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外

胡长宁

凌晨4点，忽接母亲电话，老人家语气急促紧张：“长宁快来，你二舅睡在床边的地上，我喊不醒他，拖也拖不动。” “肯定是中风了，妈你别动他，我马上就到。”翻身即起，军事化动作穿衣蹬鞋，冲到车库，开车就走。 从吉庆门到栖霞山三十公里路程，车轮飞转，心急如焚。辛亏凌晨时分，路上车少人稀，只十几分钟，郁郁葱葱的栖霞山便从晨曦中现了出来。 车远远地停在山脚下，上山的路只能跑了，喘着粗气穿过家前那片香椿树林，已见老母亲站在门口。 进屋太急，差点踩着躺在地上的舅舅。急忙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摸摸舅舅的脸：“二舅，二舅。” “嗯啍……”还有反应，我悬着的一颗心稍稍落了下来。 刻不容缓，把舅舅抱在来，一翻身驼在背上。 “妈，你在家不要急，我这就送二舅去医院。”转身出门，玩了命地就往山下奔。 只跑了几步，我便再不敢迈大步了。二舅已没了意识，两条臂膀垂吊着，瘫软的躯体随着奔跑的颠动前栽后仰，一晃，差点从我背上翻下去。我只能双手揽紧他的胯部，上身往前倾，尽可能地让他贴压在我背上。俯身低头，急火攻心，越想快越慢，几百米的下山路，磕磕绊绊地蹒跚踯躅，挣扎到了车前，我已是眼前发黑，虚脱欲跌了。 终于，到了医院。 抢救室的电动门开开合合，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我只能就着门开的间隙，远远地望见急救床上的二舅，脸上接着氧气，身上插了管子…… 沉重的疲惫和着深深的悲哀，潮水般地压上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抱着头靠墙跌坐在抢救室的门边，脑子里浮现出一幕幕的童年往事。 我的二舅是一个武者，年轻时就是行侠仗义的豪杰勇士。 我外婆的父亲是凤阳县的前清武举人，二舅自幼便随家传习得一身武艺，徒手扳倒健牛，双臂抱起石滚子。二舅性情耿直，不苟言笑，却是心地善良，嫉恶如仇。家乡至今还流传着他抱打不平，维护一方的传说。 那是一段神奇的传说，时光上溯六十多年，我还没出生，二舅也还是一个牧牛少年，饲养着生产队里的十几条耕牛。 一日，二舅正在牛槽上拌料，就听到村头大呼小叫的恶骂声。二舅以为是邻里吵架，也没当回事，继续抖着草料喂牛。 声响越来越大，还伴着乡邻的惨叫声，二舅停了手凝神细听。 “你们王台子的人都是孬种，都是贼！”是邻村马台子马老大的吼声。 马台子紧挨着我们王台子，是个大村子，人多势众，经常霸路霸水，欺压邻村。这会，是又到我们村来撒野了。 二舅拎着拌料棍出了牛房，远远地看见一大帮人围在一户人家门前，叫骂声，抽耳光声，惨叫声不绝。 “他妈的，放了我们的水，害得我们村地浇不透，赔二百斤粮食来！”马老大边骂边下着手，身后还站着马台子的十几条汉子，手里都提着棍棒钩叉。 “灌溉渠的水又不是你们马台子的，我们浇地凭什么就不能放？”被打的是一户王姓村民，手捂着被抽肿的脸，嘴里争辩着。 “他妈的还嘴硬，打死你们这些姓王的！”几个马台子人一拥而上，劈哩叭啦一顿棒棍，打得还嘴的那人满地乱滚。 村西边有一条灌溉大渠，从淮河里引水，夏季干旱时用以各村灌溉。王台子在上游，马台子在下游，这几天王台子扒了渠口引水入田，惹恼了马台子，马老大就带着人来寻衅了。 人群里还有几个王姓老人，打拱作揖地向马老大赔不是，求马家人放过那个挨打的人。 马老大不依不饶：“赔二百斤粮食来，少一两，狗腿给你们打断。”骂着又要动手。 二舅已到了近前，也不言语，手起一棍，“嘣！”重重地砸在马老大腿弯子上，“哎呦！”马老大应声而倒。 “王凤贵打人喽，王凤贵打人喽。”马家人叫喊着，一个小伙子抡起锹把子就往二舅头上劈，二舅扬手架开来棍，反手一抽，一棍扫在对手的脖颈上，“卟”，又倒了一个。 马台子十几个人，棍棒钩叉就围了上来。二舅也不恋战，拖着棍掉头就走，呼呼拉拉的十几个追着二舅撵了下去。 二舅在前面不急不慢地跑，等后面的十几个人拉开了距离，突然转身，跳起来凌空一棍，将追到身前的一人兜头劈翻。身势不减，又向第二人迎去。 追的人猛然刹步，旋即掉头就跑，后面的人更是发声喊，转身而奔了。 村间小路上，只见二舅一人一棍，追得马台子十几个人狼狈而逃。直撵到马台子村口，二舅横着棍，丢了一句话：“今后，再敢到王台子来撒野，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小时候，每每听着村里老人们说起二舅的故事，我总是兴奋得张着嘴合不拢牙。二舅在我心目中，就是天神一般的存在。 二舅行侠仗义的事很多，二舅的功夫很高，这些，我都只是听的传说，并没有亲眼见过。 二舅，在我的记忆中，就是那副宽宽的肩膀，驼着我在准河里劈波斩浪。还有那双强健的手，在大堤上倒立而行，我在后面小跑着追不上。再就是二舅牵着小灰驴，我骑在驴背上，摇摇晃晃的紧张尖叫…… 就是这样龙精虎猛的二舅，今天，就这样躺在抢救室里，人事不醒，生死未卜。他是那样的无助，而我，又是这样的无能为力。 眼泪蒙住了眼晴，胸口压上了巨石，抢救室的这道薄薄的门，仿佛将我和二舅隔在了两个世界。 二舅今年七十九岁，一生未婚，无儿无女，我这个外甥就是他的依靠。 乞求老天保佑，保我二舅渡过这一劫，长宁给你鞠躬了。 长宁 2020.5.26 夜于鼓楼医院抢救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