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故乡

翁平

<p class="ql-block">我记得从我小学四年级起,放寒假就经常被父亲送回广东汕头郊区澄海县蓬洲老家过年。通常是父亲在漳州将我和大弟送上长途汽车,到了汕头由那边的家人接。早期有小叔或二姑接,长大一些由二姑的大女儿小辉姐接我们,其实她只长我一岁。</p> <p class="ql-block">说说这回老家的路程,对我来说简直就是身体上的折磨。从一上车,不到半小时,我就开始晕车。胃里翻江倒海,拿着口杯,不停地呕吐;从早上七点半上车到下午三点钟抵达汕头,一路上昏天黑地,吐个不停,最后吐的都是黄胆水也不肯罢休。各种民间治晕法,我皆用过,吃晕车药也没用。这种苦行僧似的回家路,真是苦不堪言。然而在没什么特殊情况下,父亲还是经常送我们回家过年,文革时更是连暑假都要回去。</p> <p>其实我对老家倒没什么感情,我出生,成长都在福建。回广东老家只不过是父亲一相情愿,做子女的只好听从。所以对我来说,旅途艰苦难熬,但还是得回去。</p> <p>抗战时,父亲从少年就当流亡学生在外地读书,直到十年后新中国成立,他参加工作后才回家探亲,因此对家乡和亲人有很深的感情依恋。由于后来种种原因,他不方便回家,就把对家乡的思念寄托在孩子身上,希望我们能成为他对家乡亲人牵挂的情愫吧。</p> <p class="ql-block">我每次回家,最大的伴手礼就是茶叶。潮汕人酷爱喝茶,嗜茶如饭,俗语"吃茶"。当时漳州唯一的茶厂,生产的一两包装,名叫“色种”和“一枝春"的全发酵乌龙茶,很受潮汕家人喜欢,抢手的很。</p> <p>有一次二叔从国外回来,父亲正好休假,得知消息后,连夜带着大弟搭顺路货车回汕头,到达汕头已是十一点多,早就没船到我家老厝蓬洲了;但是父亲还是携大弟从汕头走了近三个小时的路赶回蓬洲。路中段要渡一条小河,可已半夜,摆渡人早已将船停泊对岸休息了。父亲如何喊他过来摆渡,他都不肯,甚至加几倍价钱都遭到拒绝;后来父亲灵机一动,对他说,送一包茶叶可否。话音刚落,摆渡人就撑船过来。由此可见,茶在潮汕人眼中是多么重要啊。</p> <p class="ql-block">我家亲戚大部分在汕头生活,小叔,二姑都在汕头工作,祖母和小叔生活在一起。一般我们回汕后一、两天就随祖母和小辉姐一块回汕头郊区的蓬洲老厝,为过年打前站。回老厝要准备各种年货、做粿、卤鹅等等,还要祭祖、料理各种传统民俗繁杂的事情。</p> <p>("四点金”老厝)</p> <p>从汕头回蓬洲,要先乘汽船近2个小时,然后再走1小时的路才抵达我家老厝“四点金”的房子,此屋是太祖父于1932年建成,逐年完善的。应该说老厝的位置不错,座北朝南,五十米开外有一条小河,小河对面是一片田地。视野开阔,景色迷人。</p> <p>(父亲左二和亲戚攝于我家老厝“四点金”门口)</p> <p>在中国几千年的宗法伦理观念影响下,潮汕居民形成了以儒学文化为主体的礼制规矩,孕育出尚“中”和“聚合”似建筑形制,大至“驷马拖车”,“百鸟朝凰”的富豪宅第,小至“下山虎”、“四点金”的小户人家。而“四点金”和“下山虎”是潮汕最常见的传统民居建筑形式。</p> <p>(成片“下山虎”鸟瞰图)</p> <p>(连排的“四点金”)</p> <p>“四点金”是在“下山虎”的基础上演变而成,出自《周易》算数之“九宫格”格局。它由相向的两个一厅二房构成,天井两边还各有一间被称为八尺房的厨房和厝手房,格局与北京的四合院相似,是殷富显达人家的宅第。“四点金”因其屋顶四角上各有一个形如“金”字的房间压角而得名。</p> <p>“四点金”的上厅正屋一定要高于下厅,大房纵深长度也一定要超过下房,上下的尊卑等级绝不能越雷池半步。除此,门庭、毗屋、截路分房,穿宅之法和勘舆理论,皆细致入微地将社会居住秩序、礼制伦常观念同建筑物的构建结合起来。</p> <p>(左是祖母与太祖母)</p> <p class="ql-block">当时父亲的祖母还在,老厝常住人口主要是太祖母和父亲的五叔一家。我和大弟,表姐和祖母住在“四点金”中分给大房的几个房间。因为我父亲是大孙,所以长房长孙自然就比别人多分了几间房。“四点金”里房深厅大,还有天井;对称有两个巷道,各有一厅四房,围笼主宅。巷道还各有两口水井,井水浅又清;大门外有一大院,房后还有一巷道有两间房,分别放农具和当淋浴间。</p> <p>(主房两边巷道,各有一口井。)</p> <p>按理说,这样的房子居住很是惬意,但最令人头痛的是,没有卫生间,用的是马桶,因为家肥很宝贵,还要收集起来,给菜地施肥。五老叔在家务农,种了一片广东包衣芥菜。他们用芥菜腌制潮汕贡菜方面是一把好手。自腌的贡菜咸甜适中,口感香脆,深受亲人们的好评。每次不管是国内外亲人回来,返程时,总会带上几罐自制的贡菜以解乡愁。</p> <p class="ql-block">(古朴的老厝房梁)</p> <p>这段时间,陆陆续续会有二房三房的老人(四房旅居海外),带着放寒假的孙子们回来,做各种过年的准备。到了大年夜,在汕头工作的各房儿女才会放假回老厝一起过年。人多,场面热闹,但“四点金”的老厝都能住得下。在年前几天,我和各房与我年纪相仿的堂姐妹,表姐弟都纷纷准备文艺节目,就等着大人们回来一展身手了。</p> <p>(“四点金”上厅)</p> <p>我家“四点金”很大,特别是上厅,曾经还被小学借用当过教室。有一年我回去,正好当小学教师的小婶教的就是大厅里的班级,方便极了,一脚就可以从寝室跨入教室,生活工作两不误。上厅功能多多,祭祖、拜老爷、宴席,红白杂事等都在这里进行,甚至还被我们一群孩子当作表演的舞台。</p> <p>记得有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按照潮汕习俗,将死之人应移至大厅。当年父亲的三婶,就是我辈称三老婶,在弥留之际,老厝的亲戚就把她抬到大厅候着;没想到因盖在三老婶身上的被子太薄,半夜突听大厅传来呼叫,原来是三老婶被冻醒,直喊身上冷。</p> <p>(历年侨批)</p> <p>在我的印象中,我们这个大家族生活并不拮据,各房多少都有“南洋客”。虽然当时的老华侨在海外打拼,艰辛勤俭;但他们总是惦记着国内的亲人,常寄钱捎物;特别是有高堂在世的家人,更是月月侨批,以表孝心。像我二叔除每月寄钱给祖母外,还经常接济国内的兄弟姐妹。所以在国民经济困难时期,我们家的生活条件还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春节该有的年货都能备齐。</p> <p>(大司马家庙近影)</p> <p>当然,过年也少不了祭拜祖先。汕头地区人多地少,民众为谋生计格外注重读书治学,素有崇文尚礼之传统。最为典型的礼制建筑当数祠堂庙宇。汕头百姓极其崇拜祖先,一年之中都要例行族祭、社祭、醮祭和祖宗生忌日纪念等祭拜活动,每隔数年还要举行一次大祭。因此,民间竞建祠堂之风鼎盛。这些宗祠多在“四点金”的基础上扩建而成,其空间结构呈“亞”字形,以中庭为中心,上下左右四厅相向。祠堂后厅用来摆放列祖列宗的神龛,建筑空间高大,显得十分神圣。</p> <p>(七世祖,明嘉靖兵部尚书翁万达公像)</p> <p>“大司马家庙”又称“翁万达故居”,是当地翁氏祖祠。翁万达为我国明嘉靖年间著名的军事家、政治家。嘉靖五年进士,后升任兵部尚书,卒后被追封大司马,被后人誉为“文武状元”。</p> <p>(父亲执笔写的祠前对联)</p> <p>明未清初,祠堂曾在战乱被烧毁,后由族人集资重建,2005年再度重修。重修后的祖祠大门两边“尚书门第,总制家风。”的对联是我父亲书写的。家庙大厅内“大司马家庙碑记”的字也是父亲书写的。</p> <p>(父亲书写的“大司马家庙碑记”)</p> <p>(碑记局部)</p> <p>祖母过世后,我就很少回故乡了。家乡的面貌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由于汕头市的扩大,蓬洲也并入了城市的范围,汕头大学就在附近。别梦依稀,故园碎影。我也从天真的小姑娘变成了满头白霜的老人,故乡的记忆渐渐淡了。</p> <p>(二排左三依次是二婶、二叔、大姑丈、大姑)</p> <p>在社会迅速发展,全球化时代,年青人更没了老一辈强烈的家乡观念。我家二叔和大姑在国外,开枝散叶,子孙众多。老一辈还有对家乡的眷恋,对亲人的挂念。然而,随着这一代人逐渐逝去,下一代人对家乡的概念就淡化了;再加上他们受西方教育和思想影响,与当地人文融合,嫁娶已成为了小小联合国,连我们都很难搞清他们的联姻伴侣是什么国籍了。</p> <p>(中日联姻)</p> <p>(中英联姻)</p> <p>(大姑和大姑丈都已去逝,但他们家子孙,每年都会尽力聚集在一起照全家福。)</p> <p>在国内也是同样,父辈的离去;中青年一代在外打拼,娶妻生子,心在哪儿,家就在哪里。所谓的祖籍地故乡已渐行渐远了,这也许是社会发展不可避免的趋势吧。</p>