻人,十几年来,奔走于一个个尝试里,而今用文字或者吉他,在这个超级都市中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寻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梦想。</p><p>与那些光鲜的部分相比,这些声音很微弱、很边缘。但是,在不经意中,他们还是会涌到你面前,去搅动你内心的秩序和安宁。</p><p>而皮村,这个不断被人提起,却可能从未被人真正理解的地方,几乎每天都有他们这样的人不断住进,又不断搬离。即便你站得够近,他们许多人的面目依然模糊。</p><p>人最大的痛苦就是心灵没有归属。在我动笔写这篇文章时,脑子里突然蹦出这句话。</p><p>可转念一想,在华山和苑伟看来,这话是不是显得分量轻了呢?当他们从乡村来到城市,身体无处安放带来的酸楚是不是丝毫不亚于心灵寄望的难以成全?</p><p>承载着无数人梦想的恢弘的北京城,到底能给这些来自农村、怀揣梦想的年轻人多少支撑?</p><p>皮村这样的地方,即便辉煌的灯光不属于它,气派的楼群不属于它。然而,平凡的追梦人仍然会脚踏实地地在这里寻找更宽广的意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